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尘唇角轻牵:“请问后厨怎么走,我想烧些热水。”

那人连忙摆摆手,显得有些惶恐:“后厨脏乱,这种事交给我们办就行了。水一烧好就给段公子送去房间。”一边又有些试探的问道:“不知段公子是要沐浴还是…”

段尘点点头:“有劳了。”

天色微亮,段尘一身素白,施着轻功一路出了外城,上到豫柳山,待行至半山腰一棵大柳树下,方才停下脚步,有些急促的喘息着。晶莹汗水顺着鬓角缓缓流下,后背也殷湿一片,一阵爽冽晨风拂过,段尘不禁轻轻打了个颤。

气息渐稳,身上汗水也很快被晨风吹干,段尘仍站在树下,身子仿佛被钉在原地,僵直着一动不动。牙齿紧咬着嘴唇内侧,渐渐就晕出一丝铁锈味儿,蒙雾眸子环视四周,山峦上下皆不见半个人影。段尘握紧双拳,踯躅片刻,步履僵硬的朝远处那片石碑走去。

渐渐看清石碑上熟悉的名字笔画,眼中雾气越聚越浓,心跳也一下比一下重,如同一柄大锤咚咚砸在心窝,直震得人心中钝痛,浑身发抖。段尘紧紧咬着唇,凤眸睁得大大的,眼白隐隐浮上血红,一颗泪珠“啪嗒”一声打在衣襟,晕出一个清晰的水印。同时喉间轻溢出一声呜咽,似是压抑到极致的悲鸣。

随着那声低低呜咽,泪珠儿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争相滑出眼眶簌簌掉落。段尘走到最前面那面石碑前,缓缓抬手,颤颤抚上赤红色的篆刻。苍灰色的石头冰冷粗糙,纤长手指沿着字体的笔画轻抚过坚硬凹刻,反复摩挲着,另一只垂放身侧的手却紧紧攥着,指尖狠狠掐入掌心。身子渐渐抖得厉害,最后一松手,“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一旁地上。

泪水一直掉的隐忍。静静跪着半晌,段尘突然扬起脖颈,道道泪痕顺着动作滑入衣领,深吸一口气,从齿间颤颤挤出一个字:“娘——”

天边曙光初现,橘色的暖阳徐徐升起,却照不透这一片苍翠松柏,也照不暖树下一大片冰冷石碑。段尘跪在石碑一侧,脸上泪痕已干,一双凤眸却遍布血丝,眼皮儿也泛着淡淡红色。

初开口时嗓音微哑,话也说得有些不连贯,似是极不习惯这种倾诉。声音从头到尾都低低的,仿佛风一吹就消散林间:“娘,我听娘的话。不再想着报仇了。娘说王妃是好人,我会好好对她,如同待自己的亲姨娘一般…我看到那片广玉兰了,我现在住的房间,从前娘亲也住过…娘,可我还是恨赵家人。爹会骂我吧…”

“可如果不是他们,我们就不会这样。昭告天下又如何,能令所有人都回来么?杀人的是他们,救人的也是他们。或许对于皇家的人来说,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娘,我会记得娘说的话,永远都离皇家远远的…”

上身微微前倾,伸出手指轻轻抚着石碑,血红眼眸里满是依恋,微颤嗓音里也带了一丝平日少有的任性,“可我讨厌赵家的人,我不喜欢那个七王爷。虽然他当初救过我一命…我也不喜欢那个赵廷。我会对王妃好,但是不理王府里其他的人,娘亲,好不好?”

