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茫然回望:“…”

国王:“…”

这件事,就这么被搁下了。

克维尔顿学说话学得不快不慢,当她终于能用软软的嗓音说出“修沃斯”这个名字的时候,期待已久的国王用黑曜和黄晶做了一顶夜莺之冕,戴在了她暖棕色的短发上。

总管摩西雅捧着那个小小的精致王冠,不禁询问:“王,殿下的冠冕不需要做得更大一些么?”

国王微微摇头:“那会压到她的耳朵。”

克维尔顿学会走路后,依布乌海的臣属们都习惯性在袍服的袋里装上几颗血浆蜜糖,等散完朝会走出殿堂的时候,或许能碰见坐在白涯树冠上晃着腿的小王女。

这样做导致的结果,就是某天国王非常严肃地在朝会上提出了一项决议,依布乌海幼年血族严禁吃含百分之四十甜蜂蜜的血浆糖,包括混血族。

臣属们坐在朝会中低着头,默默不语,只用眼神交流。

“话说昨天不还是议论博维科酒的税率问题么,怎么今天就突然关注幼年血族的牙齿健康了?”

“王这个命令是蛮奇怪的。”

“反正我是听说王女殿下长蛀牙了…”

克维尔顿学会写第一篇日记之前,仰起头看向靠在窗框边的修沃斯王,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在殿堂中的国王永驻容颜犹如星辰凝华,长发松散地披在身后,随着灯光偏移而忽明忽暗。

“你是我的爸爸么?”

国王略怔地回过头,微微一笑。

“不是。”

“你是我的指引者么?”

“不是。”

“那你是谁?”

“我是你的王。”国王放下手中书籍,走过来弯腰从腋下抱起克维尔顿,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偏过头看着她雨水般的瞳仁,“克尔,从你踏入我的国土的那一刻起,我会用一生来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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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指引者,依布乌海中对于“教师、长者”的称呼。

姓氏

“在诺丹罗尔最遥远的西方,跨越海峡,攀过山脉,会看见只存在故事中的,名为依布乌海的宽广大地。”

克维尔顿或许是唯一一个出生于诺丹罗尔,却生长于传说中的依布乌海的种族,很久之后出自她撰写的《依布乌海修沃斯王礼赞》,人们惊异发觉浮现于纸笔间的,仅仅是一个温柔的银发国王,带着清凉的薄荷味道,长伫于白涯树丛间。

世界不曾了解他,尽管他已拥抱世界长达上千年。

六点,快到黎明了,克维尔顿调好了咕咕闹钟,钻入了被窝。

平心而论,克维尔顿的成长的确要比一般的血族快一些,同龄的血族此刻牙齿才冒出尖尖头,而她已经会自己磨牙了。

而且她竟然还会掉牙齿,医师崔恩也吓了一跳,研究了很久,直到翻出人类的资料,才吐出一口气,回复了国王:“殿下应该是在换牙,她会长出新的牙齿,还会更加坚韧。”

国王拿着那粒小小的平白牙齿:“那,这个?”

医师崔恩又说:“在诺丹罗尔,孩子的乳齿都会被收集起来,做成贴身的手链,用以避祸…当然依布乌海没有这个传统,全看您的意思。”

国王若有所思。

第二天崔恩就撞到了气呼呼的小王女,克维尔顿见着他,二话不说卷起袖子伸出手腕,一条缀秘晶的银链抖了出来,缠了两圈,有几个锁扣,其中一个锁扣上镶了一颗牙齿。

崔恩蹲下身,对国王的品位非常欣赏,赞叹道:“殿下的手链很漂亮。”

克维尔顿一爪子抵到他头上,推远了些:“大骗子!

崔恩愣愣地看着她。

克维尔顿抖着自己的手链,压低声音:“我不是跟你说好了吗?不要让修沃斯知道我掉了牙齿!早知道你这么多嘴,我就自己去埋。”

崔恩扁了扁嘴:“殿下,这还真不是我说的。王信任诚实的血族,如果我对你不守信用,会被撤销职务的。”

“你是说还有谁知道吗?”

“王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自第五纪元中期,他成为依布乌海的统治国王,他将血脉已经联接到他治下的国土每一寸,永远不要小觑他的感知,小王女殿下,或许你的牙齿松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了。”

克维尔顿沉默了半天,按在崔恩额头上的小手掌也无力落下,半晌,她忽然闷闷地跺着地板:“既然修沃斯什么都知道,那你那次自称偷偷跑来的,是不是撒谎?”

