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似乎看出她有些不情愿,便拍拍她的手说:“奶奶没别的意思,就是喜欢你。你和良程的事情,还是你们自己做主。”

这回她再也没法拒绝,只能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

奶奶精神不错的样子,拽着她的手又说了会儿话,后来还是程冰进来跟奶奶说:“不早了,您早点休息吧。雪容也要回去了。”

奶奶这才点点头,放开了雪容的手。

孟良程赶紧走过来,亲昵地搂住雪容说:“奶奶,我先送雪容回去。”

走出病房的时候,雪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奶奶还是看着他们的方向,又冲她慈祥地一笑。

孟良程送她到医院外面,终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才几天不见,他比上次憔悴了很多,虽然尽力克制,却依旧掩饰不住眉眼间忧心忡忡的神色。

“别太担心了,我看奶奶精神挺好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雪容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沉重的神色,即使算不上感同身受,至少也替他担心焦急。

“嗯。”他点点头,有些虚弱地对她一笑,“先送你回去吧。”

雪容摇摇头:“别送了,我打车就行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这几天肯定还得跑来跑去,有的辛苦呢。”

他考虑了片刻,随即低头紧紧抱住了她。

她起初有些犹豫,接着也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刚才孟良程奶奶给她的那枚金戒指还在她的口袋里,隔着厚厚的衣服,她似乎能感觉到那沉甸甸的分量,一张愧疚和感激交织而成的网仿佛从那儿扩散开来,迎面将她紧紧缚住。

那晚回去,雪容好像梦见了妈妈。

其实她早已经记不清妈妈的样子,只记得爸妈离婚的时候她还没有上学,有天从幼儿园回来,忽然就发现家里空旷了许多,爸爸破天荒地早早回了家,坐在沙发上抽烟,看见一手拽着保姆的衣角,一手攥着棉花糖,跑得满头大汗的雪容,只是苦笑了一下。

从那以后,本来就很惯她的爸爸更加把她宠上了天,像是要补偿她一样,不管是昂贵的漂亮衣服,还是最新款的玩具,她只要动动嘴唇,就没什么得不到的,身边的小朋友个个都很羡慕她,她也一直觉得自己比很多人家的孩子要幸福。

直到她认识了陈洛钧,直到她每个周六在陈老师家吃饭。

虽然陈老师一家人都对她很好,可她每次坐在他们中间吃饭时,都深深觉得自己是个外人,看着他们聊天欢笑却插不上话,连菜都不好意思夹,只能默默地埋头吃陈洛钧夹到她碗里的菜。只是害羞归害羞,她还是觉得跟一大家人一起吃饭,比她一个人跟保姆吃饭要好得多。

好像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完完整整的家,一个让她时刻觉得安全,可以放肆地大笑大哭,永远不会忽然变得空旷的家。

她曾经以为陈洛钧会给她这样一个家,直到她一次又一次被出去巡演的他留在海棠花园的房子里,蜷在沙发上看电视里播他跟别人的绯闻,一遍遍地打他手机,听那个“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声音,直到倦极睡去。

她知道孟良程会给她这样一个家,可她不曾意识到,她一直以来想要的那个家里,已经处处都布满了陈洛钧的烙印。

梦里她好像穿着婚纱,爸爸正把她交到新郎的手上,妈妈则坐在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而她则满心欢喜的握住了新郎的手,心头小鹿乱撞,幸福得有些眩晕。

她醒来时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眼前似乎还飘浮着刚才粉红色的梦境。只是她最终还是清醒地明白过来,梦就是梦,是永远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美好。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心紧紧地关上,假装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七情六欲,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

从奶奶开刀到出院,雪容陪孟良程去过几次医院。戒指的事情没有人再提过,孟良程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似的,对她也跟平时没有区别。只有她自己,每见到奶奶一次,就会觉得自己的负罪感又增加几分。

听说公司要在C城开设一个办事处,要派几个员工过去时,雪容觉得这是老天拯救她的大好机会,第一个去找领导填了申请书。

“我跟你说,逃避不是办法。”林晓琪对她这种一遇到麻烦就要逃跑的做法非常不屑,“当年陈洛钧跟人家闹点绯闻,你就不肯面对他,跑到英国去,结果呢?事情还不是越来越麻烦?”

