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根本没有什么?克尔还那么小,能懂什么呢?或许她长大就忘了,又或许,她会仇视自己的人族血统,跟你们一起同仇敌忾…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很好玩?”

终于有个侍卫苍白着脸出声道:“王,我们并没有…以此消遣王女殿下。”

“是么,那你告诉我,这一场对话,克尔反驳了多少次?又被你们反斥了多少次?”

“…”

“除去沉默的反驳,她出声了五次,而每一次,你们都用恶意的话去误导她。你们看不见她的茫然和反感,以为笑声可以掩盖一切,就觉得她不会记在心里么?”

“王…”

“在我的年代,你不尊重她的年幼,在未来的时代,她也不会尊重你的年迈。”国王旋转指尖,空中幻化出一道纯白的白涯树叶光影,很快在空中飞去了远方。

“我已经命令礼教官增加学位,你们需要重新学习种族论和平等学说,即日起革去一切王城职务。”

侍卫与侍女们默默地列队走出走廊,经过国王时依次躬身按胸行礼。

国王的袍服边角被他们走动时带起的微风掀起,当他们将要前往礼教官处时,国王忽然转身叫停了他们。

他缓缓叹息,将血冕之戒重新戴回食指,然后向前伸出了手。

所有血族都怔住了。

沉默了很久,才终于有领头的侍卫虚浮着脚步上前,跪下侧头小心翼翼亲吻这一枚戒指,眼眶泛红地离开,随后一个接一个诚挚地上前,随后躬身退开。

“我不可能放任你们伤害克尔,也不会对你们扭曲的思想无动于衷。”国王温柔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倦意,血冕之戒的光泽似乎也黯淡了一些,“我愿再次赐祝福予你们。”

… …

处理完因为安格火山而耽误的政事,国王看了一眼厚重窗帘间隐约的灿烂阳光,刚准备熄灯,寝殿的门忽然响了一声,然后静默片刻,才钻出来一个小脑袋。

国王:“克尔,夏天的坏习惯不能带到冬天,你又光着脚到处跑。”

克维尔顿不说话,踮着脚跑过来扑在了床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小枕头。她从床脚爬到床头,然后将黑绒的大枕头挪到了一边,将自己的小枕头塞了进去。

国王:“…”

克维尔顿鸠占鹊巢一样直接滚进了厚被子,突然又冒出个头,将藏在枕头里的咕咕闹钟翻了出来,探出大半个身子努力够到床头的盏台,放好后又缩了回来。

国王还没说什么,她忽然又一把掀开了被子,抖了下耳朵,然后用手顶住了一排牙齿上突兀的尖齿,意思十分明显——磨磨磨!

国王:“…”

国王披上外袍去找磨牙纸了。

磨完牙后,克维尔顿舒服地蹭了蹭枕头,熬到这个点实在太晚了,国王也不能赶她回去自己睡,只得给她拢了拢被子,然后熄灭了灯。

还没安静一会,克维尔顿忽然想起了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修沃斯,耳朵真的是我的理由吗?你还没回答我呢,不要睡啦。”

“你的理由不止于此。”国王展开五指,金色的光粒顺着手心流淌进了枕头,停顿了一会,突然从耳边传来轻微的破土声,前所未有的金色藤蔓舒展而起,生长得无比迅速,发芽,长叶,开花,结果,最后从裂出缝的果实里露出了一个小夜莺玩偶。

克维尔顿惊奇地捧起纯金色的小夜莺:“它也有理由吗?”

“有的。”

“我也有么?但是我为什么不明白?”

“你有很多理由,你慢慢长大,就会慢慢明白。”

“说一个,我不要听太多。”克维尔顿将小夜莺放在了枕头底下,困得闭了眼睛,但还不忘拽了拽手心里的银发,“你就说一个嘛。”

“世界需要你的存在。”

“可是我跟世界一点也不熟,它需要,我为什么就要存在?”

“我也需要你啊。”

“…哦。”

等克维尔顿呼吸渐渐平稳悠长,国王一点点从她掌心里把揉得乱糟糟的银色长发抽出来,简单梳理后,用丝带挽起,然后轻轻吻了一下克维尔顿温暖的额头。

——克尔,不要对人类有偏见,对血族也不要有。

就像你不能抱怨羔羊,也不能仇视狼。

… …

在每天照例的朝会结束后,总管摩西雅叩响了政务室的门:“王,您传唤我?”

国王双手松散地交握在檀木桌上,示意摩西雅进来,深思熟虑后开口道:“我准备让克尔进入欧柏学院,她是时候需要接受教育,也应该有同龄的朋友。”

摩西雅躬身:“我会为殿下安排妥当。”

“不仅如此,我希望你无微不至地照顾她,除去她在学院内接受的知识,还有更为重要的品格与责任,这些你来担当指引者,我非常放心。”

摩西雅停顿了一下:“王,您不亲自做她的指引者么?”

