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淡淡的温情就像眼前这条小溪,清澈干净,虽不汹涌,却延绵不绝,一直汩汩地流动着。

这样很好。很安心,很宁静。没有激情,也没有伤害。

雪容把头倚在孟良程的肩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雪容。”孟良程叫她。

“嗯?”雪容闭着眼睛答了一声。

孟良程犹豫了一下。他的右手插在裤袋里,紧紧地捏着个方方的小盒子。天鹅绒的盒子上已经沾满了他的汗水。

“没什么。你睡觉的样子挺呆的。”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弹了下她的额头说。

“呆,我最呆了。哪有你孟大少爷精明能干。”雪容也不反抗,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靠在他的肩头。

午夜过后,Forget里只剩下两桌客人了。安迪没什么事做,拿着两瓶啤酒上了阁楼。

陈洛钧正在坐在床边的地板上,闭着眼睛默默似乎在养神,听见安迪上楼的脚步声也没有睁眼。

安迪走过去,看了眼他扔在地上的剧本说:“明天首演?”

他点点头。

“有票请我看吗?”

陈洛钧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沓票递给他:“有的是。”

“先锋小剧场?”安迪拿着票在灯下端详了半天,“能有多少观众?”

“比演员多就行。”陈洛钧又恢复到原来冥想的状态,习惯性地抬手,曲起手指揉了揉眉骨。

“那赚不了什么钱吧?”

“不亏就行。”

“我说你也真本事啊,又要还房贷又要付学费,还要生活,苏雅给你介绍那么多电视剧你不演,一门心思演这种不赚钱的小剧场话剧。”

“我这不是没饿死呢吗?”

“那是有我这个重义轻利的好老板养活你好不好?”

“多谢老板抬爱。”陈洛钧站起来,拍了拍安迪的肩膀,走到阳台上,低头点着了一根烟,却没有抽,只是低头看着轻烟缓缓地上升,盘旋,消失。

安迪在他背后问:“明天请你家小妹妹去看戏了吗?”

他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安迪没再说什么,只是拿着票下了楼。

刚回到吧台里,他就碰见了孟良程。

“麻烦你给我一瓶啤酒。”孟良程笑着跟他说,“是不是快打烊了?”

安迪给他开了瓶酒说:“没呢。还有一会儿。”

“哦。”孟良程低头喝了半瓶酒,又不经意地问,“我上个星期来过这儿,你们这里好像有个员工受伤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好了。谢谢。”安迪有些狐疑地看看他。

“那天可把我女朋友吓坏了,她好像认识你们那个人,看到那么多血,一个晚上都魂不守舍的。”

“是吗,那可真不好意思,这瓶酒算我请的。”

安迪不经意地岔开话题,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刚从陈洛钧那儿讨来的票子:“帅哥,再补偿你一下,送你两张票。是我们这儿一个常客给的,反正多了也没处送,你带女朋友去看看吧。”

孟良程接过两张票看了看:“《地狱审判》?话剧?”

“嗯。就当去捧个场吧。”

“也好,我女朋友好像挺喜欢看这些东西的。谢谢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票叠好,收进皮夹里。

第二天是周五,孟良程一下班就去接雪容,她刚好结束一场面试出来。

“怎么样?”孟良程见她脸色有点阴,“是不是又碰上很二的面试官了?”

“嗯。”雪容无奈地叹叹气,“让我翻了好长好长一篇文章,手都写疼了。”

“搞不好是骗你给他们翻译吧?”

“不会吧?”雪容瞪大眼睛,“这么卑鄙?请人翻也要不了多少钱啊。”

“那可难说。”孟良程发动车子,“随便请个人翻哪有你翻得好啊。”

“小孟同学。”雪容正色说,“你这个总拍人马屁的习惯要改啊。”

“那怎么行,我在你这练习好了,回头才能拍领导的马屁,才能升职加薪养老婆不是吗?”孟良程比她脸色还严肃。

“不跟你狡辩。”雪容嗔笑着别过脸去,“说不过你。”

“说不过我就老老实实跟我走吧。晚上带你去看高雅的话剧去。”

雪容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哦”。

到了先锋剧院他们才发现观众比想象中少很多,本来就不大的剧场里只有四五成的上座率,开演以后,孟良程索性拉着雪容挪到了第一排,离舞台只有几米的距离。

而这戏确实是够先锋,简介上说是从国外翻译过来的剧本,大部分时候都是台上的演员在演独角戏,念着大段大段生硬晦涩的对白,连对手戏都很少,雪容一边硬着头皮听,一边忍不住凑到孟良程耳朵边上问:“怎么想起来买票看这样的剧啊?”