“…娘亲,爹,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来看你们,你们不要生气。我不想被人看到…我现在是段尘,那个追封的将军之女的头衔,我没有要…”

“爹,江家怕是不会有后了。对不起…我不想嫁那个周煜斐,而且,他们家早在爹娘过世那年就说了,和咱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那门亲事,他们也不认了。”

“…娘,我好想你…”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一如拂过林木的晨风,却软软的让人心疼。起身的时候一个趔趄,手下意识扶上石碑的边缘,头晕沉沉的,腿也有些僵硬。手掌微微刺痛,紧接着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翻过一瞧,竟划出一道细长口子,血已经溢出来,整个手心里一片粘腻。段尘眉心微蹙,有些迷茫的看向面前石碑,静静伫立半晌。

走到山脚下,四周早已摆起了各种摊子。看到有卖馄饨的小摊,段尘稍一犹豫,正要走上前去,就见一道人影倏地挡在眼前,将段尘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又似笑非笑道:“这位公子,要不要算一卦?”

段尘一双眼仍透着血红,眸色却蓦地转冷:“不用。”这人刚才站在五丈开外的地方,却眨眼功夫就行到自己面前,绝对是上乘轻功方才做得到。下巴上粘一绺假胡子,脸色蜡黄唇色惨白,一双眼却目光炯炯,清亮异常,必定内力深厚。身上那衣袍虽然破烂,却半个补丁都没有。段尘不动声色打量男子,知道这人绝对不简单。

那人伸手捻了捻胡子,眸中深意一闪而过:“我觉得还是用。这位公子最近可是桃花缠身,不胜烦忧?”见段尘仍面无表情,那人眼珠一转,压低声音下了一剂猛药:“公子虽少年遭困,父母双亡,却年轻有为,屡有奇遇,将来必是大富大——”

段尘面色一凛,微红凤眸隐隐透出戾气:“你是谁的人?想做什么?”

那人忙露出一抹微笑,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又大胆牵起段尘一侧衣袖,低声道:“公子且跟我来,算上一卦,自然什么都明了。”

段尘冷冷看着那人:“放手。”

那人却突然做出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朝段尘拱手又作揖:“公子,你就跟我去前面那摊子算一卦吧!”

旁边一些人已经注意到两人拉扯,三三两两窃窃私语。段尘面色不变:“前面带路。”心中却起了思量,连七王爷他们都不甚了解,这人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身世的?而且听他的话,似乎对自己近几年的行踪也知道一些。

那人到了一处摊子前,抬手示意段尘坐下,又递过一支笔:“请公子写一个字。”

段尘也没坐,只看了那人一眼,接过笔,在铺好的宣纸上写了个“尘”字。

那人眉心一皱,接着便连连摇头,面上也露出些许肃然:“这位公子,此字乃大凶。”

段尘面不改色:“何解?”

那人端详段尘面色说道:“我看公子印堂发黑,身上好像还沾有血腥味,应该不久前刚受过伤吧?”那人见段尘仍不以为然,伸出两指轻触纸上那字缓缓说道,“此字小字在上,是为提点公子最近凡事多加小心,土字在下,是在警告公子,若是处事不当,很有可能…”

段尘冷然接道:“一抔黄土终了?”

那人点点头,看着段尘的眼神也有些犹豫,似是在揣度什么。段尘勾起嘴角,眸色冰冷:“多谢先生提点。既然测过字了,也请先生回答我的问题。”

那人又看了段尘半晌,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双手递了过去。段尘看也未看一眼,直接收入袖中,转身便走。那人忙唤了一声“公子”,段尘停住脚步,却没回头。

男子目露踟蹰,低低说了句:“公子,万事小心哪。”

段尘眉尖一跳,仍是什么都没说,信步朝前走去。一路进了城,街上人群熙攘,段尘漫无目的走着,从袖中取出那只窄长木盒,轻轻一拨那缎绳,盒子“嘎嗒”一声打开,就见内里铺着一层蔚蓝色绒布,上头平放着一只白檀木簪。

簪头是一朵六棱雪花,和簪身相连之处,赫然刻着一个小小的“尘”字。段尘忙拿出木簪,将木盒内里那层绒布抽起,果然,里面露出一只折叠成小块的纸片。

打开那张纸,就见上书寥寥数语,字体遒劲有力,颇有些狂放不羁:给我的落儿,迟到的生辰礼物。妥善保留,勿要置疑,日后自有妙用。另,还有一份大礼,希望落儿喜欢。

段尘眉心紧蹙,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些东西,心随着各种猜测不断下沉,周身渐渐涌上一股将人没顶湮没的彻骨寒意。意识逐渐陷入混沌,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线,那嗓音清朗温醇,如同春江破冰,暖风拂面,瞬间将人从无底深渊拽离:“尘儿,怎么在这?”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10月9日本周六早九点

接着会连更几天,感谢各位理解体谅~

72

第六章七笙教?一诉衷肠...