“不是,我的意思是没有通报摩西雅总管…”

“让我误解居然还不解释,崔恩大骗子。”

“…这也怪我?”

当克维尔顿掉了三颗牙后,终于长出了血族象征的尖齿,但是只有一颗。

崔恩检查完克维尔顿的牙齿,对旁边沉默抱臂的国王汇报:“看来我准备的磨牙纸派不上用场,必须定制新的,否则会磨坏殿下其他的牙齿。”

国王用手指轻轻抵住鼻尖,半垂着殷血色的眼眸:“会对她的进食有影响么?”

“目前不存在;如您所见,尖齿是猎杀的武器,而依布乌海是和平安详的国土,只要您还是我们的王,我想战火永远不会灼烧白涯树。”

国王微微一笑,弯腰将拽着深红袍服的克维尔顿抱起来:“我将永恒的生命祝福依布乌海,你们的命运也值得我背负一生。”

… …

第七纪元八百八十三年春,依布乌海王女进入欧柏学院接受教学。

血族成长缓慢,幼年血族接受教育的年龄定为十五,然而克维尔顿身为混血族,有些事情根本无法按照规矩来,更何况,近期还发生了一件令国王动怒的事。

真是罕见,近两个纪元了,依布乌海的君主的怒气再一次点燃了安格火山。

事情源于不久前爆发在诺丹罗尔的一件动乱。

这场动乱开展的时候很可笑,结束的时候也很可笑——教皇巴罗伊四世是个无能的主宰者,他并不昏庸,但是怯懦。他从小在教宗们灌输的“血族黑暗理论”中长大,在他三十岁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想要消灭诺丹罗尔中所有的阴暗角落。

一场围剿血族的革命就在一道指令下匆忙掀起,同盟国与附属国都积极响应了教皇的号召,然后派遣特殊的军队开始灭杀。

剿杀持续了三个多月,无数异教徒与疑似血族者被送上了绞架,饱食的秃鹫穿梭于风干的尸骨,人们惊慌而沉默,朝不保夕。

而真正的血族同样沉默,在绞架台下看着人类将自己的同胞一个又一个勒死。

最终浩劫过去,教皇心满意足宣召停止,驻守诺丹罗尔的血族总督清点了血族数量,名册上的签名一个没少,看来大家都在围剿中过得很开心。

这一场实则“打着绞杀血族的名号铲除政权异己”的动乱过去后,血族总督却完全没有掉以轻心,他连夜赶回依布乌海,面见了国王,除了报平安之外,他提出了个至关重要的话题。

是的,几个纪元过去,人类的发展太快了,对血族莫名其妙的仇恨惧怕却丝毫不曾减少。

“人族的手段越来越强硬,总有一天,他们会忘记他们只是被淘汰的物种。”总督一字一句,“王,在几个纪元之前,他们还不敢与狮子搏斗,然而如今,他们已经制造出来可以射杀狮子的武器。虽然这次的动乱对血族产生不了任何伤害,但是我无法得知,在未来,他们是否可以真正制造出足以威胁到血族的武器。”

高踞王座的国王拾阶而下,流水一样的银发顺着丝绒的袍服披落,鲜血凝成的冠冕压迫感极重,总督不得不退后一步行礼。

“如果把种族看作是天赐的礼物,不被淘汰也是世界的选择。”

国王声音温和而不失威严:“无论血族,还是人族;强者,还是弱者,我都绝无偏颇。”他将手伸向总督的面前,骨节分明,修长美丽,“波因尔,允诺他们的生存,我相信他们会更感恩这个世界的。”

总督不语,躬下身小心地亲吻国王食指上的血冕之戒,这一个瞬间,因为远离依布乌海而遗失多年的情结又破土而出,复苏于皮肤的每一寸,他深深吸气,褪去在诺丹罗尔沾染的冷酷,感受着来自理想国土的美好和温暖。

“我明白,王,不负您的期望。”

如此和平解决的事情,在依布乌海激不起多大波澜,只是激起了王城中无所事事的侍卫侍女的疑问。他们在谈起诺丹罗尔的动乱时,对人类毫不留情绞杀自己的同胞实在难以理解,更不明白为什么人类还需要区分教徒与异教徒。

在依布乌海,修沃斯王就是全部的信仰。

于是他们在巡海日找到了混血族克维尔顿,这是依布乌海中唯一在血脉中与人类亲近的种族,然后开始玩大家来找茬。

外貌的差别找出来非常容易,不同于血族的瞳色和牙齿,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往内心深处的挖掘。

而克维尔顿完全不明白这是一场带着微妙恶意的种族攻击,可是越到后来越无法遮掩住不对劲,她从开始礼貌的有问必答,逐渐变得茫然而沉默。

“你知道自己其实是从人类的国土上被捡回来的吗?人类小时候会有记忆吗?”

