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呆地对着电脑看了很久,忽然跳起来穿好衣服就往外冲。

半夜的车很好打,她十分钟以后就到了安迪那儿。

酒吧里正好是最忙碌的时候,人声鼎沸,热气蒸腾,雪容在吧台前坐了一会儿,安迪才认出是她。

“哟,你怎么来了?”他很意外地叫了一声,也没问雪容要喝什么,就给她倒了一杯可乐放在面前。

“干吗不给我酒喝?”雪容推推杯子。

安迪大摇其头:“不行不行。你未成年。”

“谁未成年啊!”雪容抗议。

他还是摇头。

雪容也没跟他纠缠这个问题,示意他站近一点,凑到他耳边大声地问:“你能不能让洛钧住到你这儿来?”

“什么?”酒吧里的音乐有点吵,安迪没听清楚。

雪容又重复了一遍,他这回奇怪地皱了皱眉问:“为什么?”

雪容高声喊道:“他把暖气停了。”

这回安迪一下听见了,顿时把眼睛瞪得老大:“他发神经病了?”

雪容耸耸肩。

安迪放下手里的东西,撑着吧台琢磨了半天,才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说:“也就你们南方人干得出来这种事。换了我,两天就冻死了。”

“南方人也受不了这种天没暖气啊,何况洛钧……”

“那让他去你那儿不就完了?”

雪容叹气:“他不肯的。他一次都没在我家过过夜。”

安迪又惊诧到了,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半天,低头想了想,又使劲摇头:“不行啊。他早就不肯来我这儿了,我说了也没用啊。”

“你骗他说你这儿需要人,让他来帮忙嘛。”

安迪还没给答案,雪容就又接着说:“要是他实在不答应,你就说他不搬过来,我就搬他那儿去。”

这回安迪往后撤了撤,像看瘟神一样看着雪容说:“这种作死的话,你自己去说。我可不敢说。”

背景里换了一首稍微轻快点的歌,雪容也跟着放低了声音:“那你先试试看,不行我再去说。”

安迪犹豫了很久,连着洗了好多杯子,才终于答应了。

雪容松了口气,趴在吧台上。

“对了。”她又坐起来,“那个什么……你们老板……苏雅最近有给他介绍什么片子吗?”

“早就绝望了。”安迪无奈地摊摊手,“都好久没跟我提陈洛钧这个人了。”

“哦。”雪容低头喝了两口可乐,犹豫了一会儿,又抬头用满是渴望的眼神看着安迪说,“那你问问她,能不能帮帮洛钧嘛。”

安迪那种看瘟神的眼神又出来了。

“这种事不能急的。好多人等一个合适自己的机会得等五年十年呢,还有好多人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有这样的机会。”

“我知道啊,可是……如果有人帮忙的话,会好很多啊。你帮忙说两句好话好不好?洛钧就是倔嘛,你千万让他知道就行了啊,要是真有什么机会,随便说是个别的什么人介绍的,他肯定会答应了。”雪容继续劝说道。

“他跟苏雅的事你可别掺和。”安迪威胁她说。

“我没有要掺和。”雪容低下头去,“可是我又帮不了他……”

安迪忽然来劲了,趴到吧台上,离得她很近:“你就不怕苏雅把他抢走了?”

雪容先是沉默了一下,接着笑起来:“阿洛是我一个人的。我早就知道。”

见安迪迟迟没有回应,她只好拽住他的衣袖:“安迪哥哥,你就帮帮忙吧,你也不想看到洛钧等到老死吧?”说完,她便死死地盯着他。

“哎哟喂。”安迪抖了抖,“我算是知道洛钧怎么会被你摆平了。”

“好不好嘛?”她皱皱眉,泫然欲泣地又抓紧了他一些。

“好好好。”安迪举起双手,“当他的朋友,算我倒霉。”

第二天一早,雪容就收到安迪的短信:“任务失败。”

雪容看了眼手机,早有准备地从床底下拖出自己的拉杆箱,又装了点洗漱用品在包里,再把家里的现金都塞在一个信封里,坐地铁去了海棠花园。

她开了门,看都没看一眼陈洛钧,径直走进卧室,把箱子扔在床脚,接着又进了洗手间,放下包就开始往外拿自己的牙刷毛巾,放在他的东西旁边。

陈洛钧跟进来,皱着眉头问:“你干吗?”

“搬过来啊。”她冲他一乐,“你能住的地方,我当然也能住啦。”说着,她就弯腰开始从包里掏瓶瓶罐罐的护肤品,往他的洗手台上放。

陈洛钧把她刚放好的洗面奶扔回她包里,凶巴巴地问:“是你让安迪来的?”

她不说话,只是又把洗面奶拿出来,放好。

他又把它扔回包里,两个人就这么一个放一个收,循环了很久。

最后陈洛钧终于拿她没辙,重重地把她的包抢了过来说:“行了行了,我去他那儿,还不行吗?”