段尘循声抬眸,就见不远处有人朝自己招手,正焦急绕过熙攘人群,快步朝自己走来。那人一袭宽大的雪色长袍,腰间同色束带绣着浅蓝色祥云图样,上面系着的那块碧绿玉佩随着衣袂翻飞轻轻晃动,在日光的照耀下,流泻出淡淡光泽。

握着木盒的手缓缓收紧,不知怎地,段尘就记起初时那块玉佩握在手里的触觉,细腻润泽,熨帖人心,一如那人给人的感觉,清朗温润,不愠不火。

展云清早起身,出侧门的时候随口多问了句,才知道段尘天没亮就出了府。赵廷连同周煜斐进宫面圣,他也没什么事做,随便找处铺子吃了些朝食,就往城西溜达。走到一条街上,就见段尘破天荒穿一身素白,手里捏着什么东西,周围人熙来攘往,唯独她呆呆站在一旁,显得特别扎眼。

快步走到跟前,就见她一只手攥着一只窄长木盒,另一手捏着一张纸,衣裳下摆沾了不少泥土,鞋子也有些脏,一身狼狈不说,看向自己的眼神还有些茫茫然的,好像没睡醒时的模样。

不过展云很快就发现不对劲,怎么眼睛又红又肿,嘴唇也咬破了,左手上的帕子是怎么回事,还殷过血渍来了?展云伸手牵了对方手腕,看也未看那张纸,直接叠了叠递给段尘,一边解着围过掌心的帕子,柔声问道:“怎么弄的?这么不小心…”

段尘另一手拿着木盒和纸片,仍有些呆呆的,直直看着展云,似是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展云解开手帕,看到横过掌心那一道口子,不禁眉心轻拢,拉着人手腕往路边走了两步,四下看了看,牵着段尘进了旁边一家粥铺。

点了两碗粥和一些饭食,又跟小二要了碗清水,展云从怀里掏出一方雪缎帕子,蘸着水帮她清理伤口。原本白皙细腻的掌心划出一道细长口子,血殷的几乎整个掌心都是,展云皱着眉小心擦拭血渍,大掌微微收拢,手怎么这么凉…

感觉到对方手掌传来的阵阵暖意,白皙玉手轻轻瑟缩,段尘下意识就要往回收。另一边展云却握的挺牢,眼都没抬,柔声说了句:“别动,很快就好。”

段尘心神稍定,抿唇看着低头为自己清理伤口的男子,清俊眉眼,温润神色,无论样貌家世都是一顶一的好,这样的人,为何会对自己…凤眸半垂,掩去浅浅水雾,如若当年没有发生那种事,段尘想着想着,唇角渐渐勾出一抹笑来,如若没有发生那种事,怕是更不可能了…

重新系好手帕,展云抬起眼眸看了佳人一眼,正瞧见她露出那抹无可奈何的苦笑,不禁心中一动,柔声问道:“尘儿,怎么了?”

段尘收回手,轻轻摇了摇头。展云也没勉强,将小二刚端上来的粥往前推了推:“还没用朝食吧?这家铺子的粥还不错,尝尝罢。”说着,又取过一只小碟,倒了些米醋,舀了一小勺切碎的芫荽末,夹了只又白又软的包子,连同筷子一同递了过去。

段尘道了声谢,吃了两口,又抬眸看了对面那人一眼,轻声问道:“你怎么不吃?”

