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黑点沿着公园一角的一座小山渐渐往上,雪容也下意识地跟在后面。山上的白雪几乎没有人踩过,只有陈洛钧刚才留下的一串脚印。她一脚一脚踩着他的脚印,低头吃力地往上爬。

刚走到一半,她的脑袋撞到一个温暖的怀里。抬起头来,陈洛钧正低着头,面色不豫地看着她。

她缩了缩脖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伸出手来,把她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接着转身,拽着她往山顶上走。

那山其实很矮,就是个小土坡而已,很快两个人就爬到了顶。

陈洛钧松开手,找了块比较干净的石头,拂走积雪坐了下来,招手示意雪容过去。

雪容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悄悄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他的脸颊问:“疼不疼?”

他低头躲开她的手指,摇了摇头。

雪容四下张望了一番,走到一棵松树下,摘下手套装在口袋里,踮脚从树枝上够下来一捧干净的白雪,捏成一个小雪球,又走回来。

她拿着那个雪球,小心地敷在陈洛钧的脸颊上,一边轻轻地移动着雪球,一边小声说:“都有点肿了哎。”

她无意识地嘟起嘴唇,红着脸认真仔细地拿着个雪球给他敷脸,样子有些好笑。

陈洛钧笑不出来,只是阖上眼睛,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

“容容,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他闭着眼睛问,“是不是就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很严肃很威风?”

雪容的动作停了停:“我不知道他电视里是什么样。可是他对我从来都不严肃,也不威风,都是我欺负他。”

“真的?”

“嗯。我爸爸每天上班都很早,可他总是会提前帮我把牙膏挤好。”她有些得意地说,“我起床以后看不到爸爸,可是能看到他给我挤的牙膏。”

陈洛钧终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他睁开眼睛站起来说:“走。”

“去哪里?”

“你急着回家?”

她摇摇头说:“没有。爸爸去单位了,今天有团拜会。”

他低头把她一直捏着的雪球从手心里拿出来,扔在一边,把她冰凉的手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雪容紧紧抓住他口袋里的一角,只觉得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地干燥温暖起来。

下山的时候,雪容一边走,一边偷偷低头看了看地上她和陈洛钧的影子。

深冬早晨的阳光淡淡的,他刚好走在太阳照过来的那一边,修长的影子完全盖住了她小小的身影。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似乎完全融在他的身体里一样,忽然觉得心里也暖暖的,就像刚刚被他的体温捂热的手指一样。

陈洛钧带她去了商业街。街上大部分商店都还因为过年而关着门,远远地只有一家小门脸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

陈洛钧牵着雪容站到队伍的末尾,雪容个子太小,陷在人群里,都不知道这条队是干什么的,可站在他身边,就是觉得莫名的安心。

他们后面很快又来了几个女孩,大老远地就喊:“洛钧,洛钧!你怎么在这里?”一边喊,一边就花枝乱颤地走到了他们身后。

那几个女孩应该跟陈洛钧一样大,个个都身材高挑,长得也很漂亮。

雪容抬头看着陈洛钧,看见他只是冲她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那些女孩看见雪容,又问陈洛钧:“哎呀这个小姑娘好漂亮,是谁啊?”

“我是他妹妹。”雪容自己抬头对她们理直气壮地说。

陈洛钧没有反对,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雪容心花怒放地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因为这个小小的谎言,变得更加亲密了一些。

“小妹妹你好。”一个女孩弯腰下来捏了捏雪容的脸颊。

雪容皱着眉头侧脸想躲,结果还是没有躲开,结结实实地被捏了一把。

陈洛钧见状,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前站着,自己的手就搭在她的肩膀上,把她跟后面的人隔开,十足的保护性姿势。

