贺泰哲坐进车内,朝站在贺府大门的秦若岚摆了摆手,倏尔自怀中摸索出一个小圆盒,向她挥手道:“这个,我收下了。”

秦若岚一笑,风和静好,像是会这般凝望他一生一世。

汽车开动,在拐过贺府街道时,贺泰哲敛住了笑容,沉声开口吩咐道:“先不去泰福,到汇丰银行。”

汇丰银行位于外滩海关旁,算是屈指可数的银行。仰望着汇丰银行方正的建筑,贺泰哲心中忐忑,对于此行心中无底,可不试又怎知不可呢?再者说,以贺家之力,若一力担之,目前似乎也别无他法。

贺泰哲在书房时便已经考虑好先用泰福几间分店的房契从银行贷款,以将那些欠款还清。唐海将泰福所有现金全部拿走,让贺泰哲只能想到此法才能套现。

“你好,我叫贺泰哲,是泰福的,请问你们经理在吗?”贺泰哲来到大厅,礼貌地询问工作人员。

“请稍等。”工作人员拿起电话,熟练地拨通号码,简单交代之后,却不知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只见那人疑惑地看了看贺泰哲,而后才迟疑地挂断了电话,“贺先生,不好意思,我们经理现在不方便见客。”

贺泰哲微微一怔,难不成那经理不愿意见他?

“那我可以等等。”贺泰哲继续说道。

工作人员有些为难地皱起眉,“贺先生,恐怕您见不到经理的,您还是请回吧。”

话音才落,贺泰哲已然明了,微微一笑算是道谢,转身走出银行。

贺泰哲连着走访了三家上海颇有名气的银行,可答案无一例外都是被拒之门外。看来泰福的困境,竟是已经传遍上海滩,要想走此路,让大银行来伸出援手,是行不通了。这让贺泰哲颇为无奈,只得先回泰福再做另外打算。

第二十五章 凝羽出走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贺泰哲才一出门,下人就将报纸拿了回来。泰福被人追债成了街坊邻里的谈资,一传十,十传百,就连报纸也大肆宣扬。反正报社那些人眼里只会关心有价值的新闻,至于当事人的感受,基本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老爷要是问起来,就说今天的报纸还没到,知道了吗?”秦若岚吩咐完,便拿着报纸快步回房了。才一坐定,司马兴又登门,要见贺峰。秦若岚连忙往大厅赶去,生怕贺峰因为司马兴的到来而又加重病情,可才进大厅,就已听到贺峰爽朗的笑声。

“哦,若岚来了,一起坐吧,司马会长听说我身体不舒服,拿了人参过来。”听着脚步声,贺峰抬起头招呼着,自嘲微微一笑,转过目光,对司马兴道,“司马兄如此关心贺某,真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贺兄说笑了,我司马兴向来乐意帮助朋友,不管有何困难,只要你开口,我司马兴定当竭尽全力。”司马兴说着,不觉哂笑,语气中却令人感受不到任何诚意,甚至连客套都没有,透着生意人的算计与狡诈。

秦若岚在一旁听到二人的谈话,心中忐忑不安,却又只得微笑以对。贺泰哲尚未回家,贺峰也只得对司马兴虚与应付。不过,贺峰毕竟驰骋商场多年,也并非泛泛之辈,精明且老谋深算,相信虽是身体不适,也不至于吃了亏。

“今天报纸不知道是哪个混账记者,居然写泰福被人催债,并且还图文并茂大肆渲染,虽然我不清楚贺家如此大户怎么会如此,但担心事出有因,还是前来顺便问问,可是期间有什么误会?若是贺兄真的有难,那就直说,我司马兴绝对全力相助。”司马兴说着,笑容不觉充满笃定。

贺峰只是一笑,仿佛早就有所预料,司马兴的到来也在他意料之中。“当然是误会,不过现在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这种小事,怎好麻烦司马兄出手相助呢?”说着,贺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转头对秦若岚说道:“司马兄不愧是上海商会的会长,如此大气,无条件地帮助同行,真是难得啊。”

