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我一定把它喂得白白胖胖。”

阿洛回头抱住雪容的手指头,认真地舔着,好像在舔一根棒棒糖。

雪容的手指渐渐地潮湿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带着她的心,也有一点湿湿的。

陈洛钧出发去上大学那天,雪容偷偷地去了火车站。他家里人都在,她没好意思走到他面前,只好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躲在水泥柱子后面,挥了挥手,自己跟自己说了一声“阿洛再见”。

她答应陈洛钧的事情也没做到,那只小白猫怎么喂都喂不胖,一年一年过去,阿洛还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柴火猫。

而她也很久很久没有再见到陈洛钧。

陈老师会一半得意一半心疼地说,陈洛钧又被挑中去演出或是拍什么片子了,放假又不能回来。

自从他不在以后,雪容就没有在陈老师家度过周末。

虽然他们平时说话不多,可没有他,整个气氛都不对了。没有人给雪容剥虾壳,没有人给她拿冰棍,没有人在路过她身后时瞥一眼她的作业本,小声地跟她说哪个字写错了。

总之,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在状态,都没了那股熟悉而温暖的气息。

在他消失的第二年暑假,雪容考到了十级。那年考十级的人特别少,只有三个,她年纪最小,最后一个考,也是唯一一个得到“优秀”的人。

考完的当天,有一场考级汇报演奏会,各类乐器考到优秀的人都要上台演出。雪容是第一个。

台上强烈的灯光亮起来时,她有点头晕,屏息凝神了半天,才颤颤巍巍地开始弹。演出的曲子是十面埋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练得太频繁,刚弹到一小半的时候,一根琴弦就在雪容大力扫弦的时候,“砰”地断了。

她从来没有在台上遇到过这种情况,当场就蒙了,僵在那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得眼前的灯光越来越亮,她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后来还是陈老师冲上台去把她拽了下来,好言安慰了半天,可她却一直没有回过神来,一个人背着琴默默地往家走,一路上眼泪就在眼眶里不断地转圈,想掉却掉不下来,整个人似乎都完全傻了,开了家门又不进去,就这么呆在原地神游。

“容容。”

有人在身后叫她。

雪容背着重重的琵琶,像一只小蜗牛背着重重的壳,木然而又缓慢地转身。

皎洁明朗的月光下,一双沉静温柔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她。

她又呆了几秒。

陈洛钧似乎比记忆中矮了一点,她仰起脸的时候,好像不那么费劲了。

他走近了一步,高大修长的影子完全遮住了她。

一片片记忆仿佛一瞬间成功地拼合起来,雪容终于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张口还没来得及叫他,眼泪哗地就滚了下来,噼里啪啦,像一场午后的雷雨,来势凶猛。

陈洛钧像是早料到她会哭一样,顺理成章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递给她。

她接过手帕,却掉头就走,冲到家里的楼梯边,低头趴在栏杆上捂住脸。

“弦断了,也不怪你啊。”他一边轻声说,一边帮她把琴从背上拿下来。

“那又怎么样?人家都会觉得我弹得烂死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弹得好不好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又不用证明给别人看。”

雪容觉得他说得貌似有一丁点道理,但是顽固地把脸埋在手里,就是不理他。

“而且你弹得很好啊。”陈洛钧转身在楼梯上坐下,探头到她脑袋下面,仰脸看着她,“我姑姑说,能这么快考到十级,弹得又这么好的只有你一个,而且她说你又乖又听话,是……”

“那又怎么样?我再听话又怎么样?”她忽然站直了,气急败坏地打断他,“爸爸不要我,演出也不去看,他就要跟别人结婚了,阿洛一天到晚离家出走,给它吃什么都长不胖,你又……你……”“你”了半天,她也没说下去,只是气鼓鼓地一边哭一边瞪着他,脸涨得通红。

他站起来,仔细地盯着她看,忽然,很欣慰地叹了叹气说:“容容,你长高了很多。”说着,他站到雪容的身边,从她头顶到自己的下巴比画了一下,“都到我这儿了。”

他离得那么近,软软的衣服袖子蹭到她的脸上,雪容顿时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连哭也忘记了。

阿洛沿着楼梯扶手从二楼上下来,警觉地看着这两尊蜡像一样悄没声息的人。

陈洛钧伸手想摸它,不料它抬起一只爪子,对着他龇牙吼了一声。

“小东西,才多久就不认识我了,跟你主人一样别扭。”他讪讪地收回手低声说。

雪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对着他又哭又闹,有些过分,羞得把脸别到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她装模作样地抱起阿洛在楼梯上坐下,低头对它说:“阿洛,你饿不饿?张阿姨有没有给你烧鱼吃?”