“这回不一样……”雪容无力地辩解。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就是孟良程的奶奶给了你一个传家宝戒指吗?要不你就收下,嫁给他好好过日子,要不你就上门负荆请罪,说你不愿意跟他在一起,要跟他分手,把戒指还回去,有什么难的?”

雪容不说话了。她也知道林晓琪说的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只是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如此爱憎分明,干脆利落。

收到领导短信说她已经被选中派去C城时,雪容正在孟良程的车里,准备去参加自己翻译的那本书的签售会。去年接到这本书稿时,她还在英国,正好是写完论文等毕业那段比较闲的日子,当时做梦也没想到,这本书的原作竟然会在年底的时候得了一个英国还算出名的文学奖,连带着中文译本也跟着红了起来。出版商安排了作者齐诺来中国办签售,把雪容也拖住了,一起搞了个读者见面会。

“什么事?”孟良程问雪容,“是不是签售会有什么变化?”

“不是。”雪容摇摇头,有些犹豫地说,“是我们领导的短信,说还是要派我去C城。”

她跟孟良程提过可能要被公司派去C城的事情,只是没提是她自己申请要去的。

孟良程微皱了一下眉头,直到车子等红灯停下来时才问:“确定了?”

“嗯。”雪容不敢看他,“其他同事好多都资格比我老,领导劝了也不肯去。”

孟良程没有再问什么,只是默默地把车开到了地方,停在路边。

“你进去吧,我就不去了。”他一反常态地态度有些冷漠,“忽然想起来有点事要去办。待会儿结束了我来接你。”

“好。”雪容什么也没问,“你开车当心。”

整个签售会上,雪容都狐假虎威地坐在台上,一边听主持人介绍齐诺和他的小说,一边神游地想着自己要去C城的事情。

“拜托,你再走神的话,全场就没人在听了啊。”齐诺忽然凑到她脑袋边上说。

雪容回过神来,被他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盯得直发毛。

“我有点紧张,怎么办?”齐诺继续小声问她。

“你紧张什么啊?不是都开过好多次签售会了吗?我才紧张好不好,坐在这儿都没人知道我是谁。”

“我跟你在一起激动得紧张。”齐诺极其认真地盯着她说。

雪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以前她跟齐诺只是发邮件交流过,纯粹是工作上的关系,这次他来了中国,雪容才发现他是她见过最奇怪最有意思的人——比她只大一点点,已经在念博士,主修天文学,以一本爱情小说进入文坛,整天嘻嘻哈哈不着调,靠着金发碧眼的好相貌,唬得出版公司的一群姑娘围着他团团转。

齐诺被她瞪得不敢再说话,只好冲着台下保持着英俊潇洒的笑容。

一番折腾以后,读者们开始排着队走到台上找齐诺签名。

雪容其实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译者,坐在齐诺身边的主要任务是帮他翻译那些读者的赞美之词,只有那么一两个好心的读者偶尔也会找她签个名。

她一直低着头看齐诺一本本地签过来,直到有人忽然跳过了齐诺,径直把书放在她的面前,才有些错愕地抬起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眼竟然没有认出陈洛钧来。

其实他除了戴了顶鸭舌帽以外,跟平时没有任何区别,面色平静地把手里的那本书推到雪容面前,好像就是个最普通的读者来要签名一样。

雪容看着他手里的书愣了一会儿,才草草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手有些抖,写出来的字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他合上书,转身要走的时候,雪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哎”。

那一声叫得很轻,连她自己都没有听清,陈洛钧却停下了脚步,重新低下头来看着她。

他身后的读者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雪容忽然就后悔起来,自己不应该这么不合时宜地叫住他,于是只好赶快摇了摇头。

他很配合地走了,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里,仿佛这个小小的插曲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签售进行了半小时便结束了,雪容帮着工作人员收拾好了东西,便跟齐诺和出版编辑坐电梯下楼,准备晚上一起吃饭去。临走时,她发了条短信给孟良程:“不好意思,晚上被编辑他们拖住一起吃饭了,你不用来接我了,我结束以后会自己打车回去。”

他只回了一个“好”字。

“时间还早,我们先去喝杯咖啡好不好?”齐诺低下头凑在雪容耳边问。

这个人似乎对身体接触情有独钟,一说话就贴上来要搂雪容的肩膀。

雪容推开他的手臂:“早点去吃饭吧,你肚子不饿吗?”