“王会收养一个混血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为王会亲自拥吮一个孩子作为继承人。”

“她不可能是继承者啦,你看她长得太快了。”

“等等你看,她手上的链子…啊牙齿!居然会掉牙齿?好奇怪,掉了还能长吗?还是一直会秃?”

克维尔顿握紧了手链,迅速将手背到身后,慢慢往后挪动脚步。

“克尔殿下,你知道自己姓什么吗?”她在后退中撞到了在后面的一个侍卫的护靴,那个侍卫阻挡了她的路,蹲下身子看向了她。

克维尔顿刚想回答,然而想起之前无论她说什么都会引发笑声,这次过了很久,她才又低又轻地说:“我没有姓氏。”

“不对,除了王,依布乌海里任何族群都有姓氏的。”

克维尔顿忽然有些着急:“我没有。”

“只有血族历史上最原始血脉的君主们,才有资格拥有独一无二的名字,让后代们以他们的名字为姓氏——所以殿下,你一定有姓氏。”

克维尔顿抬起头,如以往学到新知识时如出一辙的神情:“所以我是姓修沃斯的么?”

她不由自主抖了抖耳朵,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耳朵什么时候动,有时候是冷了,有时候是饿了,还有时候是修沃斯照例拿着磨牙纸给她睡前磨牙。

不过这个小动作又惊起一阵热闹的哄堂大笑。

克维尔顿立刻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沉默很久后,她的声音从喉咙里细弱地发出,不解而无助。

“为什么…修沃斯从不这样笑我的,这很好笑吗?”

等所有人笑够了,才有血族嘻嘻着告诉她:“也许你姓陶尔,这是你母亲的姓,诺兰丹·陶尔。你不能姓王的名字,你根本没有传承他的强大血统。”

克维尔顿茫然:“陶尔是吗…”

突然另一个侍女打断她:“也许你应该跟你父亲姓,但是没人知道你的父亲是谁,或许你的母亲知道,但是她不要你了…我听说在人类的诺丹罗尔,无姓的孩子都是私生子或是孤儿的。”

“我不是…”

“我们没有说是殿下,这都是诺丹罗尔的事情,那些被冠名为冒险家的人类无数次起航想侵犯我们的家国,被风暴与礁石吞噬后,血族却背负了一切罪恶的称呼,我们杀人了吗?我们用以饱腹的血液是建立在人类自愿的基础上交易而来,我们的后裔是从他们遗弃的成千上万个婴儿房中挑选再拥吮。血族比人族高出太多,我们永生、强大、遵守格律,比起那些对吃的动物肉无所谓对同胞生死更无所谓的人类,为什么?不是我们来统…”

“够了!”

沉稳冷漠的女声霎时席卷了整个长廊,冲击力之大甚至形成了疾风,所有侍卫与侍女瞬间屏息退开,露出走廊尽头端庄的女性血族,黑袍宽带垂落在地,一侧肩上戴着金色的徽章。

王城总管,摩西雅佐。

摩西雅走向了满脸警惕的克维尔顿,停在了她面前三步外,手指覆上自己的额头,接着握拳,抵在心口处,叩击三下。

这是依布乌海的古老礼节,意味着效忠或是永远的不伤害,然而这样的宣告也无法让对面的孩子放松,克维尔顿依然绷紧了背在身后的手臂,小长靴也往后蹭了一点。

摩西雅沉默很久。

这时候有侍女走出来,低声解释:“总管,我们刚才只是在跟王女殿下开玩笑,并未有实质性的伤害行为。”

摩西雅不为所动看了她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尤茜。”

“全名。”

“尤茜·凯斯特”

“那我现在叫你尤茜·去他妈的,你告诉我,感受到侮辱和伤害了么?”

“…”

“我的本意并没有嘲讽或是贬低你,只是想让你知道,这种伤害同样很暴力,还很无耻。”摩西雅淡淡说,“我的语言能力是弱项,但是我清楚一件事——王已经在巡海归来的途中,我想这里发生的一切他立刻会获知,请在场所有人原地静立,另外,克维尔顿殿下,您是否决定离开此处?”

