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凉爽而宁静,马路上的人很少,只有明亮的路灯映着淡淡的月色。雪容一开始还有些踌躇,弱弱地跟在陈洛钧身后两步的地方。

他回过头来,毫不犹豫地牵住了她的手,极其自然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她走在他旁边,抬头看了看他的侧脸。

想到十几年前就曾经这样被他牵着,曾经这样看过他的侧脸,她便笑开了,仿佛当年那因为他手指的温度而窃喜不已的小女孩又回到了自己身体里。

他们走了很远,在一家通宵营业的茶餐厅坐下了。

这个点的饭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陈洛钧点了两份粥,一份清炒芥兰,一份虾饺,又给雪容叫了一份双皮奶,把菜单还给服务员时,就看见她坐在他对面,笑得眼睛都成了半月形。

“你怎么都不问我要吃什么啊?”她问。

“你要吃什么?”

“就你刚才点那些啊。”

他没忍住笑:“那不就行了。”

“好没劲啊。在你面前一点秘密都没有。”她用两只手撑起下巴。

他含笑四下看了看。

“我们是不是好久没有一块儿出来吃饭了?”她又问。

他想了想,上一次两个人出来,大概还是在她去英国读书之前了。他给她做饭做了太久,都不太记得跟她一起出门时什么感觉了。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这么不着痕迹?他忽然有些恍惚。

“哎,谁让阿洛手艺这么好,搞得我都不爱吃外面的菜了呢?”她还是笑,“要不是你这几个月不在,我做再多瑜伽也减不了肥。”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她,听她一个人自言自语。

“对了,你都不吃肉,那拍戏的时候体力怎么跟得上啊?”她忽然皱了下眉头问。

“没问题的。”

她还想再追问下去,却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另外一对情侣推门进了餐厅, 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桌上。

他们坐下没多久,雪容就发现那个女孩不时往他们这里瞄。

“糟了。”雪容低下头,拿餐牌挡住脸,“那边那个女孩子好像认出你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陈洛钧好像没听懂似的。

“万一被人偷拍什么的放到网上多不好?”她压低声音说。

“你要是怕的话我们就走。”他毫不在意地说。

“要是被我同事看到我可怎么解释啊……”她抬头瞥了一眼他无所谓的眼神,坐直了身体心一横说,“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哼。”

雪容一边说着不怕,一边其实还是有点心虚,一直在偷看人家,也不太说话,菜上来以后匆匆扒拉了两口就表示吃饱了。

陈洛钧被她的猥琐状搞得无可奈何,也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只得买单了。

“叫饿的是你,要出来的也是你,吃了两口又喊饱的还是你。”出门的时候他摇摇头叹气道。

“哎呀晚上不要吃这么多,容易长胖,还对胃不好。”她挽住他的胳膊飞快地往前走。

他被她拖出去好远,才终于拽住了她飞奔的脚步,重新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往家走。

“阿洛,你真的不怕被人偷拍吗?现在的狗仔队可厉害了。”她弱弱地问。

“我不能因为怕别人就影响自己。”他淡定地说着,又搂紧了她一些。

他眉眼间的那簇傲意悄悄地迸发出来,她心一热,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

走到半路时,远处的钟楼传来了十二点的报时声,“铛铛”的钟声响了很久。

他们沉默地听着钟声,紧紧地把十指交握在一起。

送她到家门口时陈洛钧问:“明天想吃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专注地看着他。

走廊的路灯很快灭了,他低下头,在黑暗中无比熟练地找到她的唇。

她搂住他的脖子,几乎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他的身体上。

那种久别重逢的甜蜜显得如此不真实,令她觉得全身每一个毛孔都需要他的触碰才能平静下来。

他好像明白她在想什么似的,把她整个人都裹在怀里,几乎从头到脚都跟自己贴得紧紧的,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松开她以后,他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回来了真好。”

“嗯。你回来了真好。”她如释重负地叹气重复道。

送走陈洛钧回到家里,雪容对着茶几上那两杯没有来得及喝的牛奶发了半天呆。

要是像那对杯子一样永远不用分开该多好。

每天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都要担心他会忽然说明天就要走,而白天上班只要看到他的短信,就会心慌一下,担心他要说晚上不能见她了。

只是让她大感意外的是,陈洛钧这一次居然在A城待了很久。

天气渐渐热起来的时候,他开始有些忙碌,不再每天去给她做晚饭,但至少会隔天见她一次。

雪容只知道他在忙一部话剧,也没有多问,见到他时自然开心,见不到他时就因为他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开心。

有天晚上她已经上床了,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

“阿洛?”她跳起来跑进客厅里。

陈洛钧走进来,神色疲惫对她笑笑:“我今晚能睡这儿吗?”