展云微微一笑,从旁边竹筒里拿过一双筷子,夹了只包子咬了一口。陪着段尘慢慢吃着。

“赵廷和熠然今天一早进宫面圣,一来是把之前七笙教的事和陛下讲清楚;二来,我把昨晚从一度楼买的药丸给了他们两颗,让他们去找太医院的人,看能否查验出都有什么成分。”展云温声说着,一边夹了只包子送到段尘碗里,“尝尝这个,牛肉笋丝馅儿的。”

段尘喝了几口粥,也没抬眼,嗓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那三只玉笙,也都交给陛下看了?”

展云弯月眼眸露出淡淡笑意:“尘儿,你信我么?”

段尘抬眸,放下手中筷子:“我是否信你,和这件事有关联么?”

展云一直看着她的眼,唇边的笑却有些莫可奈何,又想起昨夜自己内心焦灼半宿辗转,清朗嗓音也不觉掺了丝苦意:“尘儿,在你心里,我究竟是怎样的人?”冲到舌尖的话打了个转,终是问的宛转,展云口中干涩,强自压下心头翻天潮涌,一时间气息也有些不稳。

段尘心中尚在计较七笙教的事,听得展云话锋一转,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禁微微一愣,粉唇轻启,却不知该怎么接口。凤眸怔怔望着对桌那人略显苦涩的笑容,段尘沉默半晌,才低低道了句:“你,你很好。”

简简单单一句“你很好”,展云听得是既苦又甜,凝视着那双清冷凤眸,展云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这情之一字,真真熬人。想亲近些,怕唐突到佳人,该离远些,又偏偏舍不得。明知眼前这人情思未动不解风情,自己却一早陷落甘之如饴,合该受这摧心肝的折磨。

段尘见他半晌不语,不禁蹙起眉心,有些试探的问了句:“你生气了?”

展云深吸一口气,复又恢复往常的云淡风轻,柔声回道:“没有。”

段尘静静看他片刻,半垂下眼眸,嗓音轻轻的有些发飘,听在展云耳中却字字珍重,如同天籁:“我不讨厌你。这些年来我大江南北的走,也认识不少人。你很好,对我也好。我知道你的心意,只是…”

“只是什么?”展云听得都有些傻了,弯月眼眸光彩四溢,如同天边朗月,不经意间就倾泻一地月华,温柔的让人心醉。

段尘唇角轻抿,看向展云的目光也恢复往常清冷:“只是,我这辈子,不可能与任何人结缘。”

“我一个人漂泊久了,虽然过得清苦,但也习惯了这种日子。我不可能如普通女子那般镇日静坐家中,相夫教子,做些针黹养花活计便一生终了。”段尘只说了一半实话,另一半,是因为以她的家世过往,也只能这般过活。那种普通女子的生活,不是她所能奢望的。

展云一开始听得皱眉,后来竟渐渐弯起嘴角,待段尘说完,他已经笑得眼眸都弯起来,面上神情更是一派怡然从容,如浴春风。展云定定望着佳人眼眸,一字一句柔声说道:“我们家从我祖父那辈起,就没有让妻子静坐家中,相夫教子,做针黹养花活计的传统。煮饭针黹一类的事有下人做,花草都是做夫君的侍弄。至于你说的行走江湖清苦度日,我一无官职在身,二无生意要管,山庄有我父亲和大哥坐镇,而我本人,也不介意清苦…”

展云说到这,微微一顿,嗓音也低了三分,眼眸里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郑重,“只要你愿,我就跟着你一起行走江湖,浪迹天涯。”

段尘被他一长串话说的哑口无言,几次张开唇,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待听到最后一句话,白皙面颊渐渐就晕出嫣红,一双凤眸慌的不知该看哪才好,纤长睫毛轻轻颤着,眉眼间渐渐浮上一片羞恼。

展云见她露出这般这神色,不禁心头一动,抬手轻轻握上她受伤那只手,低声道:“别马上拒绝我。我愿意等。”展云了解段尘脾性,深知只要她不马上拒绝,从某种程度讲,就已算是接纳了他。