雪容站在他前面,听见背后几个女孩子还在唧唧喳喳地跟他在说话,问他寒假打算去哪里玩啦,老师布置的节目需不需要搭档啦,以后打算往哪里考啦等等。

她很欣慰地发现,陈洛钧不太高兴搭理她们的样子,总是嗯嗯啊啊地就带过去了。而她们一直不停地说来说去,聒噪得很。

好不容易排到前面了,雪容这才看清,这是一家电烤羊肉串的小店。两台小小的老式电烤设备,每次出炉的也就那么二三十串羊肉。

离得越近,羊肉扑鼻的香味也越浓,烤成金色的羊肉滋滋地冒着油光,十分诱人的样子。

雪容悄悄地咽了咽口水,又悄悄地抬头看了一眼陈洛钧。他正看着远方发呆,神情空洞。

终于轮到他们买好羊肉串以后,陈洛钧一手攥着肉串,一手揽着雪容的肩,径直把她带到店后面的一个小巷里,在墙边站好,递了一串羊肉给雪容。

羊肉冒着腾腾的热气,上面撒满了孜然花椒,一块块肥瘦相间的肉饱满得几乎要滴出油来。雪容吃得专心致志,一串又辣又烫的羊肉吃完,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好吃吗?”陈洛钧问她。

“嗯。”她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害羞地把头低了下去。

“辣不辣?”

雪容又点点头,吸了吸鼻子。

“等着。”他把手上拿着的羊肉串都递给雪容,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一手捧着一只小碗回来。

碗里是厚厚的酸奶,晶莹雪白,颤颤巍巍地晃悠着。

他递了一碗酸奶给雪容,接过她手里的羊肉串,又示意她到自己的口袋里翻出两只小调羹,就这么看着她捧着碗酸奶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雪容把一碗酸奶都吃完以后,才发觉他两只手里都塞满了东西,动都不能动,只好一直看着她吃。

“还要吗?”他见雪容看着自己手里的羊肉,于是好心问。

雪容虽然很馋,但实在不好意思再一个人吃,只好摇摇头,拿过他手里另外一碗酸奶,像蚊子哼一样说:“你吃吧。”

他笑了笑:“都是给你买的。”

“哎?我……我吃不掉啊。”雪容红着脸说。

“吃酸奶又不会饱。”

“那好吧。”她犹豫一下,开始舀第二碗酸奶。

“容容。”

“嗯?”

“今年期末考试是不是考得很好?”他问。

雪容其实好不容易才考进了前二十名,不过也算有进步了。她咬咬嘴唇,装谦虚地说:“还凑合吧。”

“哪门考得最好?”他又问。

“英文。”

“哦。那很好啊,以后做翻译家。”

雪容心里已经得意地乐开了花,却继续假装苦恼地说:“可是我琴弹得好差。爸爸让我每天练两个小时。”

“手给我。”他冲她伸出一只手。

“啊?”她呆呆地抬头。

他把她手上的酸奶拿过去,放在身边的一个窗台上,抓住她又小又软的手,捏着她的指尖,看了半天。

雪容偷偷仰脸看着他,看得脖子都酸了,又不敢动,只觉得他的手热热的,热得她的脸越来越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似的。

“等你手指尖上起了老茧,琴就可以弹好了。”他揉揉她的指尖说。

“真的吗?”

“嗯。我怎么会骗你。”他抬起手,揉揉她的脑袋。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第一次发现他的眉眼之间闪烁着的光彩竟然如此逼人,亮过了周围的一切。

吃完东西往外走的时候,他们又碰上了那几个女孩。

“洛钧,跟我们去溜冰吗?”她们盛情邀请他。

“我要带妹妹回家。”陈洛钧摇摇头,拽着雪容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条街离雪容家很近,没走多久就到了。

雪容很不想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可一路上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对策来。陈洛钧送了她回家,半蹲下来,手撑在膝盖上弯腰说:“容容,我得回去了,家里人大概还等着我吃饭呢。”

“嗯。”雪容一筹莫展地点点头,还嘴硬说,“爸爸待会儿也要回来接我去爷爷家。”

他点点头,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算作告别,站起来转身就走。

“洛钧哥哥!”直到他已经走下了半层楼梯,雪容才终于鼓起勇气,冲到楼梯口叫住他。

他回过身,抬起头来看着她。

昏暗的楼梯道里,他的眉眼却如此清晰深刻,迎面而来的炯炯目光让雪容几乎没了跟他对视的勇气,只好盯着他身后的白墙说:“洛钧哥哥,我相信你……国家舞蹈学院,一定能考上的。”