阿洛“喵呜”了一声,懒懒地伸着爪子拽她的衣袖。

“阿洛,你不要再离家出走了,要是连你也不要我了,我……”她低头说着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掉。

这回她哭得如此安静,只有眼泪沿着脸颊滚落,连抽泣的声音都听不见。

陈洛钧在她身边的楼梯上坐下,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才好。

雪容放开阿洛,顺势靠在他的肩头,小小的身体随着哭泣的节奏微微震动。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心如此柔软过,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了。原来被人依靠着的感觉会如此奇妙,潮湿温暖的感觉,渐渐充满了他全身每一个细胞。

雪容的爸爸终于还是结了婚。没有婚礼,没有酒席,一个陌生阿姨就这么住进了她的家,也带走了爸爸所有的目光。她开始反抗,旷课,不写作业,放学很晚回家。爸爸太忙,根本没有时间管她,而别人,根本管不了她。只有每个周五晚上,她会乖乖地在家里待着,哪儿也不去。因为陈洛钧开学前答应她,每个星期五会给她打电话。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快要溺水而死的人,而他就是她全部的氧气。

纸里包不住火,她终于在期末前的一次模拟考试里,考了全班垫底的成绩,爸爸被叫到学校去,回来就铁青着脸,对着她两手都在发抖。

“容容,你到底想怎么样?”最后,爸爸只是低声吼她。

她把脑袋别到一边:“不要你管。”

“我是你爸爸!我不管你谁管?”

“你管你的赵阿姨去,以后她给你生了小宝宝,你就去管他,不用管我,我死也好活也好……”

话音还没落,雪容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个巴掌。

她愤恨地转过头,狠狠地瞪着爸爸。

“容容,对不起,对不起。”爸爸自己也愣了,站起来跟她道歉,“爸爸不应该打你。”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一个人冲上二楼,重重地关上房门。

爸爸一定是不爱她了。

雪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在房间里四处寻找阿洛的身影,想抱一抱它,找点温暖。可是阿洛也不见了,找遍了所有地方,也看不见那雪白一团的毛球。

她蜷在窗边的角落里,不知道哭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打电话给陈洛钧哭诉的时候,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阿洛不在了。”她带着哭腔缓慢而绝望地说,“爸爸也不要我了。他打我。他以前从来没有打过我。我要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电话那头沉寂了一会儿,传来他柔软的声音:“容容,别乱想,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阿洛就回来了。”

“我不信。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别骗我。”

“真的,我没骗你。明天早上,你一定能看到阿洛。”他信誓旦旦地说。

“万一你骗我呢?”

“万一我骗你,就让我永远都不能跳舞,永远上不了舞台。”

这个毒誓吓到了她,唬得她乖乖地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阿洛没有回来。

雪容站在自己家院子里等了很久,也没见到阿洛的半点影子。

她又被人骗了。

她回房间拿着自己的书包和几件换洗衣服,还有所有的压岁钱,打开院子门深呼吸了一口,重重地迈出了脚步。

出了家门的第一个转角,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天下着小雨,淡青色的天空下弥漫着水汽,却没有风,袅袅的潮湿的空气里,陈洛钧的脸有点模糊。

他看见了雪容,招手让她过来。

雪容飞奔过去,快到他面前时又犹豫地慢下了脚步,一步一挨地蹭过去。

“你看,我没骗你,阿洛回来了。”他指指自己说,又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要再哭了。”

雪容蹲在地上,好久都没有起来。

“容容。”他在她头顶叫她,“你站起来。”

雪容听话地站了起来,抹抹眼角的泪水。

“你怎么这么爱哭。”他叹气,扶了扶额角。

她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不敢抬头看他。

“走吧,送你去上学。”

“今天可不可以不去?”雪容抬头近乎乞求地看着他,“我……我以后一定都好好上学,就这么一天……”

他看着她哀怨的眼神,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那我们去游乐场!”她顿时来了劲。

陈洛钧为难地看了看她:“我大概去不了。”

“为什么?你要回A城?”她失落极了。

“不是。”他摇了摇头,似乎在酝酿怎么跟她说,“我……前两天受了点伤,不太,不太能运动。”

雪容这才注意到,他站在那儿的时候,一直用一只手扶着墙。

“你哪里受伤了?”她紧张地问。

“背。”

雪容绕到他身后,战战兢兢地伸手指头想摸摸看。

“不要紧的。”他及时按住她的手,“只是肌肉拉伤。”

他们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又回了雪容家。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一点也没有平时大步流星的气度,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走钢丝。

雪容走在他的身边,伸手想扶他,又不太好意思,胳膊探了几次,最后都绕了个弯,挠挠自己的头发又收了回去。

那时候看着他的背影,她只是觉得他走路有些僵硬,完全不知道他的伤严重到什么程度,不知道他被医生要求在床上静躺一个月,不知道他坐了整夜的硬座火车赶回来,不知道这次的伤会在以后的日子里缠缠绵绵地折磨他很久。