“嘘,不是买的票,人家送的。”

雪容刚想问是谁送的,却忽然听见台前的音响里传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死亡,并不可怕。因为活着的时候,我已经感受过死一般的寂寞。而地狱,更不可怕,人间才是会将人活活折磨致死的地方……”

她怔在那儿,看着一个穿着黑袍的身影从舞台深处走了出来。

陈洛钧演一个犹太人的鬼魂,贴着一把大胡子,脸上涂满惨白的油彩,整个人都被裹在一片灰暗之中,唯有星亮的双眸在灯光下流着异彩,那平时冷静温和的目光陡然凌厉深邃了许多,从左至右,慢慢地扫过观众席的后方。

他的台词,也是大段的独白。字正腔圆的声音,带着平时没有的暴戾和邪气。那样强大的气场,熟悉而又陌生,一瞬间就让她忘记了呼吸,只是牢牢地抓着座位扶手。

渐渐地,她被他带进了戏里,眼眶盈满泪水。不知道是为了台上他扮演的那个角色,还是为了他这个人。

他其实并没有看着台下,可雪容却觉得他好像看见了自己,对上了她的目光,紧紧盯着不放。

仿佛只是一瞬间,她忽然看见自己的心,洞若观火,清晰异常。

不论她如何逃避,如何躲闪,她终究逃不开这双眼睛的目光。

他就是有这样的力量,让她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戏演到最后,是陈洛钧的这个角色结束了在地狱里的审判,要被推入烈火之中,灰飞烟灭。他沿着舞台中央的台阶走到最高处,接着纵身一跳,便消失在了视线里。

雪容情不自禁地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明知道这台上的一切都是假的,可这一刻,她眼眶里一直蓄积的泪水还是无可抑制地涌了出来。

演员谢幕的时候,陈洛钧站在台的中央正对着雪容的位置,朝台下深深鞠了一躬。他的神情有些怔忡,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角色里拔出来。大幕渐渐合上,两侧的演员陆续散去,只有他仍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离场的观众。

雪容站起来,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他现场的演出,他以前从来没有请她看过自己的表演。

而台上的他,如此陌生,仿佛换了一个灵魂,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场,好像这整个世界都在他脚下一般,强大得让人不敢逼视。

从剧场里出来,雪容站在门口等孟良程开车过来。

陈洛钧站在剧场侧面的角落里,还穿着刚才上台的一身黑袍,远远地看着她。

她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慢慢地转过身来,也看见了他。

见她回头的那一刹那,他惊喜地觉得,她会像以前那样奔到他怀里。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回头跟他对视了许久,却又像没看见他似的重新转回了头,上了另外一个人的车。

“咱们以后还是别来看什么话剧了吧。”雪容上了车说,“剧场里太闷了,我头昏。”

“行。以后老老实实看电影呗。”孟良程不以为意地开车上路。

一路上雪容都没再说过话。

她看着窗外的街景,闭了眼睛再睁开,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陈洛钧在台上的样子。

连夜里做梦,都是他涂满了油彩的脸,抓住她喊“容容”。

而她自己则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甩开他的手,转身就上了飞机。飞机轰鸣着上天,他站在原处,被熊熊的大火吞灭。

折腾了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雪容眼睛都是肿的。

雪容的室友林晓琪眼睛比她还肿,吃早饭时一直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雪容小心地问。

“我跟Micheal分手了。”林晓琪的眼泪眼看就要滚出来。

“啊?为什么?你们不是感情好得不行吗?”雪容惊讶。

“他回美国了。”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滴在了咖啡里。

雪容沉默了一下,低声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别怪他了。”

“我没怪他。”林晓琪吸吸鼻子,笑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俩不会有结果的,他才不会为了我留下来。”

雪容搂住她的肩膀,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还是孟良程好。”林晓琪又笑了笑,“从一上大学就开始追你,追了这么多年,明知道你不喜欢他,还对你这么好。”

