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排练进展得很好很好,效果比我想象的好多了。”伍德很开心地摇头晃脑说,“不过嘛,导演和演员都是我亲自挑的,我也有点功劳。”

“演员都是你挑的?”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难怪这么专业嘛。”雪容捧着咖啡笑了笑。知道陈洛钧不是因为“大明星女朋友”才进的这个剧组,她有些开心。

“我就知道当时坚持选陈洛钧没有错。”伍德还在自我陶醉中,“你看他的身形,多挺拔,在台上多好看。平时挺安静的一个人,到了台上立刻就不一样了,绝对是好演员的材料啊。”

“是是。”雪容附和道。

伍德还带了一盒曲奇来,号称是他找遍A城最好吃的一家饼屋的特产。

雪容一边笑他会享受生活,一边眼光一亮,厚着脸皮问:“能给我带几个待会儿再吃吗?我中午没吃饱。”

伍德立刻给她用厚纸巾包了半盒曲奇。

回到剧场里,演员们都在三五成群地扎堆聊天,她转了半天也没看到陈洛钧的身影,最后还是在剧场外面的露天楼梯上找到了他。

他一个人坐在楼梯上,低头看着什么,听见有人过来的脚步声,把手里的东西折了折,塞进了口袋里。

雪容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口袋里的饼干摸出来递到他手里,接着转身就走了。

他先是恍惚了一会儿,接着握着纸包笑了笑,坐回台阶上,一边吃,一边从口袋里把刚才藏起来的东西又拿出来看。

那是一张用过的胶布,不知什么时候的,都已经发黄了,上面被人用黑色的签字笔重重地写了四个大字,“阿洛加油”。

他看着“阿洛”两个字,脸色渐渐沉重起来,默默地把胶布小心地折好,收到钱包的最里层。

到演出前最后一个星期时,排练愈发紧张了。伍德的要求很高,几乎每句词每个动作都要精益求精,所有人也都跟着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遍又一遍地排练早已经烂熟于心的剧本。

陈洛钧飞快地瘦了一圈,眼睛里燃烧着执着而近乎狂热的光芒,那种筋疲力尽却神采飞扬的状态让雪容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那个开足了气场的身影让她不敢逼视,仿佛看他一眼都会引致烈火烧身。

“明天给你看个好东西。”一天快收工的时候,伍德手舞足蹈地跟雪容说,“我们的秘密武器终于到了!今晚装好台,明天就可以用了,这下第一幕终于可以正式排了!”

“现在还不算正式排?”雪容差点昏过去。

“No,No,No。”伍德大大摇头,“我们在英国演的时候,专门设计了一套自动系统,很高级的哦,第一幕的时候大天使全都是在天上的,这套系统要把他整个人吊在空中,然后平时你看到的那些动作,其实都是在空中表演的。厉害吧?”

他一边说一边比画,兴奋得不得了。

雪容有点愣了:“要把他吊起来?”

“是啊。”

“整个人?”

“是啊。”

“吊哪里?”雪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伍德在自己肚子上比画了一下:“会有一圈保护带绑在腰上,然后背上有钢丝,我们的系统设计好程序了,会左右上下移动,他就可以在空中走路啊什么的。陈洛钧有舞蹈功底,在空中演起来肯定很好看……”

后面伍德还说了很多什么配上云雾缭绕效果一流之类的话,可是雪容一句都没听进去。

“不行啊,太危险了。”雪容打断他。

“为什么不行?”伍德惊讶地看着她,“我们在英国一直是这样演的,不会有安全问题,保护带绑得很紧,人不会掉下来……”

“不是的。”雪容慌忙跟他解释,“陈洛钧的腰受过伤,不能这样长时间受力的。按你说的这样,他全身的重量都要靠背上的钢丝吊着,第一幕有二十几分钟呢,他受不了的。”

“怎么可能呢?他看过这部戏在英国的视频,还说自己肯定没问题的。”

“不行的,真的不行的。”雪容急得都快语无伦次了,“要演三十几场,他得这样坚持一个多月啊!”