秦若岚微微一笑,只是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言。她当然明白贺峰话中的嘲讽,司马兴怎是那种会无条件帮忙的人呢,只怕他心中打着的算盘是整个泰福。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司马兴的胃口,从来都不小。

贺峰话音落下,司马兴脸上的笑容闪过一抹难以形容的尴尬,可转瞬即逝。司马兴敛了敛笑意,终于切入了正题,“其实这次来,倒是有一事要与贺兄商量。”

“哦?司马兄有何事指教?”贺峰单眉一挑,虽心中知道司马兴必然打他注意,可之前因为北平开分店的事情,已经被贺峰拒绝过两次了,这次难不成还想趁机提起此事?该怎样开口再拒绝第三次?贺峰心底默默盘算着。

“小儿虽然在商界还没做出什么大的动作,但有我这父亲,以及贺兄你们这些商界叔伯,相信他不假时日定会有所作为。前几日小儿跟我说到,之前在机缘巧合下见过贺家千金一眼,自那日之后便一直念念不忘,所以今天让我这个老头过来当说客,若是咱们两家联姻,必定在商界更加辉煌。”

贺峰一怔,随即笑了出来,“没想到司马兄那么高的眼光居然看中我家那长不大的丫头,只不过凝羽那丫头还在上学,言及婚事未免尚早,还得在毕业之后才可以谈到。”

“不妨事,只要贺兄同意,礼金包你满意。”司马兴见贺峰有所推脱,于是提出礼金做诱饵。

“再议,再议。”贺峰爽朗一笑,“司马兄尝尝这茶,刚从云南过来的普洱。”

“哦,好,好。”司马兴心知不能再紧紧相逼,反正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于是顺着贺峰转移了话题。

蓦地,秦若岚隐约听到厅门的一声响动,侧目看了眼灵儿,灵儿会意地在厅外转了一下又回来,在秦若岚耳边低语:“是凝羽小姐,往后院跑去了。”

“嗯。”

秦若岚应了一句之后,又凝了十二分的精神,继续坐在一旁,听着司马兴和贺峰的寒暄,但心思却无法不去担忧跑掉的贺凝羽。

约到晌午,司马兴才借故离开,贺峰稍作挽留,却也并无真正留人之意。秦若岚惦念着听到贺峰与司马兴谈话的贺凝羽,特意差人去贺凝羽的院子,唤她一同吃饭,却不见她人。就连作为娘的石晓柔,也不知贺凝羽去了哪里。

直到傍晚贺泰哲回府,依旧不见贺凝羽的身影。秦若岚将今天司马兴前来之事对贺泰哲简单一讲,贺泰哲略作思虑,便与秦若岚一起来到了石晓柔的院子。贺凝羽毕竟还是未出嫁的女儿,因此与石晓柔同住一院。

白日里秦若岚派丫鬟前来询问过好几次贺凝羽之事,已让石晓柔感觉到不对劲。眼下见连贺泰哲都来了,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紧张,出屋迎上前来。

“三娘。”

贺泰哲点头招呼着,对于这平日里并不常见的三夫人,礼貌中多了几分疏离。要说这石晓柔在贺家地位也算尴尬,苏琴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又生了两个儿子,即便大儿子死于意外,贺泰哲也始终是贺家第一位的继承人。而黄萱,也因为有个儿子贺泰川,并且因苏琴不愿管事,所以得了管家务的权力,底气足了许多。唯有石晓柔,只育有贺凝羽一女,虽然贺凝羽与他和秦若岚颇为亲近,可石晓柔一年到头却是跟他们说不上几句话,不熟悉也是自然。

“泰哲,你们这是…”

“三娘,今日可有见到凝羽?”

