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在其中一摞书上的,是一个歪七八扭的陶瓷杯子。

那是她当年心血来潮参加学校的陶艺社做的。她手工很差,连做了三四次,才做出这么一个还能勉强叫做杯子的玩意儿,却献宝似的送给他,还逼他一定要用这个喝水,走到哪儿都得带着。

“那个男孩子是你男朋友?”陈洛钧又往前走了一步。

雪容只能把背贴在墙上,弱弱地点了点头。

“他对你好吗?”他又问。

雪容又点了点头。

陈洛钧也点点头说:“那就好。”说完,他不知为什么笑了笑,退后两步,坐在了墙角的床垫上。

雪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鼓起勇气问:“你呢?最近好吗?”

他四下看了看,拍了拍身下的床垫说:“挺好的啊。”

“那……你现在住在这儿?”

“嗯。”他点点头,“这里冬暖夏凉,交通又方便。”

“那原来你那套房子……”雪容话说到一半,便被他打断了。

“不住了。”说完,他也没有接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地板,不自觉地把手紧紧握成拳,又缓缓地松开。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雪容丢下一句话,飞快地就往楼下奔去。

短短的几步路已经让她筋疲力尽,雪容走到酒吧外面,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花坛上。

酒吧老板跟出来,在她身边坐下,笑着说:“你真人比照片好看啊。”

雪容愣了愣,接着尴尬地笑笑。

“不过我还是想不通啊,陈洛钧怎么会好小萝莉这一口呢?刚才来找他的那个人你看到了吧?苏雅啊,大明星啊,你知道吧?”

雪容木然地点点头。

苏雅,陈洛钧的师妹,当年的搭档,绯闻女友,如今的一线明星,红到连雪容在国外的两年都常常听到她的新闻。

她当年出国,就是因为陈洛钧跟苏雅走得太近,又从来不给她一个解释。

酒吧老板还在说着:“苏雅追他追得可紧了。隔三差五就上我们这儿来。动不动就给他介绍这个电影那个电视剧什么的。我怎么没这么好运气呢?”

“那个……”雪容看看他,小心翼翼地问,“陈洛钧他现在……在你这里……”她琢磨了半天,不知道该用什么词。

“哦,他在我这儿帮忙。平时就住在这儿,也方便。我叫安迪,是他以前的同学。”安迪主动接过话去。

“那……那他除了在酒吧工作以外,还做点什么……”雪容问得更加小心翼翼。

“他不是在读表演系研究生嘛,有时候能接到点话剧的活儿。大部分时候就陪我看店呗。”安迪轻描淡写地说。

“那……跳舞呢?”

“早就不跳了啊。”安迪摸摸自己侧脸上的伤疤,“我嘛,是上不了舞台了。他嘛,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跳了。”

雪容沉默了。

当年她出国时,正是陈洛钧刚刚一炮而红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从此踏上了一片光明的星途,可不过短短两年的时间,他怎么会一下子就变成了住在酒吧里,偶尔接点话剧,穷困潦倒的小演员了?

安迪仿佛没看见她的迷茫,还是笑吟吟地说:“我一直催着洛钧让我见见能让他对着苏雅都不动心的丫头,今天终于让我见着了。可还是不明白,他怎么对你就念念不忘,对苏雅却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雪容腾地站了起来:“我得回家了。”

“回家干吗啊?”安迪错愕地看着她,“这不才刚来吗?”

“我还有事,真的得走了。”雪容拔腿就走。

安迪只好在她身后喊:“有空来玩啊!”

这条酒吧街雪容很少来,一时辨不清方向,只是漫无目的地飞快地朝街一端的尽头走去。刚才在阁楼里就已经汗流浃背,这会儿被夕阳晒着,只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似的。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走累了,于是上了看见的第一辆公交车,漠然地望着窗外的街景。

两年没有回来,A城变化很大,多了不少雪容以前从没见过的高架桥。

公交车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司机师傅回头喊:“姑娘,终点站到了。海棠花园。”

海棠花园。这个名字像是撕开了记忆的一角,铺天盖地的伤感汹涌而来。

雪容下了车,走进小区,机械地绕到最深处的一栋小高层边。

有两个人从她面前走过,一个人大概是房屋中介,正在滔滔不绝地跟身边那个人介绍这里的房子:“这个小区几年前刚建好,现在的房价已经是刚开始的三倍啦,附近又有不少写字楼,特别容易租出去,租金也高……”

那两个人渐渐走远了,雪容站在楼下,仰头看着那米色的大楼。

“1,2,3……10,不对不对,1,2,3……11,12……”她数了好几遍,才终于找到十二楼的一个阳台。

夏日的阳光太过刺眼,灼得她眼睛生疼。

她揉了揉眼睛,坐在路边的花坛上,抬头还是盯着那个阳台。

那里不知道现在是什么人在住,阳台上不像原来那样种着花花草草,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套房子,是陈洛钧在雪容上大一那年买的。

那年她刚离开家到A城来,亢奋得不得了,一到周末就拖着陈洛钧带她出去玩,经常一疯就是一整天。可是每到晚上要回学校,就又舍不得跟他分开,只要一上车,便开始郁闷地撅嘴。

她还记得在这边过的第一个生日。那天晴空万里,陈洛钧陪她去郊外爬山,累了一天,回学校的路上,她靠在他的肩上就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学校了。

“你送我的巧克力都吃完了,我的生日礼物都没有了。”雪容不肯回去,拽着他的衣袖耍赖。

他被她闹得头有点疼,微微皱了皱眉:“那怎么办?”