她慌乱地在自己的背上比画了一下说:“他,这里,肌肉撕裂过,很严重,当时就没有好好休息,后来一直没有恢复好,你让他在空中做那么复杂的动作,会疼死的。”

伍德慢慢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就黑了。

“我们去找李朝辉商量一下。”他拽着雪容就走。

两个人面色沉重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雪容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她刚才一时心急,把陈洛钧一直没有说的实话说了出去。两个导演研究了半天,决定找陈洛钧商量一下,把他每周六场的戏份减到四场,剩下两场让替补的演员来演。

“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伍德跳着脚抱怨,“他一直不说,万一哪天在台上倒下了怎么办?我们剩下的戏谁来演?太不负责任了。早知道他这个样子,我当初就不应该选他!”

“没事没事,现在戏已经排成这样了,我们实在不能没有他。每周让他休息两天,我看问题应该不大。”李朝辉倒是很快镇静下来打圆场说,“雪容,你去叫一下洛钧过来。”

“那个……李导,我今晚还有事,已经迟到了,我能不能先走……”雪容哪敢在这个时候见陈洛钧,只想找个理由落荒而逃。两个导演没有问她为什么知道陈洛钧这些事,她已经觉得万幸了。

“哦,那我自己去找他谈。”李朝辉说着,就去休息室找陈洛钧了。

雪容急匆匆地逃到剧场外面,远远地看见孟良程的车停在马路对面等她。她想过马路去找他,却总是不放心,挣扎了很久,还是在剧场门口的角落里躲了起来。

半夜的寒风刺骨,她紧紧地抱着手臂,朝黑沉沉的剧场后门张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李朝辉一个人走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陈洛钧也走了出来。

雪容情不自禁地往外走了一步。

他一眼就看见了雪容,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奔过来,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到墙边,劈头就是一句:“江雪容,你是不是要毁了我才甘心?”

雪容从没听过他这样怒到极点的语气,一下子就吓傻了。

他松开她,气冲冲地转过身,来来回回地绕了两圈,又带着满腔的怒气回到她面前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这个角色付出了多少?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话就差点害得我被踢出去?”

他好像还要说什么,却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是站在她面前,整个胸膛都剧烈地上下起伏着,眼神犀利地似乎要把她钉在墙上。

“我……”雪容憋了半天,才怯生生地说,“我只是担心你,我不知道会搞成这个样子……”

“担心我?”他怒极反笑,“你现在倒来担心我了?我是你什么人,需要你来担心?我不是你表哥吗?你要担心的人不是那个什么孟良程吗?你跟着他去英国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担心我?”

一提到去英国,雪容猛然觉得心底里那个一直蠢蠢欲动的野兽咆哮了起来:“什么叫我跟着他去英国?我去英国不是你让我去的吗?”

“我什么时候让你去了?”他逼近了一步,气势汹汹地把她整个人抵在了墙上,“是你一句话都不说就跟着别人跑了,是你趁我全国巡演根本脱不开身的时候自己决定要去的!”

“是,是我自己决定的。我看你跟苏雅那么好,那么亲热,我乖乖地退出,不是应该的吗?”似乎是沉在心里那么久都没有说出口的话给了她勇气,雪容抬着头,也咄咄逼人地盯着他。

陈洛钧愣住了。他从来没想过雪容一直解不开的心结竟然是这个,从来没想过她不明不白地丢下自己出国,竟然是为了这么可笑的原因。

“那些娱乐新闻乱写你也信?”他愈发地火冒三丈,抬手就捏住了她的脸颊,“你不问我,也不给我机会解释,扔下一句话就走?明明是你喜欢上了别人!”

雪容的眼泪顿时涌了上来。

他竟然以为她会喜欢上别人?