石晓柔摇了摇头,视线扫向不远处一片漆黑的贺凝羽闺房,“听丫鬟说,像是曾匆匆回来过一次,但我当时没有在意,后来便一直没见到她的人,莫不是凝羽出了什么事?”说到这里,石晓柔也不禁露出毫不掩饰的担忧,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骨肉连心。

“您先别担心,回房等一会儿,我和若岚进凝羽房内去看看,然后去告知您。”

石晓柔似并不能完全放心,但既然贺泰哲已如此说,她也不好坚持跟了去,只得在丫鬟的陪伴下返回了房间里。

贺泰哲与秦若岚推开贺凝羽的房门,房内除了窗口中透出的如银月光,不见其他光亮,掌灯之后却见桌上留有一封信。秦若岚将信打开,果然是贺凝羽的笔迹。她望向贺泰哲,见贺泰哲向她点点头,她才开始读信。

片刻,再抬起头时,秦若岚神色染上几分凝重与担忧,她将信交给贺泰哲,喃喃轻声道:“凝羽走了…”

贺泰哲像是早已猜到其中原委,并不伸手去接信,反一伸臂,顺势将秦若岚揽在了怀里。不难预见,贺凝羽定是听到了贺峰与司马兴的交谈,以为贺峰会为了缓解泰福燃眉之急,而同意将她嫁给司马少华。一惊之下,追随纪怀宇参军去了。

一股温暖热流蹿入,让秦若岚控制住了情绪,她红了眼眶道:“这孩子怎这么傻?爹虽对她算不得宠爱,但最近她对爹的担心,他老人家都看在眼中。人心都是肉长的,爹怎么会罔顾她的意愿,将她的婚姻作为筹码?”

“凝羽还年轻,考虑事情定没有如此周全,虽是冲动了些,却也是依着自己的心。”贺泰哲轻叹一声,“希望凝羽的选择,是最好的。”

贺泰哲的话在耳边温柔响起,让秦若岚安定下来。不错,希望纪怀宇能够看清贺凝羽的心意,善待这个追随他而去的傻丫头。愿不管他们身在何处,都能平平安安。秦若岚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两人将这消息告知了石晓柔,石晓柔受了打击,精神一时间有些恍惚。将石晓柔交给了丫鬟照料,他们又去告诉了贺峰。贺峰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却是相当平静,只是摆了摆手,淡然说了句:“去就去吧,自己的幸福应该在自己的手中。”

夜色阑珊,万籁俱寂。

贺泰哲揽着秦若岚的肩,缓步往自己的庭院走去。只闻虫鸣,不见人声。此时已是夏至,尽管月上中天,夜晚也未能凉快几分,空气中浮动着一抹恼人的燥热。微风拂面,却还是有一层薄汗,抑制不住地打湿了衣衫,窒闷得难受。怕是正酝酿着一场风雨吧?

“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老爷,更没有照顾好凝羽。”秦若岚忽而停下脚步,声音愧疚中带着自责。

贺泰哲下意识摇了摇头,环在她肩头的手紧了紧,柔声安慰道:“这都不是你的错,是我贺家该受此一劫。”

秦若岚一怔,原来自己非但没有帮助他排忧解难,反而为他加重了负担。她不由得心绪有些低落,眼眶微热,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为贺泰哲的辛苦。“泰福怎么样了?有头绪了吗?”她轻声问道。

“嗯,在想办法了,明天还要再出去跑跑。”

他上午跑过了几家银行,经理像是串通好了一样都避而不见。下午回到泰福,连打了几通电话,可却都无果。将账目翻了多遍,却也在他处无法挤出多少现金。现下只能走走看,能抵押最好,若是不能,也只能将泰福所有分店关掉了。

而这些,他都不愿告诉秦若岚,因为他不想让她担心。

说话间,两人回到房内。

秦若岚用丫鬟打来的水伺候贺泰哲洗漱,为他递上毛巾。贺泰哲换上寝衣,却并未急着入睡,而是拉着秦若岚坐在床上,静静打量着她。

他的目光看得秦若岚有些羞涩,两人虽已是坐实了夫妻关系,她还是会在亲密时感到不好意思。而连她这种娇羞,贺泰哲也是喜爱的,更添了逗弄她的心情。他的手抚上她小巧的耳垂,低声轻语:“若岚,娘子,我们似乎好久没有…”

秦若岚忙推开他,心跳不已,“眼下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惦记这个!”