雪容没有说话,一口面包哽在嗓子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我哪有不喜欢他。”雪容喃喃地说,“我觉得他挺好的,很适合我啊。”

林晓琪没再说下去,只是无声地抽泣了一会儿,站起来说:“你吃吧,我没睡醒,再回去睡一会儿。”

雪容一个人嚼着刚才没吃完的面包,只觉得嘴里全是苦味。

吃完早饭,她继续这些天来的必修课——上网投简历找工作。

只是看来看去,像她这样英语专业的,似乎除了行政、助理之外的工作,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她其实一直喜欢做翻译,当年选外语专业的时候还幻想着自己能成“一代翻译大家”,可投了无数个翻译公司都石沉大海。之前刚回国时花了四个月翻的那本书已经交稿很久了,却迟迟没有出版的消息,稿费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手。她还要付房租,要生活,赶紧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才是当务之急。

找工作也像恋爱一样。单单喜欢是没有用的,还有很多很多现实的约束。

雪容叹气承认。

把能投的职位都投了个遍以后,她开始在网上乱逛。

逛着逛着,就鬼使神差地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三个字:陈洛钧。

这两年来已经没有什么关于他的娱乐新闻了,她搜到的新闻都还是两年前《当年明月》上映时那一窝蜂的惊艳赞叹之声,还有他跟苏雅铺天盖地的绯闻。

翻了一会儿,她忽然被一个论坛吸引了。

那是他的粉丝很久以前建的,好多帖子都是两年前的,但有一个帖子,一直在更新他最近的消息和照片。连昨晚那场戏的照片都已经贴了上去。

那帖子里有他在地铁站的闸机前排队的样子,他在超市买东西的样子,甚至还有他在酒吧楼上的阳台上发呆的样子。照片里的他有好几次已经发现了正对着自己偷拍的照相机,却始终是一副平平淡淡、宠辱不惊的样子。

只有一张照片里的他有些失魂落魄。那是他昨晚散场后的在剧场角落里抽烟时被拍下来的。他还是穿着那身演出时的衣服,一个人靠在墙边,双臂抱在一起,漠然地看着远方,眼神迷茫,空无一物。

拍这些照片的都是一个叫“蔷薇草”的粉丝,这名粉丝在帖子最后写道:“不管我们的洛钧在做什么,我们都相信,他明白自己要走的路,我们需要做的,只是默默地替他加油,祈祷他一路顺风。”

多么讽刺,她认识了他十年,现在能为他做的,却连一个远远看着他的粉丝都比不上。

雪容看了两眼,便啪的一下合上了笔记本。昨晚梦里的他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绝望地喊着她的名字,容容,容容。

她无数次拿起手机又放下,最终还是抵不过那一阵心魔,输入了一个早就删掉却一直忘不掉的号码,发了条短信过去:昨晚你很棒。加油。

陈洛钧看到这条短信时,已经是中午吃饭的时候了。

“洛钧,多吃点虾仁。”苏雅把自己便当里的虾仁几乎都拨到了他的饭里。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说话,一手拿着筷子悬在空中,一手拿着手机,把那条只有七个字的短信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多遍。

“别看手机了,好好吃饭。”苏雅说着就要抢他的手机,他这回倒是反应敏捷地把手机塞回了口袋里。

“下午我要飞了,晚上不能看你演出了。”苏雅不无遗憾地叹气道,“还好早上来看了遍彩排。也算没白回来一趟。”

陈洛钧“哦”了一声,接着又摸出手机,琢磨了很久,写了很多字,再删掉重新写,写完又删掉,最后却只回了个“嗯”字。

苏雅见他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咬了咬嘴唇,端起便当就往角落里的桌子走去。

他放下只吃了几口的饭菜,穿过半个剧场,找到管理员问:“师傅,剧场排练厅里怎么没移动信号啊。”

“谁知道啊,一直都没有。”管理员耸耸肩。

“那你办公室这里有吗?”他拿出手机看了看,随即把它交给管理员说,“师傅,我把手机放你这儿,待会儿要是有电话或者短信你用对讲机喊我一下行吗?”