段尘被他一番话堵的一个字都说不上来,又被他握住一只手,一时间也有些失了方寸。轻轻挣动了下,发觉展云动作看似轻柔,却在不弄伤她的情况下握的很牢,便抬起凤眸睨了对桌那人一眼:“放手…”见对方一脸诚挚,手上仍纹丝不动,段尘压低嗓音道:“有人在看…”

段尘因为着实有些急了,一句话末了尾音稍扬,听起来就如同在撒娇一般,带了丝从未有过的娇媚之意。展云弯起嘴角,从腰间掏出些铜板放在桌上,牵着段尘手腕起身,步履从容的往外走去,毫不在意四周围哗声一片。

出了粥铺,展云唇映浅笑,怕佳人真跟自己急了,见好就收的松开手掌,又迅速转移话题:“赵廷进宫时,只拿了两只玉笙。”

段尘白嫩耳廓烧的通红,被人牵过的手腕仍有些发烫,本想直接走了不理人,一听这话却缓下脚步,静静听展云继续解释。

展云噙笑瞥了她一眼,收拢的掌中还残留着之前细腻微凉的触感:“他带进宫给圣上看的,是那只碧色和白色的,黄色的那只,还在我这。”

“我和赵廷早在苦水镇的时候就商量好,玉笙之事必定要告诉给圣上知道,因为只有这样,朝廷才会着力剿除七笙教。你应该也猜到了,金霄白和赵璘把炼制的丹药赠予不少朝中大臣,那七笙教早已与朝中几股势力盘根纠结,单就戕害无辜百姓这条,怕是引不起圣上太多关注,再加上朝中一部分人的阻力,派到各地的人只会敷衍了事。”

“自古以来只有一件事,能引起皇家殷切关注。”展云看着前方的路,弯月眼眸也染上阴霾,“皇权。只有皇权受到威胁,圣上才会下定决心铲除七笙教。将玉笙以及里面的藏宝图呈给圣上,再加上七笙教近年来所作所为,圣上必定龙颜大怒,剿灭七笙教的事,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贯彻到地方。”

段尘一直静静听着,将事情前后一联想,突然有些惊讶的侧眸:“那只黄色玉笙里的藏宝图…”照他这么说,会留下那只玉笙,该不会…

展云轻轻颔首:“这事我和赵廷商议许久,他最终也认同我的看法。若把两幅藏宝图都交给圣上,朝廷不遗余力剿灭七笙教的同时,必然也会到处寻找另外几只玉笙的下落。一旦聚齐七只玉笙,朝廷定会派人去寻宝,到时各方势力争夺,难免引起混乱,那处宝藏,不见得是我大宋之福。”

段尘蹙眉看着展云:“你把那图毁了?”

展云浅浅笑着点头:“烧了。”

“你留下玉笙,是想引七笙教的人来?”段尘不是没考虑过该如何处置那几只玉笙,却不得不承认,展云的做法,可算得上是上上之策。

展云眼中透出浅浅笑意,半开玩笑的叹道:“往后的日子怕不会太好过,须得时时提防七笙教的人找上门来。尘儿会因此嫌弃我么?”

段尘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展云轻轻笑出了声,抬手牵住段尘衣袖,弯月眼眸里盛满笑意,温暖宁静若春日午后的西子湖泊:“我知道尘儿不会嫌弃我,所以我也不介意尘儿的家世经历。我一生所求不多,只愿能伴着你,一同游历天下,破案助人,此生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有更,早上九点~

下章解密,此卷为何叫西施乳。

73

第七章西施乳?绝密名单...

两人回了趟王府,段尘又换回平常穿的青色长衫。晌午时,展云领着段尘坐马车去了城南的西溪库,赵廷和周煜斐已经点好菜,在二楼雅座等。一见两人进来,赵廷“腾”一下就站起来,看得段尘一头雾水,旁边周煜斐抚额哀叹,镇定啊,小王爷!教你那些话不是现在说,要等夜半无人只剩两人时再说啊!

