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维尔顿今天过得有点糟糕。

早上被咕咕闹钟吵醒的时候她还满脑子昏沉,不过当看到自己用牙磨坏了一整张床的枕头被子时,吓得她立刻清醒,赶紧将绒絮乱飞的枕头和被子都拽到了地上,然后塞进了床底下,又将床帘往下面使劲扯了扯,争取盖住。

看着空荡荡的床,发现床单上还有一滩口水痕迹,原地转圈啃手指抖耳朵半天,克维尔顿爬到桌子边,拿起了一罐墨水,装模作样地倒了上去,成功覆盖。

干完这一切后,克维尔顿觉得安心了,洗漱后拎起提包就王城外面等摩西雅。

摩西雅还觉得奇怪,王女殿下看起来精神气蛮好的,就是莫名…怪怪的:“殿下,您昨晚睡得怎样?”

克维尔顿努力点头:“好啊好啊,倒头就睡。”

摩西雅也点头,乘上胡桃船后又问了一句:“功课都复习了么?”

克维尔顿心虚地摇头,但是立刻又理直气壮起来:“但是我在学院都认真听了!特别认真!”

摩西雅又摆出一副责问的脸色:“您怎么能这样无视学习?我想请求看您的教科书,查阅一下您的认真。”

克维尔顿抗拒地拎着包,在沉默中坐立不安半晌,还是泄了气,扯开包带子掏出一本书递了过去。摩西雅接过来,翻开几页后就挑了眉,一声不吭。

克维尔顿等了半天都没动静,不由也偷偷探头去看,这一看立刻兴奋起来,转了转眼睛就开始编瞎话:“看吧看吧!我很认真学了!我今天刚起床还打翻了一瓶墨水呢,这后面教授还没有教我就开始学了…”

摩西雅面无表情:“殿下,很抱歉打断您,但这是王的笔迹,我认得的。”

克维尔顿:“…”

过了好半天,她才缩了脑袋,伸出爪子捂住帽子,耳朵在迎面而来的风中扑棱扑棱抖个不停,低低道:“哦…那等我学够一百个字,我就去写检讨…”

午餐

克维尔顿今日糟糕的还不止于此。

午夜时分,课间休息的午餐时间,她一爪子掀开自己的午餐盒,伙食居然跟昨天一模一样,红糕堡配可可血酱,连个赤樱桃都没变过。

克维尔顿的脸顿时就拉下了。

其实她这个脸拉得很有道理,不能骂她。

这个时候的幼年血族正是断血的时候,过高纯度的纯血对他们的成长没有好处,易焦易躁易冲动。必须学会适当吃一些用血液混合其他食物而成的正餐,只是这一过程非常痛苦,习惯性品尝甜美血液的口腔要食用完全不同的杂质,父母就必须得学会一项技能。

制作午餐。

晚餐反正在家里吃,孩子吃多少父母心里都有数,午餐就不一样了,之前幼年血族情愿饿肚子都要把午餐盒倒入垃圾桶的事情没少见,如何让孩子心甘情愿吃下午餐,这是个非常考验父母的技术活。

这个现象甚至在第五纪元被提上了朝会议案,最终国王和一位名为涅尔维斯的殿堂画师的意见达成了一致,创造出一种特殊的午餐。

修沃斯王毕业于欧柏学院,在他还身为王子的时候,曾任高等院校的学术领袖。如果不是后来爆发的贝烈梅之战,也许他将毫无悬念进入终生院,在某些领域成就非凡。

因此他担任了指导师,最终做出一种“午夜城池”的星光图纸,这是一套可以使午餐变化成故事的创造物;用法简单,用特制的笔在一套图纸上作画,然后将解开这套图纸的维系绳,让它们溶入枯燥单调的午餐,第二天打开时,午餐中的所有食物会组成一个故事。

国王亲自参与“午夜城池”的试验期公测,画师维斯先精心在星光图纸上创造了三个故事,然后秘密请来十个孩子尝试打开午餐盒。

效果很棒,午餐盒中只剩下了瓜蒂果核之类咬不动的,剩余的一干二净。

有血族父母前来接孩子时,见到了正在给孩子们读故事的国王,行礼后有父母牵着自己家吃撑了不想走的孩子,问了一句:“王,请原谅我的无礼,只是我们可以设立监督孩子午餐的监管者,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从食物下手呢?”