雪容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又掏出那个装着钱的信封交给他:“给你。”

他一看是钱,刚准备丢回给她,发现她满是威胁地把手伸进包里,一副要把东西再拿出来的样子,只得作罢,长长叹了口气,把信封收进了口袋。

“好啦好啦,收拾行李去。”她这回笑得更得意了,推着他就往外走。

“我帮你把行李箱都准备好啦。”她屁颠颠地把自己带来那个拉杆箱打开,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装。

陈洛钧摇着头坐在床上,看着她的空箱子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无奈到极点地低低了叫了一声“容容”。

雪容弯了腰,居高临下地捏住他的脸:“来,给本小姐乐一个。”

他满脸怨念地瞪她。

“那我给你乐一个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笑得明媚灿烂,整个房间的冷气似乎都被她融化了。

“哪有男人这么脆弱的啊?不就是这两年都没什么戏演嘛,哪个大明星不是这么过来的……”江海潮抱怨道。

“哎呀总之你听我的嘛。”雪容一边穿鞋一边略带撒娇地打断他,“他是没那么脆弱啦,不过大过年的,吃吃喝喝不就行了么,提什么工作演戏之类的事情嘛。让你不要问就不要问嘛。”

“行行行,听你的。快去快回吧。”他跟在她身后,送她出门,看着她在雪地里欢快地往小区门口一路小跑而去。

陈洛钧已经等她半天了,见她笑嘻嘻地跑过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跑到他的面前,把手塞进他的口袋里,握住他的手,仰面看着他傻乐。

“笑什么呢。”他一边说,一边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嘿嘿嘿。新年嘛,开心呀。”她还是笑,“有没有我的压岁钱?”

他的手指在口袋里动了动,拖着她的指尖触到一个小小的硬硬的纸包。

“真的有啊!”雪容惊喜地把那个红纸包拿出来,打开来一看,发现里面只有一枚一块钱的硬币,不禁嘟起了嘴,“只有一块钱啊……你可太抠门了。”

“年三十晚上吃饺子吃到的。”他笑一笑。

“哦。那是福气来的,我可要收好。”她小心地把硬币揣进自己的口袋里,“阿洛,你在家过了三天年就跑回来找我,你爸妈没意见吧?”

他摇了摇头。

“你回去没跟你爸吵架吧?”她盯着他的脸色看了半天。

“大过年的,怎么会吵架。”他无奈地一笑。

“那他们有没有说什么?”她很担心他爸妈会把上次来找她的事情说出来。

“问你怎么没有回去。”

雪容脸一红,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尖说:“你爸爸……不嫌弃我是贪污犯的女儿了嘛。”她声音很小,语气不像是赌气,只是有点小小的委屈。

“除了我,谁敢嫌弃你?”他握握她的手安慰道。

她勉强一笑,又问:“他们没说其他的了?”

“你觉得他们会说什么?”他很奇怪地看看她。

“没什么啦。随便问问。”她赶紧装作没事,“其实你不用担心我啦,我在海潮哥哥家很开心啊。小雪也很开心,糖糖每天都陪它疯。”她一边说,一边挽着他的胳膊往小区里走,“你呢?这两天有没有喝多?”

“还好。”他轻描淡写地说。

雪容抬头观察了一下,发现他的脸色虽然略带疲惫,倒也没什么异样。

两人走到江海潮家门口,还没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来了?快进来吧。”江海潮热情地招呼他们。

陈洛钧放下带来的东西,很正式地伸手跟他握了握,拜了年,才往门里走。

“小姑姑!”糖糖抱着小雪奔出来,“你去哪儿了?”

还没等雪容说话,她又看看陈洛钧,满脸好奇。

“快叫小姑夫。”江海潮俯身跟她说。

雪容脸噌地红了:“瞎叫什么……”

糖糖倒一点也不含糊,立刻甜甜地叫了一声“小姑夫好”。

“你好。”陈洛钧蹲下来,满面笑容地给了她一个红包。

“谢谢小姑夫。”糖糖刚伸手去接,怀里的小雪就窜到了陈洛钧身上。

“哎小雪你不要乱抓人!”糖糖很着急地叫道。

“不会的。”陈洛钧把小雪抱在怀里,“它是我的猫。”

小雪伸了个懒腰,很惬意地“喵呜”一声表示赞同。

“哇,它好喜欢你。”糖糖看着小雪一个劲地往陈洛钧怀里钻,满脸艳羡地说。

陈洛钧笑了笑,抬头颇为得意地看了眼雪容。

“哼。有异性没人性的臭猫。”雪容气哼哼地往房间里走。

身后的糖糖还在跟陈洛钧愉快地交谈:

陈洛钧陪她玩了半个下午,到吃饭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聊得很熟了。

“小姑夫,我爸爸说我长得跟小姑姑小时候很像,是不是真的?”糖糖问。

“我现在不知道啊。”陈洛钧看看糖糖,又看看雪容,“你小姑姑这么小的时候,我还不认识她。你要再长大一点,我才能看出来。”

“啊?那要过多久啊?”糖糖嘟起嘴。

“等你长到十二岁就可以了。”他笑着,一边又看了眼雪容。

他看着她的眼神格外温柔,一下子就让雪容回想起了自己当年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脸上带着的暖暖的笑。

她情不自禁地往他身边靠了靠。

“小姑夫。”糖糖又奶声奶气地叫道,“等小姑姑去香港了,你的猫是不是就要住回你家去了?能不能借给我玩一玩?”