“我惦记什么了?”贺泰哲忽而坐直身子,唇角扬起的一抹熟悉的浅笑,让秦若岚惊觉又被他戏弄了。贺泰哲不紧不慢又补充道:“我的好娘子,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是想说,我们好久都没这样好好坐在一起聊过天了,是你自己想歪了。”

“你…”秦若岚只吐出这一个字,抡拳便打。贺泰哲单手轻握住她的手腕,眼底一片温柔。她终于有了生气,而并非像方才一般情绪低落,这让他微微放下心来。他自怀中掏出薄荷膏,递到她面前,“来帮我涂一涂。”

被贺泰哲一闹,秦若岚也暂且忘记了因贺凝羽离开而生的担忧。她接过薄荷膏,贺泰哲已在床上躺下。她用手指沾上薄荷膏,轻柔地涂在他额头,在眉心处轻重有致地帮他按着。贺泰哲缓缓闭上眼,不多时,竟是已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秦若岚停了动作,收起薄荷膏,又为贺泰哲盖好被子,安静地凝视着他的睡脸。他太累了,这种疲惫让她心疼。可至少,他还在她身边,在她能够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她伸出手,便能被他握在手心,这一切,已足够。所以不管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

不知看了他多久,她又将目光投向窗外。天幕低沉,看不出分明的光,而贺凝羽与纪怀宇,此刻又在何方呢?

而此时的天津,一辆汽车缓缓驶入位于旭街的一幢西式花园洋房,候在门口的下人们连忙迎上前去,恭敬地将车门打开。

“太太,少爷。”

黄萱着一身深紫色丝绒旗袍,颈间一串珍珠项链,头戴洋帽,烫了时下最潮的头发。她缓步下车,一身笔挺西装的贺泰川则紧随其后。

“娘,我是越来越喜欢这里。”自从搬到这处洋房以来,贺泰川每每都会欣赏洋房,百看不厌,“你怎么不早出来,在以前那破旧地方待得真是憋屈死了。”

黄萱嗔睨着自己的儿子,虽然心中也会埋怨他不争气,可毕竟是自己的骨肉,终归还是溺爱的。“我当初让你去泰福帮忙,就是这个意思,让你去锻炼锻炼,等咱有了资本,就可以独立出来。可你就知道玩,一点也不给我争气。”说着,却笑脸含嗔地瞥了他一眼。

贺泰川微微一笑,伸手挽上黄萱的手臂,撒娇地说道:“谁让娘这么厉害,运筹帷幄,丝毫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贺家的钱弄到手。”

“你就嘴甜,会哄我开心。”黄萱嘴上虽然还带些埋怨,可心里已经美得开了花。她的计划如此顺利,不仅摆脱了摇摇欲坠的贺家,还能从中捞到一大笔油水,有现钱在手,还有什么可怕?

二人缓步走进客厅,见贺连迎上前,“你回来了。”

黄萱脸上有些疲倦,而贺泰川则是蹙眉看着贺连,“连管家,你是不是忘记称呼我娘是贺夫人了?这也太没规矩了。”说着,一脸不屑。

贺连微微一怔,微微垂首掩饰住情绪,随即顺着贺泰川的话应道:“是,贺连下次定会注意。”

黄萱看了眼贺连,又看了看贺泰川,心烦气躁地摆了摆手,“得了,人都离开了,咱们这边也不是什么贺家,我也不再是贺家二夫人,不用那么繁复的称呼。你贺连叔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唤他叔叔即可。”

贺泰川瞥了一眼贺连,阴郁的目光中除了不满,看不出太多情绪。他扫了扫额间的头发,不再多语。

自打从贺家慌忙离开之后,几人辗转来到天津落脚。而每每黄萱让贺泰川改口叫从前管家为叔叔,他心里都很不痛快,毕竟下人和主子是有别的。之前他也跟黄萱提过,可每次她都非常坚持,况且这次来到天津之后,贺连确实出了不少力,贺泰川也不好继续难为他了。