“好好。”管理员满口答应下来。

往回走的路上,他看见苏雅一脸不快地站在排练厅门口,见他来了,愤愤地转过身去,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把她一个人丢在饭厅了。

他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走过去,有些僵硬地说:“时间这么紧,你下次不用特意赶回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戏。”

苏雅抬头看看他,欲言又止地纠结了半天,一张好看白皙的脸渐渐涨得红了。

她什么也没说,重重地扔下手里一袋东西,一跺脚就走了,飞快地上了等在剧院门口的一辆房车。

陈洛钧捡起地上的那包东西,发现里面是一袋袋熬好的中药,专门用来清咽利嗓的。

他默默地抱着那几十包沉沉的药走进了排练厅,随手找了个角落一扔,便不再管它了。

“哎哟,洛钧,这可是好东西啊。”他的一个搭档正好看见他放下这包药,赶紧走过去,“你这两天不是正好嗓子疼嘛?我去热一下,咱俩一人一包啊。”说着,他就拿出两袋药,找了个大杯子用热水泡热了,撕开一袋,倒进陈洛钧喝水的杯子里,递给他。

陈洛钧接过来,看着药汁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却不好意思驳了人家的面子,只得谢了一声,仰脖一口气灌了下去。

这药虽然有效,却苦到了极点,几乎令人作呕。他捂着胸口深呼吸了很多次,才强忍下了恶心。

放在角落里的对讲机响了,管理员的声音在那边喊:“男一号,你的手机响了,有短信。”

“麻烦你帮我念一下。”他快步走进无人的角落里。

“哦。是一个叫——容容的人发来的。”

他握着对讲机的手紧了紧:“她说什么?”

“她说,洛钧哥哥,如果有人问起来的话,我就说你是我表哥,行吗?”

他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手里捏着的对讲机,下意识地想说声谢谢,开口的那一瞬间,刚才喝下去的药却突然全都涌了上来,浓黑色的液体一下子溅得满墙都是。他扶着墙吐了很久,把刚才灌下去的药全呕了出来,才渐渐平复了呼吸,随手拽了把椅子,重重地坐下了。

雪容发出了这条消息,久久没有等到陈洛钧的回复。

她坐在安迪的酒吧里有点着急,如坐针毡地东看西看。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林晓琪心情不好,拖着雪容出来逛街,逛到一半非说要来安迪这儿吃东西,说什么这里晚上是酒吧,白天还有很好吃的西餐,是最近很火的一家店,上次来没吃东西,今天一定要补上,硬是把她连拖带拽地拉了过来。

她生怕被她看出什么来,一进门就给陈洛钧发了刚才那条短信,可他一直都没有回,她只好借着去厕所的名义,偷偷地溜到吧台那边问安迪:”老板,陈洛钧他在不在?”

安迪瞄了她一眼,很不情愿地摇摇头。

她一颗心一下子就放了下来。还好还好,万一他真的在,万一她见了他,肯定又要表现失常,大白天的,肯定没有上次晚上那么好糊弄过去。

雪容从安迪那儿回来,心情明显放松了很多。

“点点什么吃啊?酒吧能有什么好吃的啊?”

林晓琪翻翻菜单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跟老板看起来挺熟的啊,没打听打听吗?”

“哦,这个老板啊,就上次来的时候在厕所门口聊了两句。”雪容糊弄说,“我要一个牛油果色拉就好了。”

“切。”林晓琪合上菜单,笑眯眯地对雪容说,“上次从这儿回去你就怪怪的,昨晚回去也怪怪的,孟良程说,昨晚你们看的话剧票是这里老板给的。说吧,你跟这酒吧老板有什么奸情,每次扯到他你就魂不守舍的?”

雪容低头假装整理餐巾:“胡扯什么啊,我都不认识他。”

“哼。”林晓琪抬头往吧台张望了一下,“别当我啥都不知道,你大学的时候不是有个神秘男友,一到周末你就溜出去,谁也找不到你吗?就是他吧。”

“我保证,绝对不是我。”安迪走到桌边,笑眯眯地说,“请问两位小姐要吃什么。”

“一个牛油果色拉。”雪容赶快说。

“真的不是你?”林晓琪怀疑地看着安迪。

“我可以对灯发誓。”安迪举起手说,说完了,又看了看雪容,一副了然于心又不肯说破的样子。

林晓琪将信将疑地瞄了瞄他,点了份意大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