大概是没有想到这样鼓励的话会从雪容口里说出来,陈洛钧愣了一下。

接着他眼底绽起一抹笑意,一簇自信的光芒也迸发出来。

“希望如此。”他说。

明明他站的位置比较低,可雪容觉得他说这话时,仿佛是一棵高大挺拔的树,自半空中俯视着她,尽管姿态谦逊和善,却带着让人无法逼视的强大自信。

其实她那时完全不了解他到底是不是那么优秀,也不知道国家舞蹈学院是个什么地方,只是觉得他也许需要有个人这么稀里糊涂地鼓励一下——有人单纯地、盲目地相信他。

寒假放完,开学以后,雪容就不太能见到陈洛钧了,听说他一直都在学校里用功。每个周六雪容在陈老师家里写作业的时候,总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门口的动静,却只有很偶尔地见到过他几次。

他变得更瘦了,脸上常常挂着黑眼圈。难得在家的时候,总是在房间里不知道研究什么。

有时他看见雪容会过来打招呼,俯身下来看她在写什么作业,揉揉她软软卷卷的头发,有时却就像没看见她一样,径直从她的身边路过。

陈老师的学生很多,几乎每个女孩子看见陈洛钧的时候,都会主动红着脸叫“洛钧哥哥”,而他总是礼貌和善地跟她们点点头。

雪容偏不。明明听见他在自己的身后跟别人打招呼,也要埋头对着自己的作业做刻苦状。她才不要跟其他那些师姐师妹一样,死皮赖脸地缠着他。

再一次跟他说话,是在雪容自己家。那天晚上是陈老师和陈洛钧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中年男人,是陈洛钧的爸爸。雪容爸爸带着他们在客厅坐下,又走过来对雪容说:“容容,你要不要去写作业?”

雪容远远地看了陈洛钧一眼,乖乖地转身上楼。

陈洛钧却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容容,带我参观一下你家好不好?”

说着他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急迫地盯着雪容。

她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带他到自己房间里坐下。

“你先坐,我下去拿饮料。”她像个大人似的招呼他,接着欢快地飞奔下楼,咬着手指头在冰箱前面犹豫了半天,拿着一瓶橙汁和一瓶苹果汁跑上楼。

待会儿要干吗呢?把自己收集的树叶标本给他看?还是看看电视呢?或者应该什么都不说,就一起吃点水果喝点饮料?

雪容一边纠结地回到房间,一边惊讶地发现,陈洛钧竟然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睡着了。

他紧紧地抱着手臂,低着头,坐姿依旧很端正,睡着了也还是一副警惕小心的样子。

雪容蹑手蹑脚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退到自己的床边坐下,随手拿起床边一本小书看起来。看了没一会儿,她又抬头偷偷看看陈洛钧。只见他换了姿势,仰面靠在椅背上,摊手摊脚的,睡得更香了。雪容看着看着,忽然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

她真的很想拿笔往他脸上画点什么。把他画成小猫小狗,什么都好。可她又真没那个勇气,最后只得傻傻地、远远地端详着他的脸。

那些师姐师妹平时总缠着他,也许跟他说了很多话,可是肯定没有人像自己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睡觉。雪容想着想着,就觉得心情越来越好。

陈洛钧不知道是不是累坏了,竟然一直睡到他爸爸和姑姑要走的时候,足足睡了快两个小时。

临走的时候,他特地转身回来,低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对雪容说:“容容,谢谢你。”

“哎?”雪容一头雾水,还想问什么,他却又转身走了。

回过头来,雪容看见自己爸爸正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容容,你跟陈洛钧很熟啊?”

“还好。”雪容摇摇头,实话实说,“陈老师来干吗?是不是说我偷懒没练琴?”

“没有。不但没有,还夸你乖呢。”爸爸大声笑起来,“是陈洛钧的爸爸,生意上遇到了点困难,来找我帮忙的。”

“那你帮不帮?”雪容问。

“这个我要想想。”雪容爸爸弯腰下来,冲她挤挤眼睛说,“容容,你希不希望我帮他们?”

“啊?”雪容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说,“我……我不知道。”

雪容爸爸看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又笑起来说:“容容,你知不知道陈洛钧很厉害?”

