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恩艰难道:“我…”

“我相信你也有被感动的时刻,也得到过穷苦之人微小的回报,即便是你不需要的面包渣,只不过你没有记住。”国王扶着高背椅站起来,“崔恩,我不否认人性是有漏洞的,但是美好的东西,譬如最真挚的信仰,永远不会因为欲望而腐烂。”

崔恩深埋着头,将信函折好,双手递到国王面前,然而国王并未再次拆开。

“我不能逼迫任何一个血族的一生,苦难、困顿、挫折、艰辛,都是你们自己的,我能给的唯有包容和爱。那些金斧之院孩子们的毕业典礼,我的出席,是让他们铭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无论如何,依布乌海与他们同在,我的祝福同在。”

国王声音依旧如初的温柔:“对你,我也一样。”

崔恩弯下腰,缓慢将嘴唇贴上国王指间那一枚血冕之戒,深深地呼吸,混合着薄荷气息的故土芬芳。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所谓敌人,生命很漫长,但值得庆幸的是,爱同样漫长。

——欢迎归来,依布乌海的臣民。

… …

欧柏学院,玫瑰初等院。

经过上一次摸耳朵的教训,安瑞·格尔木费尽心思,终于能跟王女殿下建立友好感情;因为这次被老爸委以重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格尔木侯爵要求儿子帮忙从王女殿下这里探听一点王最近的消息,那只简笔动物签名实在把心思敏感的侯爵搅得有些心神不宁,绘画创作都搞砸了好几幅。

不过安瑞这次做得很是不错,甚至邀请到了王女放学一起走到胡桃船停靠岸,还非常绅士有礼,主动帮忙拎包。

克维尔顿一抬头就见到了格尔木侯爵家的管家,又瞅了一眼那艘胡桃船的停靠位置,忽然说:“安瑞,你家的船今天是不是停错地方了?这里停了没办法掉头啊。”

安瑞挠了一下鬓发:“这个嘛,因为我妈喜欢安静,家比较偏,所以要抄近道的话直接在这条水道调头就好咯。”

“可是…其他的胡桃船全是往学院驶,你反着过去,不怕撞吗?”

“靠边儿就可以了!”

“可是沿途还有执行官…”

“他们我都认识,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

克维尔顿抬头看着安瑞不作声,嫌弃不赞同的态度相当明显。

安瑞熬不住了,掰着手指严肃说:“克尔,我绝对能清楚认识到这个行为是违规的,但是这是我爸的意思,你放心,我不会跟他学坏的!”

“但是你这样做不对啊。”

“可这样我才能赶在晚餐之前回家啊…反正等我长大了,进入高等院校住校,就不用这样了。”

克维尔顿望天半天,才哦了一声,拿回自己的提包:“那明天见。”

王女殿下是个言而有信的混血,当天做完功课,就趴在国王肩上询问最近发生了什么,还顺带提了一下,朋友安瑞格尔木家里违规行驶的事情。

国王听完后,轻轻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

但是宫廷画师涅尔又被召见了。

第二天,克维尔顿特地抱着饭盒去找了安瑞,将盒盖一把掀开,糕点蹦跳着组成了四幅图,加上了一些简易文字,透露出一股肃然之气。

克维尔顿公事公办地指着午餐盒,顺带传话:“安瑞,修沃斯叫我来转告你,因为违章的事情,叫你爸爸回头记得去检察官那里喝杯血茶。”

安瑞:“…”

安瑞手中的叉子哐当一声掉到午餐盒里,砸翻了一颗正在努力翻跟斗的豆子。

放学后安瑞灰头土脸地回去,遵守船规而错过了晚餐时间也不敢吱声,躲在管家身后,然后将这一噩耗告知了老爸。

格尔木侯爵:“…”

侯爵狠狠搓了几把自己的老脸,深重地叹气。

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猪队友的儿子啊…

一旁的侯爵夫人立刻放下手中正在调色的颜料笔,整理起袖口:“我陪你去,快去换衣服,态度放端正点…你还在写什么?自省书?王都不想私下见你了,你写这个有什么用?而且你这个字…唉也是让人提不起看的兴趣…”

格尔木侯爵还在奋笔疾书:“检察官又不是欧柏学院毕业的,王当年可还是我的学长,大家都是校友,活到现在都不容易,体谅体谅,我就求个情嘛…”

领袖

自从父母被检察官请去喝过血茶写过检讨后,安瑞对王女殿下敬而远之。

克维尔顿该吃吃该睡睡,对于突然少了一个经常在课间辛苦跑来的朋友,表示没闲工夫感兴趣。

她最近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事,欧柏学院举办第一百四十一届的苏路曼义卖。

这个活动举办得非常平常,来历却不小,最早提议是在第三纪元末期。

众所周知,欧柏学院作为依布乌海头一号的重量级学院,无论是指引者的配备,还是庞大的书资,都是偏远地方的学院无法匹及的。正是由于这一点,欧柏学院每次的招生数额都膨胀到饱和。

第三纪元末期绝对是血族数量的大爆炸时期,当年执政的苏路曼王是个好战分子,在他的一力主张下,血族大肆侵入诺丹罗尔,无限制的拥吮人类,不论年幼年长,最终引起了人族的警觉。

