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容点点头,却在酒店门口呆站了许久。

她在寒风中看着那辆黑色的车子渐渐远去,觉得心似乎被掏空了一块,而那块空白被沉重的铅石压满,重得她无法呼吸。

陈洛钧发短信来问她有没有下班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了平时到家的时间。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只好回了一句:“今晚要加班,你别等我吃饭了。先回家吧。”

她拎着那只陈洛钧妈妈给她的纸袋,又回了办公室。

袋子里装满了维生素,蛋白粉和各式各样的补品,还有一个厚实的护腰。

她只把那个护腰装进了自己的包里,把剩下那些一看就不可能是她买的东西锁进了自己的矮柜。

办公室已经没有别人了,只有顶上明亮的白色灯光陪着她。

她翻开自己的记事本,在最后一页的左右两边缓缓地写下了“阿洛”和“爸爸”四个字。

她用不着很聪明,也能听出陈洛钧爸爸刚才那番话的意思。

劝阿洛回B城,他就会帮她把爸爸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捞出来。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好像谁都会有个光明的结局。

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

她从办公室的资料柜里翻出了当时《漂泊的圣彼得》第一次公演时的宣传资料CD,****电脑光驱里。

资料里包括当时写的宣传文案,媒体通知,还有几张公开版的剧照。

那时她还刚进公司,只能做做翻译这种简单的活,这些东西都没有经过她的手,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研究这张光盘。

剧照的第一张,就是开场时被雾气笼罩的舞台,陈洛钧被悬在舞台的正上方,垂着头,身体绷得笔直。第二张里的他站在舞台的中央,大概在念一段慷慨激昂的台词,眉宇间充满了呼之欲出的愤怒。第三张则是唯一的一段感情戏,他正单膝跪着,温柔地俯身看着一个躺在地上的姑娘。还有第四张,第五张……

她把这些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最后只得趴在桌上,心如刀割地意识到,这个舞台上的阿洛,是她平时看到的那个阿洛身体里最重要、最有光彩的一个部分。要是这个阿洛不存在了,那她的阿洛就永远不会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灵魂了。

而他的灵魂、他的生命,她又有什么资格出于自己的私心指手画脚呢?

她在笔记本上“爸爸”那两个字下面,一遍一遍地写着对不起。

“怎么还不走啊?”忽然有人在她背后问。

雪容吓了一跳,慌忙合上本子,回头一看,是他们的大老板,英国人Peter。

“你也还在啊。”雪容站起来,“刚才都没看到你。”

“刚才在跟英国打电话。现在走了。”Peter笑着跟她说,“这么晚了,可不要再加班了。不然我要怀疑你的效率了哦。”

“这就走。”雪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Peter很绅士地等她一起,陪她坐电梯下楼。

“要送你吗?我的司机就在楼下。”Peter又问道。

雪容赶紧推辞说:“不用了,我坐地铁很快。”

“外面很冷哦,你确定?”

“嗯。门口就是地铁站嘛。”

Peter没有再勉强她,只是叮嘱了一句“Take Care”。

雪容上了地铁,把包包抱在胸前的时候,被那个装着护腰的盒子硌了一下,一边揉了揉被尖角刺痛的胸口,一边决定先去海棠花园。

刚到楼下,她便抬头往十二楼看去。那个窗口暗着,好像没有人在家。她不死心地坐电梯上去,开了门四下找了一番,发觉家里真的没有人。

肯定陈洛钧还在她家等她呢吧,她以前偶尔加班时,他总是会等到她回家才能放心离开。

她大概是脑子乱得昏了头,竟然连这个都忘记了。

雪容叹叹气,关上灯,刚要锁门走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陈洛钧家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似乎没有开暖气。

她重新又推门进去,找到客厅的暖气片,摸了摸,发现那上面虽然干净,却完全不是正常的温度。

气温早已经到了零下,连雪都下过了好几场,她完全不能想象在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季节里,没有暖气要怎么过日子。

卧室里的暖气片也是一样,床脚倒是有个电取暖器,看起来小小的,完全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样子。

雪容跌坐在他的床上,半天都站不起来,直冻得手脚麻木,脸颊都快失去了知觉。

从他家出来以后,她还特地去了楼下的管理室,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傅,咱们小区的暖气,要是不用的话可以停吗?”