“知道啊,他舞跳得很好……”雪容扭捏地小声答。

“何止是跳舞。这个只不过是业余爱好。他学习成绩也很好。一中你知道吧?他本来就在一中读书,年年都考第一,上清华北大,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雪容愣了。在她的脑子里,陈洛钧只是个艺术生,什么考试,什么成绩,什么清华北大,完全是没概念的事情。

“所以啊,他成绩这么好,他爸爸当然不同意他去跳什么舞。换了是我,我也不同意。”

“可是他喜欢啊。”雪容弱弱地说。

“哎,你不懂。”雪容爸爸叹了叹气,“他就是要赌这口气,就是觉得上大学太容易了,偏要给自己找条难的路走啊。”

雪容听得似懂非懂。

回到房间里,她坐在陈洛钧刚才睡觉的椅子上,忽然觉得有点惆怅。

爸爸刚才说,陈洛钧什么都那么棒,你要向他学习哦。

可是她拿什么跟他学?她才上初一,成绩不算特别好,个子又小脸又圆,一切一切都乏善可陈。她想到过年那次遇见的陈洛钧的同学们,她们个个都修长苗条,光彩照人,更重要的是,她们跟他说话时,不用那么费劲地仰着脸。

暑假的时候,雪容去考琵琶四级。她刚走进艺术学校的大门,就看见一幅张扬的横幅“热烈祝贺我校学生陈洛钧以专业课第一名考入国家舞蹈学院”。那横幅很长,写了很多字,在夏日午后炙热的阳光下,似乎红的要烧起来。他的名字就在正中,熠熠生辉。

雪容那天考得很好,考完出来时,陈老师表扬她说:“容容忽然开窍了。一下子又刻苦又努力,所以今年考得特别好。”

爸爸很满意地摸着雪容的脑袋说:“是啊,小丫头最近每天都练好几个小时琴,学习也用功了,一个暑假都没怎么看过电视。”

雪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她最近练得太猛,左手的指尖上终于长出了厚厚的琴茧,本来细嫩的手指,变得硬邦邦的。可再怎么练,也才只能考个可怜巴巴的四级而已。

出门之前,她又抬头看了看那条光芒四射的横幅,和横幅上耀眼的“陈洛钧”三个字。

她不久前才知道,以专业课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国家舞蹈学院,是一件多么不容易,又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整个夏天每次去陈老师家,都能听到学生家长又羡慕又赞叹地对陈老师说“恭喜”。

陈洛钧一开始还会谦虚地跟人寒暄,不厌其烦地说“过奖”、“谢谢”一类的套话,到后来索性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门,省得麻烦。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出来,照例坐在雪容边上给她夹菜。

雪容愈发觉得他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他有时候那么温柔可亲,会给她讲作业,帮她抄琴谱,带着她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可有时候又仿佛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对好心来祝贺他的人都爱答不理的。

难道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是这样的?或者是因为他跟她经常见面比较熟?还是他对自己确实是有点不一样的?雪容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

暑假里最后一次去陈老师家上课时,雪容被陈洛钧拉到院子里。

他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放在雪容的手上。

毛茸茸,软绵绵的一团。

是一只雪白雪白的小奶猫,眼睛都还没怎么睁开,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

“哇,好可爱!”雪容惊叫,“送给我的?”

“嗯。”陈洛钧伸出一只手指挠着小猫的背说,“这么雪白的,长得又像你,叫雪球好了。”

“才不要。”雪容撇嘴,“干吗猫要跟我一个辈分。”

“那叫什么?”

雪容捧着小猫想了想:“叫阿洛。”

陈洛钧皱皱眉,无奈地说:“行,反正是你的猫,随便你。”

“阿洛。”雪容小心地把猫咪放在地上,蹲下去两只手轮流轻轻撸着它小小的背,“阿洛,阿洛。”

猫被她摸得很舒服的样子,探了探小爪子,弱弱地“喵”了一声。

“容容。”他在她背后叫她。

“嗯?”雪容头也没回地,全神贯注地逗小猫玩。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低头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你要好好养它,等我寒假回来的时候,要带来给我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