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趴在自己家的门上,没拿钥匙开门,只是一个劲地重重砸门,一边砸,一边整个人慢慢地往下滑。

“哎……你站稳点。”安迪从背后捞住他,“钥匙呢?你钥匙呢?”

他恍若未闻,只是打算要把门凿通似的,一边毫无节奏地敲着门,一边喃喃地叫着“容容”、“容容”。

那低哑的声音一声声地暗沉下去,到最后,已经变成了满是悲凉的呜咽。

安迪实在是架不住他,只能由他滑下去。他跪到了地上,用头抵着门,失望地念了一句:“容容,你为什么不在?”

“你家小妞去C城啦。不是你自个说的嘛。”安迪蹲在他旁边,伸手去他的口袋里找钥匙。

他琢磨了两秒,呵呵一笑说:“对啊,她不要我了。”

“喝傻了吧你。”安迪找到了钥匙,一边站起来开门一边说,“她早就不要你了,跟别人过得乐呵着呢。你还以为她在家等你啊。”他把陈洛钧费力地从地上拖起来,拉近房间里,重重地扔在床上,打开旁边的衣橱,找了条被子胡乱盖在他身上。

陈洛钧闭着眼睛,不耐烦地掀开了压到他身上的棉被。

“你想死啊。不盖被子睡,明天早上就下不了床了。我管不了你了啊,还得回酒吧干活去呢。”安迪一边骂,一边又把被子丢回到他身上。

他这回没有反抗,只是抱着被子渐渐蜷成了一团。

安迪想了想,从他口袋里找出手机,走到阳台上,翻出通讯录,找到“容容”,按下了拨号键。

她关机了。

安迪无可奈何地又走回去,把手机放在陈洛钧的床头,推推他说:“我走了啊。你一个人没事吧?”

他没有回答。

安迪叹叹气,锁上门走了。

第二天早上陈洛钧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电话那头是他的经纪人田云,她本来就很少跟他联系,最近几乎更是把他完全忘记了。

他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才接起了电话,发觉自己的嗓子完全哑了,一出声就痛。

“那个,洛钧啊。”她的声音有点懒洋洋的,“你上次去面试的那个音乐剧啊,导演最后还是挑了别人。”

他头有些疼,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却并没有觉得意外,低低地“哦”了一声。

“最近话剧团在排两部新剧,我会帮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角色的。”田云依旧懒懒地说,“回头要是有角色你可就别挑了,知道吗?”

“好,谢谢。”陈洛钧答应完,苦笑了一下。他什么时候挑过角色?连最不出名的工作室找他去小剧场的话剧跑龙套他都肯去,还有什么角色他会不肯演?

“还有啊,我有个朋友准备导一部小成本电影,你要不要看看?”她不经意地问,像是根本没抱希望似的。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作答。

“得了得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拍电影,就爱上舞台,好不容易上次《逐鹿》的剧本您老人家看上眼了吧,又发生了出车祸这种倒霉事。”

陈洛钧依旧没有出声。

“我先替你看看本子吧,万一真的好的话你可别老拒绝我,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因为喜欢上舞台就在这一棵树上吊死,这么多大好的机会你都错过了,我看你过几年怎么后悔吧。”

他没打算说什么,沉默地听着田云的教诲。

田云说了两句,还是叹了叹气,无可奈何地说:“算了,我也说不动你,你有机会上台就给我好好演,知道吗?”

陈洛钧答应着挂掉了电话,拽过被子的一角盖在脸上,挡住了刺目的阳光。

他有些想不起自己昨晚做过些什么了,只记得敲门敲得很累,却一直没有人来给他开门。

那些有人整天缠着他,跟在他身后叫“阿洛”的日子,似乎清晰得就在昨天,却又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缥缈得遥不可及。

他缓缓地坐起来靠在床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在最里面的夹层找到那张泛黄的胶布,又一次地看着“阿洛加油”那四个字愣了很久。

那四个字还是雪容小时候写的,一笔一画,带着稚气的认真。

他一直觉得她像是长在自己身边的一棵小树,他的任务就是替她遮风挡雨。可她却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渐渐地长成了一棵茁壮的大树,而他自己,则在日复一日地枯萎衰败下去。

就像那天签售会上,她在台上那样成熟又大方地笑着,他一时间都分不清自己应该欣慰还是惘然。看着排在他前面那个小姑娘面红耳赤地抓着她的手说“你翻译得真好,以后一定要多出几本书,我一定每本都买”时,他忽然有些恍惚,好像她已经蜕变成了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走着一条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路。他看着她,却看不到当年那个天真娇俏的小女孩,只能看到一个从容淡然而又陌生的影子。

窗外阳光明媚,又是灿烂温暖的一天,他却下床拉起了窗帘,转身回到昏暗的房间。

雪容到C城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还是孟良程的。

“那边天气如何?”他问。

“挺好的,就是比A城热一点。”

“公司安排你们住在哪儿?”

“就在办事处旁边的酒店式公寓,条件还不错。房间有点小,不过有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

“离超市什么的近吗?”