黄萱窝在沙发里打了个哈欠,这时,下人拿着大包小包的袋子走了进来,黄萱吩咐他们放进卧房。

“娘,您累了?”贺泰川懒懒一笑,见黄萱眉眼中带有一丝疲倦,几步走上前道,“我给娘试个新玩意儿,保证娘用了之后,便不感觉累了。”

“累了就去歇息,还能有什么可以让人不疲的?”黄萱说着,不禁凝眉。她知道贺泰川爱玩,经常买些洋货,有些也是着实好用,但毕竟是舶来品,用惯了也就用不惯别的了,所以还不敢太过放纵。

见贺泰川快步往楼上跑去,贺连才敢开口,语带关切,“累了就歇会儿吧。”

黄萱点了点头,侧目见贺连站在一旁,不禁心头一叹,“这次也多亏你了,要不是你及时安排妥当,我们也不会走得那么顺利,泰川那孩子被我惯坏了,你别上心,慢慢地就好了。”

贺连默默听着,心中处境两难,因为黄萱,他背叛了贺峰,可眼下黄萱和贺泰川仍旧不忘旧时奢侈生活,若没有经营的良策,他们带出来的钱撑不了多久,怕是也只得坐吃山空了。思忖片刻,贺连还是决定如实说出来:

“我们带出来的钱有限,从北平来天津,又买了洋房,雇了下人,眼见这笔钱也用去大半了,我想…”贺连的话并未说完,黄萱凝眉,不耐烦道:“这个我又怎么会不清楚,我已经交代泰川去外面选间位置好的铺子,我也在泰福帮过不少忙,咱们不如试试之前顺手的事情。昨天听泰川说认识了个买办,专门跟洋人打交道,泰川也想弄些舶来品试试,我也想让泰川试试水,就等等消息吧。”

“这…”

“娘。”

贺泰川步履轻松,从楼上步下,贺连连忙噤声,黄萱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离开。贺连会意,转身往后院走去。贺泰川斜睨了眼贺连的背影,不多加理会,径直来到黄萱身旁坐下。他手中抱着一个木匣,神秘兮兮地放在茶几上,惹得黄萱也好奇起来。坐起身,端看这木匣,她问道:“你这又是从哪里淘换来的物件?”

贺泰川狡黠一笑,“娘要是试了这个,定会有精神。”说着,他将木匣缓缓打开,却见匣里摆放着烟具以及一盒鸦片。黄萱赫然起身,身体不住微颤,抬手指着贺泰川惊道:“你,你怎么能抽上鸦片,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贺泰川一脸云淡风轻,丝毫未将黄萱的话放在耳中,“这有什么,现在多少谈生意的人都玩这个。”

“你——”黄萱气急,伸手就要将茶几上的木匣夺去,却被贺泰川灵巧拿走抱在怀中,“给我,你要还想当我儿子,就不许你抽这个。”

贺泰川听黄萱说了狠话,生怕她不给他钱花,于是话语软了下来,“最近儿子正在和那个买办谈事,娘您不是一直想弄个好铺子吗,这个买办有点手段,他也说能找到,唯一一点,这人不爱喝酒不爱女人,就爱这个,所以等咱们铺子拿到了,儿子再戒掉就是。”

黄萱一听贺泰川的话似是有些道理,男人出门应酬很常见,既然求人办事当然是要迎合人家的喜好。可鸦片这种东西却是害人的,黄萱又怕贺泰川误入歧途。可平衡两边,却也应了贺泰川,“那你要答应我,铺子一旦盘下来,就要戒了这个。”

贺泰川笑着将木匣放回茶几上,又起身揽上黄萱的肩头,“对娘儿子肯定言听计从,等铺子拿下,肯定戒掉。”