她把自己的心全都输给了他,连一丝一毫都没给自己留下,却换来他一句“你喜欢上了别人”。

可现在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即便当时她只是一时赌气,可现在她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木已成舟,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那条时间的河流早已经冲走了一切,而她再也没有逆流而上的勇气了。

本来心头的怒火猛地一下就凉了,她偏过头去,心灰意冷地说:“是,是我不听你的解释。我等不及了。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永远都不在。我想听你说你跟苏雅没什么的时候,你不在,我要去英国在机场等你来留住我的时候,你不在,我在英国被困在大火里的时候,你不在,我爸爸出事被判刑连家里房子都被拍卖的时候,你也不在。在你眼里,永远有比我重要的东西。就像今天这个角色,也比我重要。”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不好意思。我今天真的不是故意害你的。”说着,她平静地推开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愣在原地,在风中站了许久。

他已经无法思考,只觉得冷,只觉得想要她就在自己的眼前,只觉得自己要紧紧地抱住她,不再让她走。

恍惚间,他好像忽然回到了很久以前,他第一次抱着她的时候。

那时,她只有十二岁,瘦小纤弱,趴在他的怀里昏迷不醒,他能感觉到她微弱潮湿的呼吸,像只温顺可怜的小猫。

她是他姑姑的学生,那天下午正跟其他几个孩子一起,在排练琵琶合奏。她年纪最小,坐在最边上的位置,弹得却十分认真,小小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她们排练的曲子是阳春白雪,就在那么轻快又欢乐的乐曲声里,她忽然连人带琵琶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洛钧!洛钧!”他姑姑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叫本来在边上看排练的他。“快,快,送容容去医院。”

陈洛钧毫不犹豫地抱起倒在地上的雪容,飞快地往医院奔。

十二岁的雪容,身量还没长足,整个儿缩在他的怀里,脑袋搭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的奔跑晃来晃去。

她被送到医院,输了好一会儿液才醒过来。睁着一双纯净黑亮的大眼睛,迷茫而胆怯,也不说话,就一直那么盯着他。

他们以前偶尔也见过几面,但不过是互相认识,打过招呼而已,一点也不熟。所以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陌生。

后来还是他忍不住凑上去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眼神空洞地摇了摇头。

“早上是不是没吃早饭就来排练了?”他又问。

这回她犹豫了一下,先是摇了摇头,后来又点了点头。

她的头发有点天生的自然卷,加上那双怯生生的黑眼睛,活像个洋娃娃。

“睡一会儿,待会儿吊完水我送你回家。”陈洛钧伸手盖上她的眼睛,动作有些不知所措的僵硬。

她乖巧地闭上眼睛,似乎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今天不能排练了,陈老师会不会不让我参加表演了?”

陈洛钧愣了一下,随即安慰她说:“不会的。你好好休息,明天排练补上就好了。”

“明天我赶不上进度,陈老师肯定不让我上了。”她执拗地说,依旧闭着眼睛,紧紧皱起眉头。

陈洛钧只好再度安慰她,声音却是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温柔:“不会的,我去跟姑姑说,让她一定要让你上。”

雪容睁开眼睛,认真地看了看他,接着抓起他放在自己枕边的手,喃喃地说:“谢谢你,洛钧哥哥。”

说着,她翻了个身,把他的手压在自己的脸下,又乖乖地闭起了眼睛。

他怕把她吵醒,不敢把手抽回来,就这么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坐姿,等着她盐水吊完,足足等了将近四个小时。

送她回家的路上,雪容一直都没有说话,就走在他前面半步的地方带路。

那天的天气有些阴,她手插在口袋里,低头走得很快,只是她的个头差不多只到他的胸口,他一不小心步子一大,就走到了她前头。两个人就一直这样你等我,我等你,交错着往前走。

雪容家就在陈洛钧姑姑家隔壁的小区,房子超乎他想象的大而宽敞,却没什么人气,空荡荡的样子。

她开门进去,又让了他进去,没有请他坐下的意思,也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就呆呆地站在客厅里,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陈洛钧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发现客厅一角摆了架三角钢琴。

“你会弹钢琴?”他为了打破尴尬,没话找话地问。

她点了点头,接着转头看了看墙角的钢琴,眼神里好像有点期待,又有点不舍,随即低下头,颇为失落的样子。

“那你弹首曲子给我听行吗?”他又问。

她挣扎了一下,走到钢琴前坐下,深呼吸了一下,把两只小小的手放在琴键上。

《拉德斯基进行曲》。

她弹的是简化过的版本,那么慷慨激昂的曲子,被她弹出来,带着奇怪的小女孩的轻快跳跃。

而她的指法干净流畅,人也越弹越放松,嘴角渐渐浮起淡淡的甜美的微笑,身子随着乐曲轻轻地摇摆。

一曲结束,她回过头来看着他,脸蛋腾地就红了。

“我没学多久。”她很小声地低着头说,“弹得很差。”

“你弹得很好啊,为什么不学了?”他真的是好奇了,坐在钢琴边的一把椅子上问。

她摊开手掌放在膝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说:“钢琴老师家太远。爸爸没时间送我去。”

“那妈妈呢?”