赵廷也反应过来时间场合都不适宜,又不好直接坐下,漆黑眼眸深深看了段尘一眼,沉声道:“我去催催菜。”

周煜斐拿酒堵嘴,连连摇头。好你个段尘,倒把咱们向来冷酷霸道的小王爷都折腾成什么样了!

不一会儿赵廷回来了,同时后面诚惶诚恐跟着一队人,十多道菜眨眼功夫就摆了满满一桌子。那老板拿出帕子擦擦汗,从后面站着的人手里接过一只汤盅,胆战心惊送到赵廷面前,就见小王爷一个眼风扫过去,又硬生生半转过身子,转而递到段尘面前。

捏着布巾掀起盖子,老板躬身介绍道:“这位公子,这是我们西溪库全鱼宴的第一道菜。鲫鱼肉少刺多,味道清甜,烹汤最佳。这汤里除了红枣青葱,别的都没加,只用清早新挤的牛乳同煮,味道绝不带半点腥膻,反能令鲫鱼汤味道更添浓醇。请公子慢品。”说着,用双手递过一只白玉小勺。

段尘伸手接过,道了声谢。那老板擦擦汗,又将另外三盅一一送到三人跟前。汤盅很小,汤水熬得细滑浓稠,味道清甜不腻。一盅汤水进肚,只觉周身熨帖,胃口大开。

旁边候着的人快速将汤盅撤下。那老板又将桌子正中一只盘子上的盖子掀开,手上端着一只小碟,依次倒入米醋、酱油、姜末以及一小勺淡紫色的酱。又执起象牙箸夹了块莹白的肉放入小碟,沾了两沾,连同小碟一同递到段尘面前:“公子,请品尝。”

段尘依言送入口中,只觉鱼片清凉滑溜,口味生鲜,咀嚼几下之后咽下,不禁有些惊讶:“生的?”

那老板点点头,微微笑道:“公子莫怕。此乃白鲩,脂肪较厚,肉质嫩滑,最宜生食。那紫色的酱料是去年秋初腌渍的鱼虾酱,味道咸中带甜,公子若是不惯生鱼味道,可以多蘸一些。”

这边厢老板一一布菜介绍,另一边三人也不着急,就静静陪吃。赵廷见段尘时而惊讶时而欣喜,吃的很是满足,嘴角一直勾着,心情一时大好。

接下来一道接一道,醋溜米鱼,软炸刀鱼,清蒸石斑,鱼头炖豆腐…四人就着口味清甜的米酒,吃的是不亦乐乎。直到最后一道菜端上来,那老板掀开上面覆着的盖子,朝赵廷三人笑笑:“三位久候。”接着又看向段尘,耐心介绍道:“这位公子,这道菜,便是咱们每年全鱼宴的压轴菜,也是我们西溪库每年春季时的招牌菜,胭脂西施乳。”

那老板一脸自豪的继续讲道:“公子可别瞧这一盘肉不多。光这么一小盘,可是用去十副鱼白,先是上屉蒸,然后炝勺、打高汤、下勺笃炼。您瞧上面的胭脂色,是用新鲜苋菜红着的色,然后收汁勾芡。这道菜就讲究吃个鲜…”

周煜斐在一旁早已经摩拳擦掌,看得展云无奈摇头:“年年都吃,年年都这副馋鬼样。”

旁边赵廷也瞟了周煜斐一眼,一脸冷峻:“不许抢。”

周煜斐翻个白眼,没义气!一边有些酸溜溜的想,知道每道菜第一口都要留给你家尘儿,我又不傻,哪敢捋这虎须。

那老板笑着夹了一块淡红色的鱼片送到段尘碗里,又指了指面前两只小碟:“公子,这两只碟子里,一样是白糖,一样是芝麻酱,一甜一咸,您可以沾一点试试。”说着,又笑呵呵往周煜斐方向瞧了一眼,“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沾,就图吃个原汁原味!周大人好像就从来都直接吃的。”