雪容一愣。他每次来她家都是吃完饭过一会儿就回自己家,还从来没有在她这儿过过夜。

她红着脸拽了拽自己的短袖睡衣说:“哦。好啊。”

她看着他熟门熟路地走进洗手间,才捂着自己通红的脸颊回了房间上床。

她把自己藏在薄薄的被子下面,蒙着脸,心里七上八下地不断打鼓。

陈洛钧洗完澡出来,站在她房间门口问:“还有被子吗?”

“呃……有啊。在衣橱最左边一个门里。”她探出半个脑袋。

他进来拿了被子,走到她床头俯身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就又出去了。

他把被子铺在沙发上,关了客厅的灯,摸黑睡下了。

雪容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偷瞄了好多次,发现他好像真的是睡了,也只好关上了台灯。

可是她哪里睡得着。

纠结了好多次,她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前蹲下,小声叫了声“阿洛”。

他显然也没睡着,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嗯”了一声。

“沙发是不是很小很挤?”她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柔弱而胆怯,“你要不要去床上睡?”

他似乎思考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好像能听见他大脑咔嚓咔嚓转动的声音。

接着他便站了起来,绕过她走进房间里,在她的床上躺下了。

这回轮到她纠结了,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睡在沙发上还是应该回房间里。

片刻的挣扎以后,她放轻脚步回了房间。

第一次跟他在两个人都清醒的状态下躺在一张床上,雪容紧张得连脚趾都绷紧了。

他面对着她,看着她的眼神有些陌生。

她连大气都不敢喘,抱着自己的手臂,生怕自己身体的哪个地方碰到他。

他看了她一会儿,默默地往她这边动了动,小心地探出手来,抚上了她的脸颊。

“容容。”

“嗯?”

他的手从她的脖子上滑下来,慢慢绕到了她肩膀那道曾经被烧伤的疤痕上。

她吸了口气,却没有躲,只是倔强而执着地看着他。

他避开了她的眼神,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指渐渐在她肩上收紧。

“她已经是我的人了。从头到脚都是。”孟良程的脸忽然浮现在他眼前,连带着他说这句话时那略带得意的神情。

他手上的力量无法控制地加大,直到捏得她低哼了一声,才一下子清醒过来,松开手匆匆看了她一眼,便慌乱地转过了身。

“阿洛?”她小心地叫了一声。

他没有回应,只是无意识地抓紧了自己这一侧的枕头。

“阿洛。”她的手攀上他的肩头,硬是把他扳了过来。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露出招牌式的眉眼弯弯的笑容:“已经不疼了。”

他看着她的笑,心却愈发痛起来。

“你爸爸把你交给我,我却没有照顾好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她还是笑:“爸爸不可能照顾我一辈子,你也不能总是在我身边啊。何况这个根本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任性。”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颊:“不过要不是有过经验教训,我现在也不会这么乖,对不对呀?”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她晶亮的眼睛,和被灯光照得格外温暖的肌肤。

“我不要你乖。”他用脸颊微微蹭了一下她的手心,幽幽地说,“我要你是原来的容容。”

她分不清是感动还是心酸让她的心如此温暖地抽痛着,只是没有丝毫犹豫地说:“我是你的容容啊。一直都是。”

他闭起眼睛,似乎要用心揣摩和牢记这句话。

雪容抬手关了灯,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腰侧,把指尖轻轻地搭了上去。

他的呼吸略微乱了两拍,却没有动作。

她探了探脑袋,想去吻他,他却下意识地躲开了。

她也没有再乱动,只是渐渐听着他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她便在这呼吸声中慢慢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雪容发觉天还没亮,陈洛钧却已经坐起身,正靠在她的枕边,闭目不知在想什么。

她动了动身子,把他从沉思中惊醒。

“你在想什么啊?”她问。

他像是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道:“剧本。一睁开眼睛就满脑子都是台词,晚上也睡不着。”