“那吃完饭你陪我去喝咖啡好不好?”齐诺退而求其次地继续纠缠她。

“再说吧。”雪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刚才看见陈洛钧时的恍惚重新又回到了她的心头。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听说自己有签售会,怎么会在这么久没跟她联系之后又忽然跑到这儿来,而她总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却说不出来到底是哪儿不一样了。

从书店所在的商场大楼出来时,雪容一直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连齐诺一路上跟她说了什么都没仔细听。

拐弯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陈洛钧。

他似乎在等她,见到她和其他人走过来时,不由得往外走了一步。

雪容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远远地跟他对望着。

“怎么了?”齐诺也跟着停下来问她。

有那么两秒,她似乎没有意识到齐诺在跟她说话。她的全部身心,都在挣扎要不要朝远处那个身影走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陈洛钧似乎又瘦了。每次见他,她总觉得他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再瘦下去了,可下次再见,他还是能成功地超乎她的想象,再瘦下去一些。薄薄的衬衫被风一吹,裹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修长而单薄的轮廓,湮没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上次他那么坚决地否认了跟苏雅的关系以后,着实让那些娱乐新闻兴奋了一阵,可苏雅本人一直没有任何回应,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陈洛钧则又一次消失在了公众的视线里,似乎他的存在,只是个花边新闻的材料而已,没有人真正在乎他本人。

雪容终于心头一动,对齐诺说:“你们先过去,我去买点东西,等会儿就来。”

“我陪你去嘛。”齐诺嬉皮笑脸地说,“你要买什么?”

“不用。你跟露比他们先走。”大概是她的神色太过认真,齐诺没好意思再死缠烂打下去,乖乖地跟着编辑先走了。

看着他们走远了,雪容才一步一挨地走到陈洛钧站着的角落那儿。

他等她过来了,便又往角落里站了站,轻声问:“你刚才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会叫住他,可看着他带着探寻意味的目光,却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胡乱客套道:“那个……今天谢谢你来捧场。”

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那淡淡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倦意,她恍惚了一下,不禁又往他身前走了一步,见他一手紧紧捏着自己那本书,修长的指尖刚好盖在封面自己的名字上,心跳愈发得混乱起来。

她挪不开视线,只想要握住那只手,前所未有地想,想到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好把手塞到口袋里,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忽然间,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一下子被惊到了,慌乱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电话那头是她领导,来跟她确认去C城的事,要帮她准备外派的合同。

三言两语说完挂了电话以后,雪容有些尴尬地抬头看了看陈洛钧说:“我们公司要在C城开一个办事处,我就被派过去了。”

他拿着书的手指紧了紧,酝酿了一下声音才问道:“要去多久?”

“暂时是半年。也有可能会再延长。”雪容一边觉得自己跟他说这个有点自作多情,一边又很期待他有什么反应,很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而他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便没有接话下去,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着不知名的远处。

雪容有那么一丝失望地转头看了眼远处的齐诺他们,小声说了句:“他们还在等我……”

他收回目光,对她点点头说:“那你快去吧。”

接着,他冲她客套地笑了笑。

“嗯。”她点点头,接着便匆匆走了,直到在天桥上追上齐诺,才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

陈洛钧已经不在刚才那个角落里了。

整个晚上她的胸口仿佛都被黏稠的油墨糊住似的,又沉又闷,说什么做什么都完全不在状态。

“刚才那个是你男朋友吗?”齐诺憋到吃甜点时才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吵架了?”

“没有。他不是我男朋友。”雪容摇摇头。

“那……我可以追你吗?”齐诺眼巴巴地看着她,像一只等着主人收养的小动物。

雪容看了看他,终于忍不住笑了:“拜托,你明天就要回英国了。”

“我可以给你写信啊。”他神色很正经,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然后呢?”