“不知道。你重新买给我?”

“来不及了,寝室门就要关了。”

“关门就关门,我不回去了。”

“那怎么行?听话,快回去。”

雪容回头看看寝室楼,老大不情愿地嘟着嘴,眼眶都红了。

“不许哭啊。每次都哭,我以后可不敢带你出去了。”他威胁她,威胁完了,又哄两句,“乖,快回去吧,下周末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雪容吸吸鼻子,努力忍住眼泪,冲他挥手说“拜拜”,一步三回头地往楼里走。走到一半,脚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抬手挥了挥,示意她快点进去,她便又乖乖地低头往里走,两个肩膀垮下来,一副委屈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觉得心软成一团,高声叫住了她:“容容!”

她转身先是错愕了一下,接着几乎是飞奔着回到他的面前,一下子撞进他的怀里,低头死死地抱住他的腰。

“真的不想回去?”他问。

她拼命地点头。

“那你肯不肯跟我走?”他绷起脸来,一副神秘的样子。

雪容一秒也没有犹豫,立刻把自己的手塞到他的手心里。

他不说话,带着她转身就走。一路上他都笑得很意味深长,雪容不明就里,但也一路跟着傻笑。

他们又乘了很久的车到这里,海棠花园。

他拿着钥匙打开十二楼那套公寓的房门时,雪容简直惊呆了。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也没有装修过,连厨房洗手间都是水泥墙,所有的家具只有卧室里的一张床和客厅里的一张沙发。

他站在徒有四壁的屋子中间,微微地笑着,说话声似乎带着不真实的回响:“喜不喜欢?”

雪容一直在震惊之中,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很杀风景地问:“你的房子?你哪儿来的钱买房子?你爸给你买的?”

他摇摇头,很认真地回答说:“我这几年演出攒下来的钱,又找别人借了一点付的首付,贷了三十年款。所以没钱装修了。”

雪容张着嘴巴,在小公寓里转了一圈,回来垂头丧气地说:“刚才晚饭吃得好贵……其实我可以不吃那个提拉米苏的……”

陈洛钧显然没有想到她的思维跳跃到这个地步,坐在沙发上抬着头看她一脸苦相,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呆呆地对视了一会儿,雪容忽然笑起来:“洛钧哥哥,你真好。”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笑容明媚灿烂,眼睛里仿佛流转着宝石一般的光彩。

陈洛钧拽住她的胳膊,轻轻一带,她便跌坐在他的腿上。

几乎是毫不犹豫,他低头吻了下来。

雪容吓了一跳,眼睛蓦地睁得老大,下意识地往后仰。

陈洛钧果断地托住她的后脑勺,含糊地命令道:“闭眼。”

雪容乖乖阖上眼睛那一刹那,觉得其他的感官猛然放大了无数倍。

她其实幻想过无数次,可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的唇比她想象中还要软,还要湿、还要热,而他的心跳竟然会这么快,呼吸会变这么慌张,手心会这么烫……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涌到头上,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只觉得神志越来越模糊。

她一直试图要忘掉那时的感觉,可不管如何努力,都是徒劳。

雪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滚烫滚烫的,似乎还留着他当年的气息和温度。

天边的一抹微云渐渐遮住了橙黄色的夕阳,小区里的路灯一瞬间全部亮了起来。

雪容的手机在包里响了半天,她才反应过来。

孟良程在电话那头很开心地问:“雪容,我这个周末不用加班了,我们去爬山吧。”

“哦,好啊。”她顺从地点点头。

“那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哦,好。”

“我爸妈也一块儿去,没问题吧?”

“好啊。”雪容根本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又点点头。

直到挂了电话,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孟良程跟她说了什么。

明天要跟他和他父母一块儿去爬山?

她忽然有点紧张起来。

孟良程的妈妈是他们大学教务处老师,雪容大一就开始在教务处帮忙,跟她很熟。可他爸爸雪容从来没见过,只知道是个什么局长,连孟良程都怕他怕得要命。

明天是不是应该要穿得正式点?可是要爬山的话,怎么正式得起来呢……

天很快黑了下来,夜幕笼起了整个视野,她则渐渐被拖回了理智的世界。

她还有个现实里的男朋友,还有现实的日子要过,而这个现实的世界早已经没有陈洛钧这个人的存在——从两年前她踏上出国的飞机那一刻起,她就亲手把他推出了自己的世界。

第二天天气很好,只是比前两天更热了。

雪容接到孟良程的电话一下楼,就看见他妈妈程冰笑眯眯地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冲她招手:“雪容,吃早饭了吗?”说着,她递过来一个保温饭盒,里面装的是皮蛋瘦肉粥,不冷不热,温度刚刚好。