早晨似乎是他戒备松懈的时候,不加掩饰地十分坦白。

“那要不要我给你唱个歌哄你睡觉?”她笑着拉他躺下,“还早呢。”

他听话地闭上眼睛。

她没有唱歌,只是把手覆在他的脸颊上,用拇指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毛,从眉头到眉梢,动作缓慢而轻柔。

他微皱的眉头随着她反复的动作渐渐松开,没多久竟然真的睡着了。

从此以后这便成了惯例,陈洛钧经常在半夜出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只是躺在她的身边,渐渐入睡而已。

雪容不知道他是真的压力太大经常失眠,还是只是想要她在身边——不过她很喜欢他对她有那么一点小小依赖的感觉。

看着他睡着的样子时,是她最安心最踏实的时候。这时的他不会被其他事情牵绊心神,不会跟别人搂搂抱抱,更加不会有无数目光聚集起来的光环。他只是一个寻常的疲惫的男人,需要一点简单的安慰而已。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陈洛钧就又忙得很少见到踪影了,偶尔来看她一眼,也是匆匆地坐一会儿就走了,不要说在雪容家里过夜,连饭都很少有机会跟她一起吃。

陈洛钧的论坛上已经在短短一年里多出了无数帖子,他拍过的所有戏,出名的不出名的,演主角或是演配角的,都被人翻了出来,而他参加的每一次宣传活动都有各种角度的抓拍照片,如今短短一个月的帖子数量,就远远超过了原先所有的总和。

而那个从最初开始就一直坚持拍他,看他的戏的那个“蔷薇草”则不知去向,好久都没有看到这个ID了。

林晓琪有一次跟雪容不经意地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跟陈洛钧居然从来没有被曝光过,实在是奇迹。

“他哪有那么红。才上了两部电影而已。”雪容笑道。

“别急。早晚的事。”林晓琪说,“不过最近听说他拒了好多电影,为什么啊?”

雪容谨慎地兜圈子:“他工作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

“那他最近在忙什么?没跟你说过?”

“没有啊。我们也不是经常见面。”虽然骗人不是她的本意,但雪容还是留了个心眼。

“哦。那总之你们小心点啦,人言可畏。”

“嗯。我知道了。谢谢。”她被林晓琪的好意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在电脑这边暗自低下了头。

关了电脑,雪容拿起桌上的一封信,又一次打开读了一遍。

爸爸在信里还是那几句话,说他自己很好,让她好好工作,注意身体。

她叹叹气,把信纸小心地折好塞回信封里,拉开抽屉放了进去。

她一个人闷闷地发了会儿呆,拨通了陈洛钧的号码。

他很快接起来,叫了一声容容。

“阿洛。”她笑笑说,“你在干吗?”

“在家里呢。准备睡觉了。”

“哦。”

“怎么了?”

“没怎么。天热了,想吃冰激凌。”

他失笑:“这么晚了,明天再吃吧。”

“那……好吧。你这两天忙不忙?”

他想了一下才答道:“有一点。前期的准备工作差不多结束了,要正式开始排练了。”

“哦——”她拉长了声音,“难怪好多天都没看到你了。”

他像是不知该怎么接话似的沉默了。

“没什么啦,就是跟你说一下,这个周末我们单位要组织出去玩,要星期天下午才回来呢。”

“玩得开心点。”他说。

“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其实是可以带家属的。我们好多同事都是一家子一块儿去呢。”

他又沉默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怪无聊的,明知道他不可能跟她一起去,还非要拿这种问题为难他。

“好啦,我睡觉去了哦。”她笑笑,自己把话题结束了。

“嗯。空调温度不要开得太低,当心着凉。”他叮嘱道。

“知道了。阿洛晚安。”

“晚安。”

雪容挂了电话,走到客厅里,看了一眼自己新买的沙发。她知道陈洛钧因为旧伤的关系不能整夜吹空调,天一热就肯定不能睡在她的房间里,自己原来那个沙发又太小太窄,所以特地买了个长宽都跟单人床差不多的换上,这样他如果要在她这里过夜的话,至少会睡得舒服一点。

只是从新沙发买来到现在,他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她连显摆自己体贴的机会都没有。

周末去郊外团队活动时,雪容被无数的同事领导盘问怎么没有把男朋友带来。

“他刚好单位出差了。”雪容对所有人都这么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