黄萱叹了口气,勉强算是同意,心下却不免有些沉重与不安。

第二十六章 因果相报

第二日一早,贺泰哲正打算出门,门房匆忙送来一封信,说是给哲少爷和少奶奶的。贺泰哲打开一看,署名竟是杜海山,约他们到出城的大门处一见。

“去还是不去?”秦若岚询问。

“要去,杜大帅特意约我们去,定是有话要对我们说。”

贺泰哲略作安排,说会晚些去泰福,便与秦若岚前去赴约。二人也没乘家中汽车,而是叫了辆黄包车,赶到了约定的地方。远远便看见杜海山牵马而立,身上依旧是入城时那身军服。多日没见,杜海山看起来仍是意气风发,在夏日的艳阳下,威风无限。只是走近看去,才会发现他眼底那一抹深沉之色。

“贺少爷,少奶奶,你们来了?”

“杜大帅无须客气,您是长辈,叫我二人名字即可。”贺泰哲笑道。

杜海山也哈哈一笑,“征兵已结束,我就要离开上海了,想在走前见上你们一面,才会让部队先行,我一人在此等候你们。”杜海山说着向城门外一指,果然依稀可见军队离开时扬起的烟尘。

“您叫我们来,可是想说些什么?”

“你们都是聪明人,就当作我走前闲来无事,想给你们讲个故事,耽搁你们一些时间听一下可好?”杜海山说完这句话,并不等贺泰哲和秦若岚的答复,自顾自说了起来。

故事的主角是两个年轻男女,他们青梅竹马,互许终身,但男子家境清贫,自觉配不上女子,于是决定从军报国,待出人头地,再回来迎娶女子。他怕见了女子就不忍心离开,因此选择了不告而别。谁知造化弄人,等他凯旋,等他等得心灰意冷的女子,已顺从了父亲的安排嫁给了别人。虽然她所嫁的男子不久便病死了,可女子觉得自己已不是清白之身,无法冲破心中的束缚而再和男子在一起,于是,这次换她选择了不告而别。男子一直边打仗,边寻找女子,这一找,就是将近二十年,两人都从曾经年少,步入了中年。终于,他再看见了她,他不在意岁月,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可她终究还是再次离开了。

杜海山讲完,四周的空气一时间陷入了静默,秦若岚和贺泰哲都明白,故事中的人便是杜海山和素姨。只是很多事既然发生了,是否还能回到从前?

“杜大帅,您打算怎么办?”

杜海山翻身上马,又恢复了威严的气势,声如洪钟又透出坚定不移,“当然是继续找!我都等了她这么多年,也不会在乎继续等下去,既然能安排我们在此相遇,我相信,我与她定还能在下一处同样相遇,下次,我断然不会再放她离去!”

“希望您能说到做到,一定不要放弃。”这次开口的是秦若岚。

“那是自然。”杜海山一笑,“对了,我近日也听闻了一些关于贺家之事,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家务事罢了,我们自己能解决。”

贺泰哲并不想再给杜海山添麻烦,部队扩建,需要的经费必然也不少,杜海山自己都难保捉襟见肘,他又怎能再麻烦他?

“若岚倒是有一事,想求杜大帅帮助。”

闻言,贺泰哲略显诧异地望向秦若岚。他知道,秦若岚一向不会轻易求人,那么此刻,她要说的是何事?

“说来听听。”

“您军中新招来的人里,有个叫纪怀宇的,是我一个老朋友,还望杜大帅能关照些。另外,若发现有个年轻人跟着他,不论男女,都请杜大帅帮忙照顾周详。”既然贺凝羽是追随纪怀宇而去,即便找到她,她也未必愿意回来,交给杜海山,是秦若岚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杜海山又是哈哈一笑,“这简单。”

“那若岚就当作您答应了,在此先谢过。”秦若岚说着,便是深深一礼。

“唉,我们行军之人,不讲究这些,要真想谢我,”杜海山顿了顿,目光在秦若岚和贺泰哲身上流连,方又意味深长道,“就答应我,你们这些年轻人,要谨记珍惜眼前人。”说罢,已是扬起马鞭,策马而去,只留下一抹坚毅挺拔的身影,在两人视线中越行越远。