“我无法时刻伴随在她的身边,我要对依布乌海每一个子民负责,不单单是一个。”

摩西雅默默行礼:“不负您的期望,我愿意成为王女殿下的指引者,栽培她,爱护她,以我的爱,辅佐她的成长。”

书籍

欧柏学院是依布乌海最古老的学院,创始者们来自七个爵位世家,前后获得三位君主审批,十六次扩建。

曾经的斐吉赫王曾经在这里举办了自己的成年礼赞,并且由衷祝福着这座学院:“这将是依布乌海的智慧起源,愿每一任君主都善待它,爱它如爱自己的思想。”

总管摩西雅的行动力非常强,因此她很少打搅国王,但是这一次,她有些烦扰。

王女克维尔顿死活不出王城。

克维尔顿对于“去欧柏学院上课”这几个字非常抵触,很认真地看向摩西雅:“你说的那个地方离王城太远了,如果有什么事没办法当天回来,你能给我磨牙么?我自己不会磨的。”

摩西雅:“殿下,我想我可以尝试。”

“我只有一颗尖齿,只有一颗,磨坏了翻脸给你看哦!”

“我…”

克维尔顿趁胜追击:“还有的!你知道怎么帮我戴小礼帽不碰到我的耳朵吗?绝对不能碰到一丁点的,不然我一天都不会理你了!”

摩西雅:“…”

最终摩西雅只能用出最无可奈何的一招:“王女殿下,跟随我出王城,可以有血浆糖。”

克维尔顿抱着自己的枕头,闷声拒绝:“修沃斯说我会长蛀牙,不能吃含有甜蜂蜜的糖——可是不甜的糖又不好吃!不吃!我还就不吃了!”

摩西雅败得很彻底。

总管只能敲响了国王休息室的门,国王听完这位王女指引者的汇报,思考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笔:“你去问问克尔,她想不想跟我一起出去。”

“是的,王,是前往欧柏学院么?”

“不,琥珀窟。”

依布乌海中最有趣的地方,莫属琥珀窟。

这个神奇的地方全名为“金棘琥珀浮雕洞窟”,早在第一纪元初期,被一次猛烈的风暴冲击过的依布乌海东南端,浮现出了成千上万的密封着金棘花的琥珀群。

血族十分惊异这琥珀的洞窟,于是每当自己将长眠于灰烬时,就会将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刻在某一块金棘琥珀上,七个纪元过去,这里排列的故事如同史诗。

国王换上了一身休闲银装,用薄荷花的胸针将黑色披风扣在衣领上,牵着克维尔顿从胡桃船舷处走下来。

博维科湍流是最快捷的河流,只要有一艘胡桃船,可以在一天时间内穿行整个王国。

克维尔顿抓着国王的手,左顾右盼,头顶上的软呢帽子根本盖不住她乱翘的短发,刘海中仍有几缕头发软软地在风中舞动。

“我们要去哪里?”克维尔顿伸手按住帽子不让它掉落,然后抬头望着国王。

“就是这里。”

“这里是什么地方?”

国王罕见地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每个年幼的孩子总会有很多正襟危坐或是稀奇古怪的疑问,克维尔顿也一直没有停过“为什么”“哪儿”“是对的吗”之类的语调,甚至有时候她很快会忘记你的答案,再一次好奇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国王每一次都不厌其烦地回答她,这是孩子的权力,就算没有耐心和足够的知识去教授解释,也起码要学会尊重。

国王牵着她走到金棘琥珀的前面,俯身将襟口的一束金棘花抽出,轻轻放到最显眼的琥珀前面,侧过头看向克维尔顿:“还记得我跟你讲的故事么?”

克维尔顿眼睛亮了亮:“都记得!”

“那些故事不是我想出来的,其实全在这里。”

“就是这些…”克维尔顿使劲辨认上面的字符,看了半天也无法读懂,“这些石头上面的东西,就是故事么?”

“是的,每一块琥珀都有一个故事。”国王说,“但是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记全每一个故事。”

克维尔顿睁大了眼睛:“记不住的故事,就消失了吗?”

过了一会,她皱着脸,看起来有些心疼,又有些舍不得,“太可惜了,你真的没办法记住更多吗?哪怕就一个?”

“所以我要带你来这个地方,克尔。”国王弯腰轻轻拨开克维尔顿乱卷的刘海,“我们记不住的故事,又不甘心让它们遗失在岁月中,就会将它们编纂成文字,记载脱落的树皮里。”

“那是什么?”