她只知道她的阿洛回来了,她心花怒放。

可陈洛钧坐在她的书桌前,皱眉看着她书包里那些准备离家出走的行李,就让她笑不出来了。

他的脸色越来越黑,阴得就像暴风雨前的天色。

“我待在家里也没意思。”她嘴硬地说。

他仍旧冷冷地看着她。

“我有钱,可以养活自己。”她拿出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压岁钱,很厚的一沓,在他眼前晃晃,“我好好读书也没用,也没人要我。”

她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一边瞄他的脸色。其实她是挺怕他的,以前就怕,她不会做的作业题目,他只要过来看一眼,皱皱眉,她就一个激灵地茅塞顿开了,简直神到极点。

陈洛钧看着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终于叹了叹气,失望地说:“A城很多好玩的,我还想等你考上大学了带你去呢。”

一句话,就让她沉默了。她慢慢地软下来,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

“你过来点。”他仍旧坐着,轻声地说。

雪容往他那边挪了挪,感觉到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脑袋上,轻轻地抚摸着。

他的手很暖,像个小小的太阳。

“洛钧哥哥。”雪容忽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我好好练琴,将来考国家音乐学院好不好?”

陈洛钧收回手,极其认真地看着她,半晌才问:“你喜欢弹琴,愿意弹一辈子吗?”

雪容犹豫了:“一辈子?我不知道。”

“学琴很苦的,专业的更苦。你想出头,就只能做最好的那个,第二第三都不行,一定要做第一。太累了。”他深有感触地说,“如果你不是真心喜欢,会后悔的。”

雪容懂了他的意思,仰脸小心地问:“那你后悔了?”

他笑笑:“我没有。自己选的路,多难都要走完它。”

“那你累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容容,A城还有很多好学校,也不用这么辛苦,你只要努力,就可以考上的。”

雪容想了想,对他伸出一个小指:“我考上了就去找你。”

他点点头,也伸出小指钩住她的指头。拉钩,盖章,多么幼稚的行为,他却忍不住笑起来。

“不要让我失望。”他对雪容说。

雪容乖乖地点点头,趴在他的腿上说:“我要考到A城去。我要离开这个家。”

他摸摸她的脑袋,在心底悄悄地说,我会给你一个新的家。

她没有让他失望,终于追到了A城。

他也没有食言,他一直在试图给她一个家。

可是她不要了。她就这么冰冷地推开他的怀抱,跟别人走了,头也没有回过一次。

几辆集装箱卡车从陈洛钧身边开过,往剧场的卸货口去了。剧组的技术经理一路小跑着出来,一边吆喝着工人干活,一边走到他身边一拍他肩膀问:“你怎么还不进去?这都吃完饭多久了?”

陈洛钧茫然地回过头去,技术经理认出是他,赶紧不好意思地弯弯腰说:“对不住,认错人了。”

他仍旧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技术经理又问了一句“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才恍然一笑,低声说:“家里也没人等我。”说着,他又看了眼刚才雪容离开的方向,缓缓地转身,掉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Chapter3 那是一颗爱了他十年的心

“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当心烫哦。”雪容刚走过马路,孟良程就下车递过来一个纸包给她。

雪容勉强笑了笑,随即重重地抱住了他。

他先是有些错愕,接着拍了拍她的背说:“赶紧回去早点睡觉,工作要是太辛苦了,就请两天假休息休息。”

她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抱住他的腰,把脸整个埋在他的肩上。

那年在回英国的飞机上,她也是这样死死地抱住了他。

那是她刚去留学不久,就听说爸爸在国内出了事。她立刻买飞机票回来,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看着他众叛亲离,连那个号称感情很好的后妈都不知所终。那个时候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孟良程一个人。他陪着她旷课飞回来,两个人差点一起被学校开除,程冰跟学校领导说了无数好话,才勉强保住了他们交流生的资格。

在回英国的飞机上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这个一直默默陪在她身边的人。

如果不是他,她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怎样。

孟良程又拍了拍她的背问:“你没事吧?”

雪容站直身体摇摇头说:“没事,就是这几天每天都那么晚收工,有点累。”

“明天就是周末了。咱们哪儿也别去了,你在家好好睡觉,我去给你做饭。”

“嗯。”雪容点了点头,“我要吃炸鸡翅。”

“妈呀,又要吃那么油的东西。看你吃成个小胖妞怎么办?”孟良程摇摇头,“算了,最后一次,明天给你买两打鸡翅,一次性让你吃个够。”说着,他把雪容推上车,给她绑好安全带,揉揉她的脑袋说,“飞奔,回家,睡觉!”

车子等红灯的时候,孟良程看见了站在路边的陈洛钧。

他面朝着他们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开出去很远,孟良程还能在后视镜里看见他。

雪容回到家澡都没洗,穿着衣服就钻进了被窝。

这一夜她睡得出奇香甜,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天早上,孟良程没有来,他打电话来说公司临时有事,他得回去赶报告。

“没事,你去吧,我正好可以陪晓琪去看电影。”雪容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地说。

“那我下班来找你?”

“你要是下班晚的话就早点回去休息好了,不用特地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