国王合上故事书,微微一笑:“没有人能管住孩子们的心,诱惑会一直在那里,我所能做的只是让他们无形中学会克制,而不是我压制住他们。”

自此,“午夜城池”的受欢迎程度,曾经一度超过了被诺丹罗尔称作“深海的神酿”的博维科酒。王城官方做好的图纸只能哄哄刚刚断血的幼年血族,一旦孩子到了上学年纪,父母只能自己担负起这个重任了。

一般来说,断血的适应期要持续到初等院毕业,因此对于初等院新生的王女殿下来说,用个官方低级版本糊弄两次午餐的行为,不能忍。

忍不了,不吃了。

克维尔顿咯嘣咯嘣咬着牙,转头去看其他同学的午餐盒,有的正为了玫瑰少年和蔷薇姑娘的相遇而吃掉不断蹦跳的血薯块路障;还有的正在用小叉子聚精会神戳到处乱滚的小红栗子,旁边椰果壳做的小松鼠正在扭动着鼓掌。

克维尔顿抹了一把口水:“…”

王女殿下很想去蹭饭。

有了这个前奏,不得不说安瑞格尔木的出场时间真是掐的完美至极。

早一刻王女殿下还怒气磅礴,晚一刻估计王女殿下就跑去蹭饭了。于是当安瑞抱着自己吃了一半的午餐盒跑到克维尔顿的对面时,他们的距离被一个午餐盒拉得无比贴近。

克维尔顿看着将午餐盒推过来一半的亚麻色头发的男孩,盯了他半晌,然后抄起叉子,迅速戳走了一颗用血脂做的门牙糖豆。

安瑞也放下心来,他是有备而来,身为初等院三年生,选课中得分最高的是脚本创作,昨晚上他就缠着母亲将自己写的《牙科病》脚本画成了“午夜城池”的图纸。

他的目的就是要讨好王女殿下,然后恳求一个事。

这个事还要从之前的那场通宵会议说起。

安瑞格尔木是侯爵之子,他的家族除去政治才学,在艺术创作中非常有天赋,但是学术研究领域就差了点。

在昨天国王召开的关于“诺丹罗尔虫尾热引发的血液供量问题议案”的会议中,话题不知怎么一度跑偏,跑到了曾动荡整个依布乌海的贝烈梅之战上去了。然后侯爵回家后,就抓着头发苦思冥想一个论题——《论种族异己性思想于贝烈梅的推动性》。

侯爵夫人非常奇怪,热了一杯加了糖的血茶给格尔木侯爵端去,温声问道:“你前几天创作的油画还没收尾,是新购买的颜料不合心意?”

格尔木侯爵揪着头发痛苦不堪:“那个先放放吧,这个…是王让我写的,因为我没答上一个关于那场…战争的问题。”

侯爵夫人若有所思:“你不该忘记啊,那是我们经历过的。”

格尔木侯爵年轻时也在欧柏学院进修过,但是曾经因为选错了课,导致有一段时间课业的成绩单惨不忍睹,当年被委派寄送成绩单的是九个学术领袖,修沃斯王也是其中之一。

因此这时格尔木侯爵整张脸都埋在了参考的书中,闷声闷气道:“我就那么一晃神,就仿佛看到曾经的修沃斯学长…又拿着成绩单提问我问题…我…我满脑子都是挂科…”

侯爵夫人:“…”

格尔木侯爵捶着书:“这不能怪我!当年我父亲让我学那个课,我是拒绝的,看吧看吧,我已经给王留下‘不学无术’的坏印象了!”

安瑞格尔木很同情他爸爸。

特别是在起床后溜到书房,看见爸爸用作参考的厚重书籍中随便翻一页,都能捻出脱落的头发,一下子同情心泛滥不可收拾。

于是天时地利,安瑞就抱着午餐盒出场了,虽然因为课间太饿而吃了一半。

好在王女殿下看起来没有嫌弃。

安瑞撑着头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克维尔顿,注意力被吸引到她轻轻抖了一下的耳朵,盯了半天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伸手,琢磨着角度,然后迅速碰了一下那软软的耳尖。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

克维尔顿突然一哆嗦,迅速一巴掌将午餐盒拍在了安瑞脸上,弯腰钻进了自己的椅子底下,捂着耳朵再也不吭声了。

安瑞:“…”

…诶?

安瑞莫名其妙,匆匆拿了张手帕擦脸,然后也蹲在地上往椅子下面看:“你别躲啊。”

“不躲才怪呢!”

安瑞迟疑看了看自己的手:“对不起…我就是看你耳朵很可爱。”

“可爱就可以乱碰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

“走开走开!你不走我是不会出去的!”

安瑞也有些焦急,揪着校服衣角半晌,突然道:“其实我是过来求你个事,关于王的,这件事非常重要,你能听我说完吗?”