她的嘴唇动了动,犹豫了很久才说:“离婚了。”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没有什么波澜,反而有种跟年龄和外表都不相称的冷漠。

陈洛钧有点后悔自己提起这个问题,于是岔开话题说:“你肚子饿不饿?家里有没有东西吃?”

“不知道。”她摇摇头,“阿姨今天回老家了。”

“哦,所以你才没吃早饭就去排练了。”

“嗯。”她的头更低下去。

他走到冰箱前,找出一点东西,煮了碗番茄鸡蛋面。

从头到尾,她都跟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忙活,他只要回过头,就会看见她绯红的脸颊。

那碗面煮得有点多,她却一个人坐在桌前,统统都吃完了。

她吃东西也像只小猫,没什么声音,吃得又慢又小心,鼻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汗珠。吃完了,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你饿不饿?”

陈洛钧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我不饿,等下回姑姑家会有东西吃的。”

雪容放心似的点点头。

“晚上阿姨会回来给你做饭吗?”他问。

她想了想说:“爸爸给我钱了,我可以出去吃。”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很心疼,觉得让这么小的女孩子自己一个人出去吃饭,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罪恶。

于是他很认真地把椅子往她那边拉了拉说:“容容,晚上你跟我回去,在我姑姑家吃饭吧。”

从那天开始,每个星期六,雪容除了照例会去陈老师家上琵琶课以外,还会带着自己的作业,在那里过整整一天,吃两顿饭。

雪容爸爸工作很忙,对这样的安排真是感激涕零,每个星期六送雪容去上课的时候,都要跟陈老师说很多感激的话。

每每这个时候,雪容都会不好意思地看陈洛钧一眼。而他总是给她一个淡淡的鼓励的眼神。

吃饭的时候,陈洛钧总是坐在她身边,怕她不好意思吃,一直给她夹菜。

她的话很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餐桌的最边上,吃完饭就一个人默默地挪到客厅一角的一张书桌上写作业,一写就是一整个下午。

而她写作业的时候,他都是在客厅前的院子里练基本功。星期六学校的舞蹈房不开,他只好在自家院子里练些最基本的动作,单调而乏味。即便这样,还是不断有他姑姑的学生下了琵琶课,跑到院子里看他,叫他“洛钧哥哥”。

都是比他小很多岁的小女孩,却热情无比,搞得他心烦意乱。

雪容知道他不喜欢被打扰,她也从来不跑到院子里围观他。

事实上,他们平时几乎都不说什么话。她对着他总是很羞涩很害怕的样子,除了在他帮她夹菜时一直说“谢谢”以外,从来不主动跟他说什么。

雪容每个星期六都去上课,一直到过年放假,才歇了一个星期。

年初五的时候,雪容去老师家拜年。

刚站在门口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男人怒不可遏的声音:“好!我看你能在你姑姑家赖多久!”

“我考上国家舞蹈学院以后,自然会去学校住。”陈洛钧的声音。

她从来没想过,他的声音也会如此冰冷。

“万一你考不上呢?”

“明年再考。”他继续冷淡地答。

“啪”的一声,他似乎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你一个男孩子,跳舞有什么出息!”那个声音已经暴跳如雷。

下一秒钟,陈洛钧摔门冲了出来。

他脸上带着冷冷的倨傲的神情,大步走了出去。

雪容想也没想,就转身跟在他后面。

他本来就身高腿长,又在气头上,走得飞快,雪容几乎是一路小跑,才勉强让他的身影保持在自己的视线里。

过年的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凛冽的北风,吹得雪容脸都疼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追着他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跟他说什么,只知道她必须这么跟在他的身后,不能让他丢了。

他走出小区,径直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

空旷的公园里覆着皑皑的白雪,他的身影渐渐在雪地里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