“书籍。”

“书上面就是这些东西吗?可是我看不懂。”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会一点点学习这些被创造出的文字,理解古老的指引者们想告诉你的知识。你会知道一朵花是怎样盛开;一滴水是如何汇向海洋;天空中的云是怎么从依布乌海飞向诺丹罗尔;血族是怎么拥有新的生命…”

“这一切你都知道吗?”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但是无法告诉你这世界上的所有。”

“为什么?”

“有我不知道的,都在书中。”

克维尔顿的小脑袋都歪到了自己的肩上,她想了好长一会,抖了下耳朵,才鼓起勇气问:“那…书在哪里啊?”

“那就是我们要去的下一个地方了。”

… …

欧柏学院地处依布乌海中央偏东的位置,数十棵古木蜿蜒缠绕,在空中构成基座,雪白的象牙城堡被笔墨渲染。

学院的西南角,是第四纪元兴建起的欧柏图书馆,这里拥有依布乌海最丰富的书籍收藏量,宽敞的玻璃长窗嵌在鎏金的建筑上,每一本书都整齐放置在软垫上,灯源处不约而同安放着一小簇薄荷花。

刚刚走进这里,克维尔顿就想到处跑。

国王松开了她的手,整理了一下她的衣服下摆:“你自己去看,我去问一下你需要的教科书在哪里。”

克维尔顿好奇道:“教科书是什么?”

国王说:“一种比较枯燥的书。”

克维尔顿立刻嫌弃脸:“那我不要!”

国王温声道:“克尔,如果你一天都不进食的话,会怎样?”

克维尔顿大惊:“我会没力气去睡觉的!”

国王捏了一下她的脸:“同样的道理,你不学习最基础的教科书,你就无法看懂更有趣的书籍。它的枯燥,只是暂时的,而你的一生很长很长。”

克维尔顿默了半天,哦了一声。

欧柏图书馆里还有不少血族在选购书籍,因为临近学院,孩子们也穿梭其中。克维尔顿蹬着小长靴走过一排又一排书架,挑挑练练,忽然看见了不远处有轻微的说话声。

克维尔顿抖了一下耳朵,抬起了头。

“我不喜欢这个书!”

“别吵别吵。”

“我真的不喜欢这个书!”小男孩在一旁转着圈跳脚,“我看不懂没有图画的书啦,一点都没有意思!爸爸你不要买可以吗?”

“不可以。”

“你给自己买的书已经有四本了!我呢我呢?这本我不喜欢啊!”

那个年轻的男性血族头也不回:“你妈妈喜欢就可以了。”说完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又嘴欠地补了一句,“我管你喜不喜欢。”

小男孩委屈地瘪了嘴:“…”

克维尔顿突然高度紧张——她可是挑好了好几本书!如果修沃斯不给她买怎么办?

她低头翻了翻手中的童话书,放了回去,忽然又舍不得。

纠结了好一阵子,她咬着牙沿途跑了回去,一转弯正看见在认真翻一本《公文处理基础论》的国王,挑了半天书的克维尔顿也有了经验——这种封皮就黑漆漆灰蒙蒙的书,最无聊了!

不能要这个书!绝对!

克维尔顿当机立断伸手够着国王的袖子,扯住就往下拽:“我不要这个书!我看不懂!我不要不要不要!”

国王莫名其妙地合上书,刚想说什么,看见克维尔顿眼中居然湿漉漉的,顿了顿,还是将书放下了:“好好,不买。”

克维尔顿松了口气,又拉着他的袖子往一个方向扯:“在那边,我要看有图的书!”

国王迁就地走过去:“全是图画么?”

“也…也有字的!”

“字没有多少吧?”

“很多了!一页有七八个字呢!都可以连成一句话了!”

“…”

果然好多字呢。

… …

总管摩西雅在王城处理了一天的事务后,终于等回了国王与王女。

还有一大坨书。

与之前抗拒的小王女不同,克维尔顿扭捏了半天,最终同意在欧柏学院的报名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名字的模板还是国王写出来让她照着描的。

摩西雅放心地收好了报名单,严肃地说:“殿下,我会尽力学会如何磨一颗尖齿,以及戴小礼帽不碰到您的耳朵,至于甜蜂蜜的血浆糖,这个这是王对您的爱护,我无法违抗。”

克维尔顿的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用小长靴磨着地面,半晌才低低说:“对不起。”

摩西雅怔了下:“什么?”

克维尔顿声音又低了一点,尖耳朵耷拉着颤了一下:“我会自己学着做这些事情的,只是我还比较小,没办法做好,所以要你们帮忙…就像我现在没法看懂书,修沃斯才会念给我听。”

摩西雅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