克维尔顿怀疑地抬起眼睛,从椅子下面看着他,就这么充满敌意地盯了半晌,忽然皱起眉头极度排斥道:“你不要想了!修沃斯才不可能让给你的!”

安瑞:“…”

谁要跟你抢王啦!

午餐结束铃响起,克维尔顿坚持蹲在椅子底下,死活不出来也什么都不听。于是安瑞任重道远前来,赔上半盒午餐,无功而返。

不过克维尔顿面对摩西雅的“今天是否交到朋友”这类的问话,终于能有个不错的回答:“我今天跟同学共进午餐了。”

幼年血族通常非常孤立,护食性非常强,能与不是家人的血族坐在一起用餐是非常罕见的。因此摩西雅也放下心来,接着教导:“您是否表达了您的善意以及热情?”

克维尔顿坐在胡桃船上,望着天空片刻,才磨磨蹭蹭地回答:“有的吧…”

摩西雅:“…”

一看殿下这表情,铁定没有。

… …

王女殿下做完功课后,就迫不及待跟国王投诉了午餐事件。

寝殿中燃着无味的人鱼灯,国王翻开作业集认真给她检查作业,一边安抚地摸着她洗完后还乱翘着的头发。克维尔顿从左跑到右,从前跑到后,一遍又一遍地义愤填膺。

最后克维尔顿跑累了,坐到了国王的腿上,窝在他手臂间,用尖齿啃他的衣袖扣子,瓮声瓮气道:“我想吃甜血浆糖…”

国王正拿着笔,仔细将她写错的字抄在另外的薄册上,闻言轻声说:“你不能吃含蜂蜜的血浆糖。”

“我要吃甜蜂蜜血浆糖!”

“会长蛀牙的,过甜的东西甚至会腐蚀你的牙龈,等崔恩说你的牙齿成熟了,就让摩西雅去给你买。”

克维尔顿忽然扭来扭去:“我不要牙齿了!我就要吃!就要吃!”

国王微微叹息,放下笔抱起克维尔顿,抬起眼沉静地看着她。

克维尔顿垂着眼睛才不想看国王殷血色的眼瞳,很少有血族能将怒气维持到见到他们的王,漫长的岁月逝去,他们的王从未变过,无论是亘古的祝福,还是不老的温柔。

黎明快要到来,克维尔顿伸手轻轻捏着国王散落在肩的银色长发,如凉水流淌在手心,她已经不想吃糖了,但是偏偏心口就是闷着一口气,让她不想服软。

然而这样无意义的对峙最终要被打破。

“晚安,克尔。”国王忽然轻柔吻了她的额头,然后站起来将她抱到床上,坐在新置的深红被单上,然后从旁边的盏台上挑了一张磨牙纸。

克维尔顿双手抓着被子,抬起眼睛看向国王。

“从今天起,我会为你做午餐。”国王低头将磨牙纸卷成恰当的样子,示意她张嘴,“但是没有蜂蜜血浆糖。克尔,我愿意让你尝试,你也已经有了翻来覆去疼得睡不着的教训,我不希望这个教训再一次降临在你的身上。”

克维尔顿因为正在磨牙而声音含含糊糊:“那你…你希望我…我不吃糖吗?”

“我希望你学会爱自己。”

… …

当黎明到来时,等克维尔顿抱着枕头睡着后,国王披上了外袍,召来了“午夜城池”创造者之一的画师维斯,当涅尔维斯打着哈欠面见国王时,面前是一叠星光图纸。

国王握着笔,正踌躇如何勾勒图画,见到画师,轻声问道:“涅尔,你会不会画简笔动物?”

画师:“…”

大白天的您在搞什么鬼?

国王又说:“太难的我怕学不会,从最简单的开始教我,夜莺怎么画?”

画师:“…”

您是要开始考虑德育体美十项全能发展了吗?

我去!

违规

在殿堂画师涅尔·维斯的悉心教导下,国王的绘画水平有了显著的提高,不过仅限于简笔动物,其中尤为夜莺画得最为出众。

摩西雅曾问过涅尔:“除了简笔,你就没想过教点额外的?”

涅尔一副你别逼我的警惕样子:“我已经教了王画飞行动物、爬行动物以及哺乳动物,你还想怎样?你是要王抢我饭碗吗?”