段尘轻轻点头,表示了解。夹起鱼片沾了些芝麻酱送到口中,就觉鱼肉丰腴甘甜,入口即化,极是鲜美,而芝麻酱微咸,又极香口,尝来别有一番风味。段尘缓缓咀嚼着鲜美鱼肉,眉心渐渐蹙紧,又想起之前老板报的菜名,不禁面色微变。有些难过的咽下口中鱼肉,段尘凤眸大睁,定定看着眼前那盘鱼片,面上也露出些许惊恐来。

周煜斐一只鱼片夹到半道,无意间瞥见段尘神色,忙将鱼片送入口中,嚼了两嚼,有些不解:“怎么了?味道很正常啊?”

另两人见段尘神色有异,也赶忙问道:“怎么了,尘儿?”“是觉得不合口味么?”

段尘怔怔看着那盘鱼片,又抬眸看向几人,包括急的冷汗都冒出来的老板,缓缓道:“这个,是河豚?”因河豚肉白,色泽玉洁冰清,肉质细腻鲜嫩,故民间又有西施乳一说。

老板抬手擦擦额头,点头称是。

就见段尘脸色又是一白,直看得赵廷和展云焦急不已。半晌,段尘才轻轻说了一句:“你们,就不怕被毒死?”

桌上一片寂静。片刻过后,周煜斐一只手肘撑着桌子闷笑出声,另外两人也不禁哑然失笑,候在一旁的老板也是一脸哭笑不得,忙解释道:“怎么会呢,公子。每盘河豚上桌前,都有人试过是否有毒。况且我们西溪库的大厨刀工一流,处理河豚的时候更是极为谨慎,这全鱼宴做了近二十年,从未有过一例中毒的。”

段尘点点头,又接着吃之前碗里的软炸刀鱼。接下来半顿饭,无论三人如何劝说,段尘也再不尝那河豚肉一口。且每次看到那三人谈笑风生间夹起河豚食用,都面色发白,一脸不忍。

展云喝了口米酒,刚夹了一片到自己碗里,就瞧见段尘眨着一双凤眸盯着自己筷子上的鱼片,眼眸睁的大大的,唇角却紧紧抿着。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展云直接将鱼片送到周煜斐碗里,又笑着看了段尘一眼,盛了一小碗鱼汤煮的豆腐吃,再也没碰那盘河豚。

另一边赵廷看得胸口一窒,放入口中的河豚肉也失了鲜美味道。食不知味的咀嚼咽下,赵廷仰头喝下一杯米酒,紧抿的薄唇透出浓浓不悦。

周煜斐在这方面是行家里手,半眯着眸子看着对面情形,心说行之这小子手脚够快的,一上午功夫又有不小进展哪!勾魂桃花眼一转,周煜斐伸肘兑了一下赵廷:“哎,就顾吃饭了,上午时候你不是去那太医院等了半天么!查出什么结果没有?”

赵廷微微一愣,上午明明是他去的太医院,自己之前一直在御书房跟陛下说事来着,后来才…很快反应过来周煜斐的意思,又瞧见段尘抬眸朝自己看过来,赵廷瞟了周煜斐一眼,勾起唇角说道:“是有些发现。太医说,那药丸的成分与五石散颇为相似,本身并无毒性,且服用得当的话,略有养生之效。但如若服用过量,则会感到身体燥热,四肢瘫软,神智迷离,甚至有可能会产生幻觉。”

段尘听得仔细,沉吟不语。旁边展云点点头:“功效和五石散相近的话,服食后的确很容易失去常性,陷入幻觉,这样说来,倒解释得通那四人为何没有反抗或者呼救了。不过那四人面上的笑容…还是有些奇怪啊。”

段尘沉默片刻,又抬眸看向三人:“待会儿我想再去趟仵作房。”

周煜斐点头表示理解:“也是,庵酒店、相公馆以及那两人的家都去过了。再回去看看尸体,没准会有什么新发现。”

“还有一件事。”赵廷微微顿了一下,又沉声说道:“今日在御书房,陛下告诉我一件事。这次的案子,怕不是那么简单。”

周煜斐闻言挑起一边眉毛,展云和段尘也静静听着。

赵廷放下酒盏,面色也有些凝重:“这事目前只有几个人知道。那位朝中正二品大人过世当日,陛下就暗中派人去他府上,搜遍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那份名单。”

“什么名单?”周煜斐觉得有些奇怪,“那乔大人就是个大学士,手上也没有实权,能有什么名单?”