“然后我毕业了以后可以来中国啊,或者你也可以去英国啊。”他理所当然地说。

雪容没打算跟他就这个根本不可能的问题纠缠下去,苦笑了一下说:“你放过我吧。”

“不要。”他犟起来,“我就要追你。”

雪容不知该说什么好,皱着眉头呆呆地看着他。

齐诺憋了半天,扑哧一声笑出来:“我逗你玩的,你看你紧张的。”

雪容简直拿他没办法,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专心吃她那碗红豆汤去了

晚上跟齐诺告别的时候,他认真地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雪容无力地笑笑说:“好啊,你别再逗我就行了,我可承受不起。”

“你皱眉头的样子太好玩了,我忍不住。”齐诺开心地揉揉她的脑袋,冲她笑着说。

她看着他神采飞扬的眼睛和眼里满足的笑意,想冲他也笑一下,眼前却忽然出现了陈洛钧的眼睛。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她为什么觉得他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

他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陌生,带着无可奈何的距离感,她从来没见过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就好像她对他来说,只是一段尘封了很久的记忆,是一个并不熟悉的路人,连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奇怪的客套和礼貌。

齐诺意识到她的失神,有些好奇地歪头看着她。

“我回去了。晚安。”她抬手挥了挥,强装镇定地转身走了。

半夜里,她刚睡下,便忽然被手机铃声吵醒了。

孟良程在电话那头,声音低沉得几乎像是换了个人。

“雪容,如果我说不想让你去C城,你还会去吗?”他问得极其认真。

“我……”雪容迟疑了很久,“我们领导恐怕……”

“不要管你们领导,大不了辞掉这份工作,换一份。再大不了我养你。”他的声音愈发执着起来,“我就想知道,如果我不让你去,你还会去吗?”

她这回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一只手无意识地绞紧了枕套。

孟良程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拦着你,不让你走的,你去了C城,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他先挂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那一刹那,孟良程忽然觉得疲乏入骨,刚才那段对话已经耗尽他所有心神。

下午签售会结束的时候,他看见了雪容跟陈洛钧。她抬头看着他,用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虽然已经竭力克制,却仍然难掩那眼神中的期待,交织着患得患失的惆怅,像个单纯而真诚的孩子那样。

他一直以来所盼望的,不过就是她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一眼。只是那一刻他蓦然明白,那是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了。

接下来的一周雪容为了要去C城的事情忙得团团转,连江海潮找她去家里吃饭她都没空,只是在电话里汇报了她要去C城的事情。他问了她很多问题,什么公司有没有给安排住的地方,有没有探亲假,去了那边具体要做什么工作,问得她情不自禁地叹气抱怨道“海潮哥哥你怎么这么啰唆”,才终于罢休,又问清楚了她出发的航班时间,叮嘱了半天。

挂电话前,他说:“容容,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要走,我都希望你还是早点回来,那边不是你的家。”

她一下子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本来坚定无比地要逃离的决心顿时动摇起来。

想到上一次逃去英国,结果就再也没有见到爸爸,她更加深深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来。

“容容?”江海潮见她一直不说话,有些不放心地喊。

“海潮哥哥。”她有些哽咽地叫了一声,又笑着说,“万一我去了没两天就逃回来,可都怪你。”

挂了这个电话以后,那片刻的动摇似乎在雪容心里扎下了根,让她在A城的最后两天过得无比恍惚。

临行前的晚上,她终于忍不住,收拾好行李便出门乱逛了。

起初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初春的凉风里四处游荡,直到进了地铁站,又在自己最熟悉的一站下了列车,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离开。

海棠花园是个很热闹的小区,车来车往的。

她和陈洛钧曾经的家暗着灯,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换了主人。

她在楼下徘徊了很久,直到孟良程每晚的例行短信响起来,才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看着孟良程发来的“晚安”,回他说:良程,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我去了那边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放心。

发完短信,她关了机,又一次抬头看了看那个阳台。

就上去看一眼,她偷偷地跟自己说,看一眼就走。

电梯停在十二楼开了门的时候,她却忽然没了走出去的勇气。

她怕自己只要看见那个曾经的家,就再也舍不得迈开脚步。

犹豫了两秒,她闭上眼睛,按下了关门键。

银色的电梯门缓缓滑上时,她似乎隐约听到有人在喊“容容”。

幻觉,一定是幻觉。她站在开始下沉的电梯里想。

电梯门外又响起了一声“容容”,这次她没有听见。

在这一声“容容”里,夹着陈洛钧重重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