过多的练习当然也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当苦逼的格尔木侯爵呕心沥血地交上《论种族异己性思想于贝烈梅的推动性》这篇长达四十五页的稿件时,国王在末页检阅签字的地方,没多想,顺手就涂了一只简笔夜莺。

涂得还挺好看。

只是格尔木侯爵拿回稿子的时候,忐忑不安想看看国王批复的意见,结果跟一只尾巴冲天的夜莺撞上了眼,一瞬间表情惊骇莫名。

卧槽…

王这是几个意思…

格尔木侯爵心事重重地捧着一卷稿子,走两步停三秒,披着袍子无声无息凑到王城总管旁边,又有些犹豫地摊开稿子最后一页,悄声问道:“总管,我着实不太明白王的意思,能否透露…”他比个了手势,“一点点?”

摩西雅矜持地探头看了一眼,然后就沉默了。

“…”

半晌后,摩西雅捂住了脸。

王,您画得这么惟妙惟肖道貌岸然,都不好意思打幌子说这是您的艺术签名…

… …

自从国王亲自参与“午夜城池”的剧情设计,克维尔顿的食欲就像一个百米冲刺,每日睡觉前都不忘敲几下饭盒提醒。

而这几日被委派去诺丹罗尔的医师团也传回来好消息,“虫尾热”疫病被基本控制住,领衔医师崔恩·图林已经在归来途中,并作为监护官运送回约十英担合格新鲜的血液。

王城总管摩西雅安排了港湾舰队接待了崔恩,这个温和白衣的宫廷医师罕见的佩着剑,穿着贴身的黑色皮甲,外面松垮地套着白色长衫,眉目间带着隐隐的不耐。

摩西雅打量着他:“崔恩,你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

“我迫不及待想见到王。”崔恩解下腰间的佩剑,扔到一边。

“怎么?”

“诺丹罗尔是被污染的土地,我要向王提议,从现在开始,不要再让血族踏足那里了。”崔恩烦躁地说,“充斥钱权的法律条款、面具沙龙乱伦、圣堂里的交.媾。摩西雅,我告诉你我所看到的,只有钱和肉体…贪婪而饥渴,恶心得要命。”

摩西雅双手交握腹前,沉静地看着他:“崔恩医师,容我提醒你,依布乌海法典规定非金斧之院毕业的血族,不得擅自前往诺丹罗尔——王当时并没有考虑过从玫瑰之院毕业的你,然而你却一再请命,并且调制药剂立下字据,保证自己不会被那里的负面影响。”

“可是那里——”

“我相信其他同行的血族并没有你这么大的反应。”摩西雅侧过身,伸出一只手作出邀请的姿态,“王在等着你,崔恩·图林。”

崔恩这一趟诺丹罗尔之旅,的确被惊吓到了,这种不同于他以往生活的冲击力是巨大的,以至于他走进铺着柔软地毯和温和灯光的殿堂室内时,仿佛感觉重新活了一次。

银发的国王坐在宽大舒适的高背椅上,抬手免去了他的行礼,示意他坐下。不同于崔恩归来时全副武装的皮甲长衫,国王的袍服渲染着大片的纯色,刺绣都在边角处,平和而安详。

崔恩吸了一口气,忽然局促起来:“王,有些冒昧,我应当去换件衣服。”

国王不置可否:“换件衣服,就能让你的内心平静么?”

崔恩低下了头,不言不语。

“先说你的见闻吧。我想我还能抽出一些时间,用来了解你心中的诺丹罗尔。”

崔恩是全身冒着黑气说完这段时间的长途跋涉的,最后咬着牙下结论:“王,我觉得就算金斧之院的毕业生,也不能去那个充斥堕落的地方。我面见了总督波因尔,我对他能坚持驻守那么久而不改本心表示了由衷敬佩——但是,也非常同情。”

国王伸手将银发别到耳后,抬起眼眸:“你同情他?那除了这些,崔恩,你注意到波因尔额外在意的么?”

崔恩不明所以:“…什么?”

“你说的所有,在波因尔之前频繁给我寄来的信函上,全部囊括了,甚至更全面。”国王轻微一笑,十指交握,“而现在,我面前是他最近寄来的信函,我允许你拆开阅览,然后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崔恩行礼,站起来走到信函盏台前,从袖扣的夹层中抽出拆信刀,割开了蜡封,展开这封信函,快速从头到尾扫完。看完后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捏着信纸,抿着嘴唇并不说话。

“波因尔在这之前的一封信中提到了你。”国王并不在意崔恩的沉默,声音淡淡,“他说起你优秀的医治水平,你的无私、博学、温和,任何一个依布乌海的医师都应该是你的样子;不会因为染病人族的丑陋而放弃,也不会因为他们的痛苦而感到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