“嗯,还好。走路五分钟吧。”

他又问了很多生活上的琐碎小事,几乎确认了每一个细节,才安心地挂了电话。

雪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一个人生活过,从打扫房间吸尘拖地,到添置牙膏香皂,整整忙了两天才算安顿了下来。而第一天上班开始,漫天的工作就汹涌而至,她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C城的办事处刚选好址,跟雪容一起过去的只有一个她的领导,各种打杂跑腿的活自然就落在了她的头上,搞得她常常上午去跟包工头算装修时的账目,下午就要去跟赞助单位谈合作,晚上再陪各类人等吃饭,再加上齐诺的第二本小说已经写完了,她又接下了翻译的任务,每天几乎连睡眠时间都难以保证。

跟爸爸写信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抱怨了一下自己的劳动强度,却又不无自豪地说,看来你女儿还真是很重要很能干的啊。

爸爸在回信里表扬她工作认真,又劝她不要太辛苦,最后却怅然地写道:“如今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爸爸帮不上你的忙,只求不成为你的负担。”

雪容看着信,想到小时候爸爸不止一次地说过,要让雪容过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永远不用为钱财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不禁有些怅然。

这样的日子,她怎么说也过了二十年,应该可以知足了。现在的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有让自己的每一分钟都忙忙碌碌的,才能给她一点小小的安全感,仿佛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避风的小角落。

况且她虽然辛苦,但是看着办事处的事情一点点地走上正轨,反而也有些乐在其中。

雪容换了个C城的新号码,知道的人很少,每天除了工作上的电话以外,跟她联系的几乎只有孟良程一个人。

他极有耐心地嘘寒问暖,问她工作如何,有没有按时吃饭,是否适应那边的天气。有时雪容忙起来要过好几个小时才能回他的短信,他也从来没有抱怨过。

孟良程的生日是初夏的时候,那天她跟领导去郊外的大学城谈一个项目,回到城里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

她回到家里,打电话给孟良程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没给你买礼物……”

“没关系。”他那头好像在开派对,人声鼎沸的,笑得也很欢乐,“明年再补嘛。”

“你今天怎么过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像是支吾了一下:“哦,单位同事硬要我请客。吃完饭又要唱歌,到现在还走不掉呢。”

“是吗。”她笑笑说,“那你岂不是大出血了。”

“就是啊,亏了亏了。”

“你先玩吧。晚上回去当心点。”她见他好像脱不开身,说话也不是很方便的样子,便没打算再说下去,“生日快乐。”

“雪容。”他却叫住她,“那个……我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啊?这么认真?”她有些惊讶。

他踌躇了一下,语气认真地说:“谢谢你记得我的生日。”

雪容一怔:“跟我这么客气干吗?”

他终于笑了笑:“我大概喝多了。”

“那待会儿可别自己开车了。”

“是,遵命。到家给你发短信。”

那晚后来孟良程并没有联系她,雪容也没放在心上。

林晓琪给她打电话聊天的时候问道:“孟良程跟你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啊。每天发发短信,偶尔打打电话什么的。”

“哦。他没说要去看你吗?”

“没有啊,他工作也忙,况且来了我也没什么时间陪他。”

“哦。”林晓琪很快转移了话题,“对了,我昨天在路上碰到陈洛钧了。”

“是吗?你怎么会碰到他的?”雪容故作轻松地问。

“我逛街,正好碰到他跟那个酒吧老板在路边发广告传单,貌似他们那个酒吧重新开业了。”林晓琪漫不经心地说。

雪容捏紧了手里的电话:“那他看起来……怎么样?”

“就那样啊。”

“那他们的酒吧生意好吗?”

“我怎么知道呀,我又没去。”林晓琪依旧懒洋洋地说,“哎我说,这些问题你问我干吗?直接问他不就结了。”

雪容叹了叹气:“我问他他也不会说的。”

林晓琪琢磨了一下:“倒也是。混得不好自然不想让你知道。”

雪容沉默了一下。

“昨天我收到一个很大的箱子,给你的,英国寄来的。是那个小帅哥齐诺哦。”林晓琪坏笑道,“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好东西,是不是他把自己打包给你寄来了?”

“你帮我拆开看看吧。”雪容无力地说。

“等等。”林晓琪走开了一会儿,回来说,“是一箱子词典和书啊什么的。这孩子是不是书呆子啊,给你寄这些东西,重得要死。”

雪容哑然失笑,上次她不过是无意中提了一句公司有很多原版书和词典,她恨不得搬点回家,结果齐诺就不远万里地给她寄了过来。

“谁知道呢,他的确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雪容有点无奈地说。

闲扯了一会儿,挂电话前林晓琪忽然语气认真地说:“那个,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什么?”雪容还很少听到林晓琪这么正经。

她像是犹豫了一下,又忽然扑哧一笑说:“我衣橱里东西塞不下了,就堆了几件过季的衣服到你橱里。”

“你随便堆呗,我以为什么大事呢,吓我一跳。”雪容也笑笑说。

打完这个电话以后好几天,雪容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以外,几乎都没有跟人说过话。