管理员看看她:“可以啊。你家房子要是没人住,提前报停就行。不然这一年的暖气费也得不少钱呢。”

雪容点点头,“哦”了一声。

离开海棠花园,她不知为什么,又去了公司,也没开电脑,就在自己的座位上一直坐到很晚。

她晚回家一点,陈洛钧就能在有暖气的地方多待一会儿吧。

她的思维已经完全停转了,满脑子只剩下这个念头。

可是她也不能在办公室里坐一辈子,再耗下去,他该担心了。

雪容再一次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她整晚都没吃过东西,却一点也没有觉得饿,只是从电梯里出去,一进大堂,就被外面飘进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寒颤。

写字楼里圣诞和新年的装饰品还没有撤掉,就已经挂上许多充满了春节气氛的大红灯笼。

陈洛钧就站在一盏红灯笼的下面,远远地冲她一笑。

她停下本来匆匆的脚步,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一瞬间飘忽不见了,只剩一颗心,在扑通扑通,迷茫而慌乱地跳着。

雪容奔过去,抱住他的腰,努力挤出一个甜甜的微笑问:“你怎么来了呀?”

“外面下雪了,怕你没带伞。”他捏捏她的肩膀,“穿这么少,冷不冷?”

她摇摇头,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才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把整个人都倚在他身上。

他一眼就看出来她的情绪不太对头,却只是问了一句:“累了?”

“嗯。”她使劲点头。

回去的地铁上,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跟他面对面地站着,闭起了眼睛趴在他的肩上。

她死死地抱住他,好像一松手就会灰飞烟灭似的,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

陈洛钧送她回到家,刚开了门,一转身就被她按在墙上。

她扔下手里的包,踮起脚尖,狠狠地仰脸去咬他的嘴唇。

“容容……”他一边想躲,一边却情不自禁地已经伸手搂住了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微微抱了起来。

她似乎受到了莫大的鼓励似的,一边推着他往房间里走,一边闭着眼睛就开始解他大衣的纽扣。

他心头一颤,脚也跟着软了软,还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已经被她推进了房间,倒在床上。

房间里很暖,他也全身都热血沸腾,一个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

她的手准确而轻柔地伸到他的衣服下面,小小的暖暖的手掌贴上了他的腰。

他只觉得所有的理智都已经被这双手上的温度烧成了灰,本能般地低头去吻她白皙嫩滑的脖子。

“阿洛……”她不知是迷乱还是痛苦地叫了他一声。

“嗯。”他应了一声,却还是没有停,手也渐渐地往下滑去。刚要撩开她的衣摆时,她终于忍不住躲了一下,一边躲,一边又轻轻地叫了一声:“阿洛。”

他似乎清醒过来一点,动作犹豫了一下。

她反而更紧地抱住了他,咬着他的耳朵问:“会不会很疼?”

他却不知为什么,完全停了下来,趴在她的身上,用头抵着她的肩膀,挣扎着想要平复呼吸。

“阿洛?”她有些忐忑地摸摸他的背,“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是撑起身体,倒在她旁边。

她想要搂住他的脖子,他却像触电似的立刻抓住了她的手。

她愈发错愕了。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又担心又胆怯地蜷成了一团。

“容容,对不起。”过了很久,他终于完全平复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说。

她睁开了眼睛,不解而又心疼地看着他。

陈洛钧站起来,理了理刚才揉得乱成一团的衣服。

雪容也跟着坐起来,迷惑地抬起头。

两个人都忽然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同时移开了目光。

雪容的肚子咕噜了一声,打破了原本的寂静。

“饿不饿?煮点面给你吃?”他问着,却没等她回答,就匆匆去了厨房。

雪容也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磨磨蹭蹭地跟了过去,从他身后抱住他。

两个人脸上的红潮都还没有褪去,触到一起的那一瞬间,仿佛体温又上升了几分,他连开煤气的手都抖了抖。

“阿洛。”她喃喃地叫了一声。

“嗯?”

“下雪了。”

“嗯。”

“好冷。”

“嗯。”

“你腰有没有疼?”她说着,手又要滑下去。

他赶紧抓住她的手腕:“没有。”

“哦。”她收回手,“可是我还给你买了一个好厚的护腰呢。你要不要穿?”