赵廷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那只是表面。一年前,乔大人受陛下所托,开始秘密调查朝中所有大小官员,陛下当时拨了一队人马专供他差遣。那份名单上记载的,是这一年来他所查到的朝中所有和西夏以及辽人有勾结的官员,共计七十三人。”

展云眉心轻拢:“陛下认为,这次的事,和西北有关?”

赵廷点点头:“陛下已将这件事全权委任于我,限期十日,十日之内,一定要查出幕后主使,给他一个交待。”

周煜斐撇撇嘴,靠在椅背上有些提不起精神:“怎么最近这些人都喜欢限期几日几日的…”

展云侧眸睨了他一眼,有些不确定赵廷话中含义:“陛下的意思,是想确定到底是西夏还是辽人?”

赵廷轻轻颔首,就是这个意思。

段尘蹙着眉,轻声道出自己疑惑:“那位乔大人负责调查这般重要的事,怎么会只拟定一份名单?而且既然是同时调查朝中和两方有关的官员,两边的名单又怎么会混在一起?”既是文官,又做到朝中二品大员,办事怎会如此不谨慎。

深邃眼眸闪过一抹激赏,赵廷勾唇解释道:“名单确实不止一份,另一份已经安全送到陛下手上,而且对于两边的记载也的确是分开的,只是那两页纸都被拿走了,所以现下才难以确定是哪边人做的。另外,对方也拿到名单,短期内必然有所行动,很多相关证据也会被毁。惩办那些官员的事不用咱们操心,陛下那里自有打算。咱们只须确定到底是哪边的人做了这件事便可。”

展云琢磨一会儿,有些想不通透:“那四人死时面上都带着笑容,证明这四起案子应该彼此相关。若说杀了那位乔大人是为了那份名单,那杀那另外三人是为了什么?一个巡城武将,一个开封府主簿,还有一个尚书省都侍,分明跟这事八竿子打不着啊。”

周煜斐还在头疼被老娘催着成亲的事,这会儿仍有些懒洋洋的。吊儿郎当站起身,又伸个懒腰,有些没精打采的说道:“走罢。先回开封府再说。刚好路上能眯会儿。”

段尘跟着起身,收在袖中的手触碰到那只放着簪子的木盒,又忆起豫柳山下那人说的话,不禁面色微沉,白皙眉心渐渐蹙紧。

四人回到开封府,进了仵作房,正好之前验尸的那位仵作也在,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听候小王爷指令。

赵廷一扬下巴,朝那人递个眼色,仵作赶忙上前掀开尸体上白布,一边朝段尘轻轻点头:“小人来就好,不劳公子沾手。”

段尘点点头,从头到尾仔细查看尸体,还不时提一些问题。那仵作也一把年纪了,见段尘问的问题都挺专业,开始还因为赵廷在场多少有些拘谨,没一会儿就放开了,笑呵呵给段尘解答。

段尘看过一一看过四具尸体,突然发现第四个人衣襟上沾了一抹浅褐色的污渍,因为只是一个小圆点,再加上死者穿的是墨绿色袍子,所以并不太显眼。

见段尘一直盯着那处污渍看,那仵作呵呵笑出了声:“应该是芝麻酱。这位大人死之前怕是吃过河豚一类的食物。”

嘴里尚且残留着河豚的鲜美滋味,周煜斐闻言凑到跟前,瞟了眼那一点污渍,又挑眉看向仵作:“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