“谢谢程老师。”雪容接过饭盒捧在手里,有点忐忑地问,“程老师,叔叔他……”

“他啊,单位有事,没来。”程冰挥挥手说,“才不想带他来呢,就我们三个多好。”

雪容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妈硬把我爸关在家里呢。”孟良程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怕他把你吓着。嘿嘿。”

雪容捧着粥坐进车里,心里沉甸甸的。

“雪容,你工作找到了吗?”程冰侧过身来面对着雪容问。

“正在找,去了几家公司面试,还在等消息呢。”

“要不你考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吧。像你跟良程这样大三就被送去英国做交换生的学生,学校都想留住呢。想学什么专业?我帮你找个导师?”程冰很热心地问。

“我……”雪容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想尽快找份工作,有点收入。”

“嗨,这你担心什么啊?赚钱的事有男人呢。”程冰拍了拍正在开车的孟良程,“他还敢把你饿着?”

“不是的,我总要自食其力……”雪容慌忙解释。

孟良程搭腔说:“妈你可真是的,人家什么时候说要去读研究生了,找个开心轻松点的工作不是挺好的嘛,您别瞎操心行吗。”

“行行行。”程冰笑着转回去,“雪容想工作就工作嘛,我只不过随便问问。”坐了一会儿,她又转回头来,“想考公务员吗?我回头去问问我们家老孟……”

“妈!”孟良程忙里偷闲腾出右手把程冰拽回去,“你们家小孟你都不管,就别管小孟媳妇了,行吗?”

雪容脸都红了,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吃粥。

“你一个男孩子要我管什么?雪容可不一样,小姑娘家家的,当然得多操点心了。我不管还有谁管……”

说到这儿,程冰停了下来,透过后视镜看了看雪容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尴尬的神情,才放下心来。

雪容一口一口强装镇定地吃着温热的皮蛋瘦肉粥,可心里早就乱成一团了。

她不能对他们的好视而不见,更不能辜负他们。

即便她这几个晚上夜夜梦见的都是另外一个人。

她每次醒来都久久无法入睡,内疚和悔恨不住地煎熬着她的良心。

郊外的新月山一向是热门旅游景点,一到周末就人山人海,可能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天气太热,想到山里来呼吸新鲜空气的人愈发多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受心情的影响,雪容爬得很慢,没走多久就气喘吁吁了。

“小姐,这么快就投降了啊?”孟良程嘲笑她,“要不要我背你上山?”

雪容冲他摆摆手:“让我休息一下就好。”

说着,她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

遮天蔽日的树荫挡住了强烈的阳光,山里并不太热,孟良程站在她旁边,一会儿递张纸巾给她,一会儿递瓶水给她,又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折扇,呼呼地在她耳边扇风:“小姐,小生我伺候得还可以吧?”

雪容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很好很好。”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赏你的,拿去喝酒吧。”

孟良程欢天喜地地接过硬币塞在裤子口袋里。

程冰从他俩身边走过,挥了挥手跟孟良程说:“水喝完了,去买两瓶。”

“是,太后。”孟良程乖乖地就去了。

“雪容。你爸爸最近有消息吗?”程冰在雪容旁边坐下,轻描淡写地问。

“没有。”雪容摇摇头。“他还是不肯跟我联系。”

程冰拍拍她的肩膀:“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你给他点时间,毕竟他以前是检察长,现在……”

程冰没有说下去,雪容却自嘲地接话道:“是阶下囚嘛。可我知道他是无辜的。就算全世界都不相信,我也知道。”

她声音很小,语气却有种执拗的坚定。

“嗯。”程冰又拍拍她,“只可惜实在是没办法……你别担心,他也只是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想通的。你有什么事记得来找我。小孟他们男人,好多事情理解不了。”说着,她握住了雪容的手。

雪容也紧紧地回握住了她的手。其实好多次她都幻想,如果自己有一个这样善解人意的妈妈该多好。

孟良程刚买完水回来,程冰就站起来拍拍屁股说:“你们俩缺乏锻炼,速度太慢,我可不等你们,先上去了。”说着,她便健步如飞地往山上走。

“哎,我妈可真厉害啊。比我们俩身体好多了。”孟良程捶着大腿说,“我都走不动了。”

他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了一下,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拽雪容的胳膊:“咦雪容你看,那边有条小溪,咱们别上去了,就去那儿玩会,等我妈下来吧。”

雪容点点头。

她跟孟良程绕到山后的小溪边,找了棵大树脚下坐着。孟良程揽过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跟她靠在一起。

周围很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树上知了一阵阵的蝉噪声。

她想起在英国读书的日子,那边的冬天总是湿答答的,孟良程每天等她下课,陪她走回家,一路给她撑伞。往往是等她到了家,他的外套都湿了一半。可第二天他还是会等她,两个人还是只撑一把伞,也不说什么,就这么静静地一路走回家。

想到那些日子,她便觉得心头仿佛有些什么在微微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