他考虑一下,点点头:“好。待会儿拿给我。”

她眼睛有点红,于是不敢说话了,只是闭起眼睛,把脸蹭在他的肩胛上。

面煮好了,雪容只吃了一口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我还是不吃了。”她放下碗吸吸鼻子,“这么晚了还吃这么多,回头胖死就没人要了。”

“你这还胖?”他捏捏她的脸颊。

“阿洛。”她嘻嘻一笑,又腻到他怀里仰脸问,“我从C城带回来给你的药油,可一直都没用过呢。要不要拆开试试?听说冬天用最好了呢。”

“这么晚了……”

他刚要拒绝,雪容就拖着他往外走:“不晚不晚。明天是周六嘛。”

她把他一路推到床边,拍了拍枕头命令道:“趴下。”

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趴了上去,投降似的闭起了眼睛。

雪容去橱里拿了精油,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又关上大灯,才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小心地撩开他的衣服。

他不知什么时候又瘦了下来,背上肌肉的线条清晰而流畅,雪容红着脸拧开瓶塞,滴了点精油在手上,却发现自己的手一直不住地在颤抖。

深深地呼吸了一会儿,搓热了手掌,她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他的背上。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绷紧了。

她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紧张地问:“疼?”

他摇了摇头, 放松下来,把脸深深地埋在她的枕头里。

雪容按了按他的腰,聚精会神地试图回想起当年在医院里偷学的技术。

“老板,你试过这么多按摩师,是不是还是我的手艺最好?”她按了一会儿,趴到他耳边轻声问。

他很给面子地点点头。

她心花怒放,卖力得自己脑门上都开始出汗了。

他则呼吸平稳,全身渐渐舒展开来。

他从来都没告诉过她,她的手又小又软,力气自然不大,说是按摩,其实跟挠痒痒也差不了多少,根本一点作用都没有,反而会搞得他心神荡漾,气血上涌,久久都平静不下来。

他也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他有多少次夜半失眠时会想到这双手,干燥、温热、柔软,是他疲乏无望中的唯一一缕安慰。

“阿洛。”她字斟句酌地酝酿半天才问,“你过年回家吗?”

没等他答,她就说:“你去年都没回去了。你其实不用留下来陪我的,我可以去海潮哥哥家啊。你老是不回家,你爸爸妈妈说不定会怪我缠着你呢。”

他不说话,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

“其实上次给你爸爸过六十大寿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想好要回去了?要不是我……”

“不是。”他忽然打断她,“我从来没有真的想过要回去。”

“哦。”

他的声音陡然温柔了许多:“容容,要不是你,说不定我也坚持不到现在。”

她心底一酸,却笑起来:“切,要不要把我说得这么伟大啊。我又没干吗,除了天天吃光你做的菜以外。”

他跟着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阿洛——”她又很嗲地拖长了声音叫道,“外面那么冷,你晚上就不要走了嘛。”

他好像花了两秒钟才明白她说什么,紧接着就摇了摇头。

“哎呀,明天还要来的嘛。”她还想劝他,陈洛钧却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很晚了,我还是先走了。”说着,他便站起来整理自己的衣服。

雪容跟着站起来,按住他的手。

“别闹。”他轻轻地把她的手推开,“待会儿赶不上地铁了。”

“那就不要赶了嘛。”

“那怎么行。”他皱皱眉,绕开他往门口走。

她怔怔地看着他穿上了外套,俯身在鞋柜前面弯腰换鞋,一切穿戴停当了以后,转身对她若无其事地伸出双臂。

她没有走过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

“那我走了。”他见她不肯过来,就转身准备开门。

“陈洛钧!”她终于大着嗓门吼了一声。

他僵在那儿,一手按在门把手上,迟迟没有动静。

“你急着回去干吗?挨冻吗?”她对着他的背影质问道,“医生早就说过你的腰不能受凉,夏天连空调都不能吹,你倒好,连暖气都停了,你是要玩命还是想活活气死我?”她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喘着粗气努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

她渐渐被泪水模糊了视线,长长地吸了口气,忽然笑了起来:“行,你了不起。天下没有什么比你的自尊心更重要了。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给你钱,也不应该瞎操你的心,你走吧,快走吧。”

说着,她无力地冲他挥了挥手。

他竟然一点要安慰她的意思都没有,犹豫着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就真的掉头走了。

雪容气得眼冒金星,咬牙切齿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冲到窗口,看着他刚走出楼门的身影大叫了一声:“陈洛钧!”

他脚步顿了顿,抬起头来看着她。

她砰地从三楼扔了个什么东西下来,接着便重重地关上了窗户。

他走到绿地里,捡起她刚才扔下来那个盒子,拍了拍上面的雪,借着路灯的光才看清那是个羊毛制成的护腰,极其温暖而柔软。

雪容坐回沙发上,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滚滚而下。她都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气哭了,还是心疼得哭了,只觉得似乎除了哭,她什么都做不了。

不行,光哭不能解决问题。她强打精神,跑回房间里对着电脑查了半天“暖气报停”的网页,反复研究了很久,得出了暖气一旦停了,就得到下一年才能开通的悲惨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