秦若岚轻偎着贺泰哲。珍惜眼前人,她记得素姨离开时,在字条上也留下了同样意味的话语。是啊,至少她和贺泰哲经历了这么多,还在一起,就该感谢命运的厚待。

她将目光又望向军队消失的方向,纪怀宇和贺凝羽,也该会好好的吧。

告别了杜海山,将秦若岚送回了家,贺泰哲便又赶至泰福,开始整理着昨天夜间送到的各店账册。可越看,越觉得泰福已陷入僵局当中。细想昨日秦若岚对他说的那番话,看来他在一些银行吃了闭门羹必定与司马兴有关。

既然已经断然拒绝了司马兴联姻的提议,那么他之后要做出的举动,必须要绕过司马兴这一关。贺泰哲凝神坐在办公桌前沉思,难道真的要将泰福分店关掉?那毕竟是父亲毕生的心血,只要有可以暂缓的办法,他都不愿出此下策。

贺泰哲独自陷入无边无际的迷茫当中,他一向是目标分明且坚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懂得如何去做,从未像此刻一般,带着无能为力的悲哀与无力。尽管这一次,目标也清清楚楚摆在眼前,但却感到遥不可及。

蓦地,电话铃声响起,贺泰哲接起电话,原来是他昨天拜访过的其中一家银行经理。虽然当时并没有见到,但是好在银行经理将电话打来。贺泰哲心跳加快,有些期盼地应了一声,蹙着眉细细听着对方的话语:对不起,虽然泰福是上海老字号,但最近银行团会下放了消息,暂时不许对任何行业发放贷款,虽然我们银行也很想和泰福合作,可现在恐怕不可以了——银行经理的话语一句句地敲打在贺泰哲心头,宛若千斤。一声客气的“谢谢”将对话结束,贺泰哲心中那种无力感,便又加深了许多。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敲了几下。

“进来。”贺泰哲坐下,见店员走了进来。

“贺经理,刚才有通电话,是…”店员迟疑了一下,抬头打量了眼贺泰哲的神情,见他面上平淡如水,看不出更多波澜,才敢开口继续说道,“是那天来闹事的人,他说让我通知一下贺经理,说明天可就是最后一天了,他们会准时到泰福来收账。”

店员一口气将长长的一串话说完,手心已出了一层汗,脊背也被汗水打湿。本来这盛夏季节便闷热不已,再加上紧张得要命,生怕眼前的贺经理听到他的传话之后,会大发雷霆迁怒于他。

贺泰哲单眉一挑,面容紧绷,“知道了,下去做你的事吧。”

店员见贺泰哲面容微透怒气,却隐忍着并未发作,听到他的话语,连忙逃命般跑出了办公室。

贺泰哲轻叹一声起身,转向身后大窗。俯身向下看,尽览上海最繁荣街景。这里是泰福的老店,更是泰福的根基,亦是贺家的命脉。如今交与自己手中,难道只有这支离破碎的境地吗?

不便多想,明天已是最后时日,现在只能断臂救命了。

贺泰哲将账本收好放入保险柜,却将泰福房契独独留下,现下也只有此法了。

旭街的这座花园洋房前被巡捕围了起来,爱看热闹的人纷纷驻足观望,一时间使得街道水泄不通,就连车辆也只得艰难前行。巡捕人人衔着铜警笛,维持着秩序。能住得起这地段房子的,大都是非富即贵,不过,这兵荒马乱的动荡年月,又能有几人真正坐住富贵那张椅子?看这架势,众人皆在心里猜测,肯定又是哪家出了大事,又会有人命运一落千丈了。

洋房内,黄萱坐在沙发上,少了往日飞扬跋扈之色,神情焦虑地不断咬着指甲,丝毫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惊慌失措的她沉默良久,才道:“这绝不可能!我不相信!你们不能这么做!”

一身黑衣白边制服的巡捕面容肃穆地站在沙发前,一脸公事公办的神色,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波动,“贺夫人,你儿子的事情,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我们也是秉公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