没有了那些感情上的牵绊,她忽然觉得前所未有地放松起来,再也不会随时随地地心猿意马起来。

办事处的事情越来越多,每天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连日的体力精力双重透支下,雪容终于病倒了。

她发烧烧到了将近四十度,还是领导陪她去医院吊水,再送她回家,把她安顿好,叮嘱她休息两天,有事就打电话,又在电饭煲里煮了一锅粥才走。

孟良程晚上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嗓子哑得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去医院了吗?你一个人人怎么办?我去陪你吧。”他有些着急地说。

“不用不用。”她一边说一边咳,“这么大老远的,你还要上班。我一个人反而能好好休息。睡两天就没事了。”

“你确定一个人没问题?”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追问道。

“没事。我们领导就住我楼上,不行的话我就打电话给她。你放心吧。”雪容安慰他道。

孟良程这才罢休,叮嘱了半天,才挂了电话。

雪容挂了电话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再次被手机铃声吵醒。

看到屏幕上闪着陈洛钧的号码时,她吓了一大跳。

这个C城的号码知道的人很少,她愣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他是怎么搞到这个号码的。

接起来时,他劈头就问:“容容?你怎么了?”

虽然有些莫名,但她还是不争气地顿时就哽咽了。

“容容?”见她没有回应,他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那温柔而熟悉的声音让她心颤,她转过头去,把脸埋在枕头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陈洛钧也不再叫她,话筒里只是传来有些嘈杂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走来走去,非常忙碌混乱的样子。

他那边又传来一个声音:“注意了注意了,午饭时间结束了。第一幕的第二场戏,再走一遍!”

“容容,我待会儿再打给你。”陈洛钧说完,无奈地叹了叹气,把手机放到角落里,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往排练厅的一侧走去。

“待会儿还从早上那儿开始。”导演走过来,指指他说,“你,还是先上台,在男主角奔上来的时候挡一下,然后摔倒,这一幕结束之前都别动,知道吗?”

陈洛钧点点头。

第五次躺在地上装尸体,他驾轻就熟地闭上了眼睛,不绝于耳的对白声就响在他的头顶上方,震得他脑子嗡嗡的。

排练完已经是晚上了,他再试着打电话给雪容,电话响了很多声,她才接起来。

“喂。”她的声音嘶哑得很,一听就是病了。

“容容,你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我号码的?”她反问道。

他愣了愣:“昨天半夜是你打电话给我的。接通了又不说话。我再打过去的时候,你就关机了。”

雪容有些莫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打过电话给他,半信半疑地翻到自己的通话记录,才发现自己昨天半夜真的打过他的电话,大概正是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自己都不记得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糊里糊涂的时候骚扰他,只得倔强地咬住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生病了?”他又追问道。

“没事。”她嘴硬地说。

“感冒了?发烧了没?去过医院吗?吃药了没?”他问了一连串问题,她却仍旧睁眼说瞎话地强调:“我都说了我没事。”

“容容!”他拔高了声音,有点火起来,“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有什么好说的,说了又能怎么样?”她顶了回去,本来就沙哑的声音愈发粗糙起来,他皱了皱眉头,发现自己只能无言以对。

“是。我是不能怎么样。”他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有别人照顾你了,轮不到我操心。”她不需要他,就像刚才那个舞台也不需要他一样,是简单而残酷的事实。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别人跟你怎么能一样。雪容心底里无数次咆哮着他的名字,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片刻的沉默以后,他又说:“你好好照顾自己吧。”

说着,他便颓然地挂了电话。

雪容只得把脸埋在枕头里,喉头发紧,心如刀割。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来的时候,雪容烦躁地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可铃声一直没有停,吵得她头昏脑涨,捡回手机一看,是个未知号码,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情,才不情愿地接了起来。

“太好了,你没事!”那边是个很欢快的声音。

“齐……齐诺?”雪容有点没反应过来。

“哎呀我前两天给你发的邮件你看到没有?就是上次你问我书里有一句话的意思,我回给你啦。可是你都不回我邮件,我以为你没收到,又发了两遍,你到底收到没有啊?”

他语速极快,一连串的话抛过来,雪容都来不及反应,半天才“哦”了一声说:“我这两天没看邮件。生病了。”

“啊?病了?怎么了?”齐诺大惊道。

“没事啦,就是感冒。”雪容无力地笑笑。

“不行不行,你得让我看一眼。我挂了,网上视频找你。”他挂了电话。

雪容无奈地看看手机,慢吞吞地爬起来开电脑上网。

齐诺的脑袋在视频窗口里晃了两晃,笑眯眯地问:“你暂时不会死吧?”

“去你的。”雪容冲他挥挥手。

“死也得先把我那本书翻完再死啊,乖。”齐诺很诚恳地说。

雪容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他好像坐在客厅里,身后的沙发上桌子上地板上全是易拉罐,空酒瓶和其他散落的东西。

“昨晚我们开派对了。”齐诺见雪容在狐疑地打量他的客厅,终于有点脸红了。

“玩得挺high的吧?”雪容笑笑。

“我收拾收拾。你等等。”齐诺一边说,一边又没等雪容同意,便飞快地跳起来,在房间里窜来窜去地打扫起卫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