雪容神色一变:“我哪有要去香港?”

“咦,那天你跟爸爸说的呀,要去香港培训。爸爸还说‘很好,很好’呢。”糖糖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义正词严地说。

“糖糖,吃饭的时候不要老是说话。”糖糖的妈妈张亦越岔开话题,“你的汤都快凉了。”

“哦……”糖糖有些失落,却还是乖乖地低头去喝自己碗里的汤。

桌上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显得有些尴尬。

“B城这两年是不是发展得很快?”江海潮先打破沉默问陈洛钧,“我们都好几年没回去过了。”

张亦越笑着接上说:“你还好意思说,糖糖一出生你就把我妈骗过来带孩子,搞得我们这么久都没回过老家。”说着,她看了看陈洛钧,“我也是B城人,当年跟你读的还是同一所艺校。”

陈洛钧面色如常地笑了笑:“听容容说过的。”

“所以说我们好有缘呀。”雪容插进来继续和稀泥,“海潮哥哥,你当年要是知道未来的老婆就在B城,放假从法国回来的时候就会去我家找我玩了吧?我家就住在艺校旁边哦。”

“那当然。”他一点也没有犹豫,“可以少走好多年弯路。”

去香港的话题就这么被绕了过去,直到吃完饭陈洛钧跟雪容单独在厨房里洗碗时才被重新捡起来。

“糖糖说的去香港的事情,我怎么没听你提过?”陈洛钧低头认真擦着刚洗好的碗,状似不经意地问。

“嗨,那个啊,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就是我们公司有这么个去培训的项目,我都没申请。”雪容满不在乎地一边说,一边接过他擦干的碗放进橱里。

“为什么不申请?”他追问道。

“申请的都是资格很老的同事,哪里轮得到我。我可不要去丢人。”她继续打着哈哈。

陈洛钧没有被她这么轻易地骗过去,放下了手中的碗和抹布,转身极其认真地说:“容容,不管你是不想去,还是担心自己申请不上,这种事情至少应该跟我说一下吧。”

他的语气其实挺温和的,她却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捏着的盘子,不敢看他。

“你又不是什么事都跟我说的。”她小声地顶了一句嘴,“你不开心的时候,宁愿每天一个人去跑步也不肯跟我说,还好意思说我……”她越是心虚,语气却越是倔强,像是要把火力都转移到他身上。

陈洛钧不说话了,雪容说完这两句以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把所有的碗筷都收拾好了,僵在厨房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姑姑小姑夫,我们去放烟花!”糖糖及时冲进来解围,一手拖着一个人往外走。

小区的花园里有不少吃完晚饭出来放烟花爆竹的人,空气中充斥着一股硫磺味。

抬头看着缤纷的礼花时,雪容转脸看了看陈洛钧。

他也抬头看着漫天璀璨的烟花,修长倔强的身影一如从前,眼里却磨灭了光辉,沉静而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五彩缤纷,仿佛这一切繁华都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走过去靠在他的肩头,把手塞进他的手里。

他转过脸来,对她若无其事地淡淡一笑,便又抬起头,看着一朵刚飞上天际的烟花。

回去的路上,他们一直这么紧紧地手牵着手,虽然还是不说话,但已经不再是刚才那种尴尬赌气般的沉默。

“容容。”他忽然叫她。

“嗯?”

“如果我接到一部戏,要出去巡演半年,怎么办?”

“那很好啊!”雪容停下脚步,眉开眼笑地看着他,“什么戏?什么时候去?”

他没有答,只是低眉定定地看着她。

“哦……”她反应过来,“原来又绕着弯子说我去香港的事。”

她闷闷不乐地重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拿鞋尖踢着地上的积雪。

“我都说了,我就算去申请也不一定能去成啊。”她这回底气不那么足了。

“你都没申请,又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倔起来,“我才不要跟你分开半年。”

“容容。”他停下了脚步,在她身后低低地喊了一声。

雪容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他,有些僵硬地挺直了脖子。

“我就算不能帮你什么,至少……我不想变成你的负担。”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四分五裂,传到她耳中时已经不太真切。

她慢慢地转回身,隔着几步的距离远远地看着他。

当年那个温和亲切的少年在他身上似乎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她面前的,已经是一个成熟而忧郁,一个她认识的时间不长,却爱了很久很久的男人。

他静静地看着她,以一种深思熟虑的淡定口吻说:“我花了十年时间等你长大,从来就不在乎再多等你几年。”

她迟迟没有动弹,只是怔怔地等着他走过来,把她揽进怀里。

她低头不语,只是默默地贴紧了他的胸膛。

“小姑姑!”糖糖本来已经跟着爸爸妈妈走在前面很远了,又掉回头来找她,“你们怎么这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