克维尔顿抬起头,想了很久,又像是在犹豫中下了决心,轻轻问出声:“摩西雅,我…真的没有姓吗?”

摩西雅再一次做出那个古老礼节,然后说:“殿下,我想这个问题,王会亲自回答您。”

指引

依布乌海的最北端,以博维科荆棘花为界,再往里九百英里,是著名的安格火山。

然而在第三纪元早期,这里就已经被定为了禁区。

之所以严禁血族踏足,是因为一项古老的孑遗仪式,旧的君主老去,新的君主必将经过这场洗礼,让自己的血脉与依布乌海紧紧缠绕,密不可分,自此,河流将是他的血液,土地将是他的肌肤,云雾将是他的吐息,在这片国土上发生的一切,都会切身反映到君主的身体上。

虽然这样做让每一任血族君主都将守卫国土列位第一责任,然而巨大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君主们的负面情绪同时影响着依布乌海的安宁,尽管每一任继承者都要学会克制一切的情绪,从里到外变得完美而深沉,但是在一生中,这种情绪波动总是无法避免。

第二纪元晚期,王座上的斐吉赫王察觉到了自己的年老,陷入了沉睡。他的继位者为伽伊王,性情容易暴躁的伽伊王沉默面对因为控制不住的愤怒而变得苍夷的土地,尝试良久,最终强行改变了怒火的流向,他在依布乌海的最北端抬手筑起了一座火山,以荆棘花为界,划为危险地域,并下了禁令。

这座火山被命名为安格,然而自修沃斯王登位以来,依布乌海的子民已经近两个纪元都未曾见它喷发了。

第七纪元八百八十三年的一个黎明,依布乌海北端轰隆燃起了烈焰,猛然爆发的火山口滚下了炽热的熔浆。

巡海日结束,蓝色的月亮渐渐隐去,黎明快要到来了,天际已经透出一丝阳光。

国王身上还披戴着深红色的金边袍服,沾染海上的水雾潮湿了竖起来的衣领,冠冕上的宝石反射着危险的阳光,睫毛下殷血色的瞳仁像是千年的霜冻,竟有些骇人。

他直接走向走廊那一端,克维尔顿还站在原地,低着脑袋,悄悄抬头后又低了下去,只是抖了抖耳朵,但是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迅速将耳朵蒙上。

国王蹲下.身与她平视,摘下了自己所有的戒指,缓缓向她伸出温和有力的手,克维尔顿抿着嘴沉默了半晌,试探地松开了压住耳朵的手,然后轻轻握住了国王的一根手指。

国王慢慢执起她的小爪子,低头亲了一下她的指尖。这像是个可以相信的承诺一样,克维尔顿顿时精神了一点,搓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后,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了国王的脖子,闷闷地呼吸,鼻尖隐约有海风和薄荷叶的味道。

摩西雅看着国王轻拍王女的背心,心里刚刚放下一桩事,但是王女细弱的一句话立刻又将局面变冷。

“我没有姓么?”

国王毫不犹豫地轻声回答:“没有姓氏能代表你,克尔,你是独一无二的。如果你将来会有后裔,那么混血族的姓氏将以你的名字——克维尔顿而命名。”他轻柔地说,“克尔,这是值得尊重的,值得世界尊重,也值得你自己尊重。”

克维尔顿睁大眼睛:“我是不同的吗?就我一个?”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只是你更加独特,所以你更有理由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更有理由爱这个世界。”

克维尔顿不确定道:“耳朵…就是我的理由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们的耳朵都不会动。”克维尔顿伸手捏了一下国王藏在银发中的耳朵尖,“你也不会觉得很疼。”

“好疼。”

克维尔顿忽然笑了:“你骗人,才不疼的。”

“真的,你捏太重了…”

摩西雅沉默牵过被国王顺毛的小王女,黎明已经到来,早就到了入睡的时间,克维尔顿绷紧的神经放松后,已经靠在国王肩上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

“先带她去睡吧,这里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国王对摩西雅轻声说,“安格火山不曾熄灭,事情还没有结束。”

摩西雅领命退下。

面对不安的侍卫侍女,国王并没有勃然大怒,也许温柔的岁月太过漫长,除了象征意义的安格火山,他已经忘记了愤怒的滋味。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问?”

国王声音如夜风般轻柔,然而却像是阳光般令人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