仅仅一个学院根本负荷不起那么多学生,很快院长开始限制招生名额,设立诸多门槛,譬如有爵位印章的推荐信、天资测试,最后甚至发展到血统歧视。

院长的决策是迫不得已,但这的确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这样苛刻选出的孩子根本不匹配他们本来的心性,他们眼中的世界,像是镜子一样影射到他们内心。

虚荣、自大、冷漠、空虚。

扭曲的人性。

学院中设立的监督生根本没用,学生们金迷纸醉,将大人们挥霍攀比的那一套玩得炉火纯青;恶作剧去扒掉初等院学生的校服,用尖齿割成碎片;在教授的讲稿上乱涂乱画,还将老花镜的碎片藏在鞋子里。

血族历史上最动荡至极的时代,就是从这里开始。

然而,血族历史上第一次的慈善机构提议,也是这个时候。

欧柏学院一直以来遵循着一个传统,以层层考核,选拔出九位学术领袖。他们站在学院的巅峰,可以说凭这九个血族,完全能撑起依布乌海的未来。

如今的修沃斯王,也曾经是这九个之一。

当年的学术领袖们聚集在一起,连夜讨论出具体方案构建与实施,沿途遇到的难点都拿了张红条黏在稿子边上。最后所有血族望着红成一片的稿件,不约而同端起手中杯子,默默喝了口血压惊。

只有勇敢者才能踏出一条道路,等领袖们回完血后,就开始干了。

稿件中有一项,是征得苏路曼王的同意与支持。这是个挺难的点,因为苏路曼王的脾气跟伽伊王有的一拼,伽伊王就是创造了安格火山的那位,可想而知,那时候安格火山的喷发次数是按天数算的,对于依布乌海的子民们,就是家常便饭。

但必须有个血族要去碰霉头。

领袖们坐成一圈,撑着下巴半天,然后一致转动眼珠看向了薄荷王子修沃斯。

修沃斯:“…”

你们都什么意思…

其中一个血族左右瞟了瞟,见大家意见一致,立刻站起来大步走向修沃斯,一本正经:“学长,重任已经压在您的肩头!您身为殿下,我赞成您去说服王!”

修沃斯看了他片刻,忽然侧过头,瞥向旁边捂脸假装不存在的那个:“哥哥,身份相同,我们一起去?”

同样身为王子的那个痛苦地挥手:“我前天才被那老头骂过,不要拉着我…性格最软的先上!温柔的没用我们再来硬的!”

修沃斯默默地看着他。

“我跟你直说吧,他还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跟我说养儿子就要养个好看的,看着脸就消了一半气儿,骂着骂着说不定就开始心疼了,一听这词儿我就知道不是瓦拉塔也不是伊温,暗指的就是你。”

“…”

“父亲跟你说话都会自动降两个声调,四个兄弟中独一份儿,我听得出来,真的。”

修沃斯沉默地偏过了头。

在全体领袖殷切坑队友的目光下,修沃斯站了起来,从桌上拿起了书稿,卷起来握在手心,微微致意:“今夜我会在晚餐时分向王提出这项决议,但是提前说明,我没有把…”

“我们都没有把握,说起来还是你更有把握一些。”兄长诚恳地打断,顺便补充了一句,“晚餐我不出席了,我知道你跟父亲肯定吃不愉快的,我陪你们饿肚子。”

修沃斯慢慢听他说完:“哥哥,我说过很多遍了,不要像这样经常打断父亲的话,安格火山也不会喷发得那样频繁。”

这场晚餐中的谈判以学术领袖一派胜出,事实证明修沃斯殿下通宵整理的腹稿没白用,餐桌上一伙兄弟都听得有些懵。

苏路曼王抿下最后一口血酒,打量着身旁的空座说:“我知道为什么帕亚特那小子不出现了。”

修沃斯低头切开一块糕点:“父亲,这项决议由九位领袖提出,我居功劳之一,哥哥同理,我们都是您的骄傲。”

“别在餐桌上提他,影响食欲。”

修沃斯看了父亲半晌,忽然道:“好的,那我今晚不给他送餐食了。”

苏路曼王突然啧了一声,直起身,扭过头看过来。

修沃斯平和地与之对视:“您牵挂我们每一个,请不要试图否认,这不是善意的谎言。”

苏路曼王示威一样瞪着修沃斯,瞪了半晌眼睛有些累,两根指头刚揉了一下眼角,瞧见修沃斯轻悄悄推过去的蘸酱,一口气就泄了半口,拿起一块饼干就死劲戳。

旁边的最年幼的王子伊温眼巴巴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出声埋怨:“父亲,蘸一下就吃,再蘸要排队的!你指甲里面全是酱!”

义卖制度在欧柏学院立刻推行,王城主动拨款以示支持,新建立的学院遍布了依布乌海,偏远的地区同样建立城镇,用来安置数量庞大的子民,空前紧张的关系像是融冰间奏起的舒缓节拍,宛若春季湍流。

举办庆功典的王城之下,帕亚特依然穿着欧柏学院的长袍校服,望着准点到来的弟弟,一脸无谓的样子:“你上去吧,父亲在等功臣。”

修沃斯抬头望了望上方,又垂下眼睫,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帕亚特:“你忘记了你的礼服。”

“我不需要。”

修沃斯看了他一会:“这是父亲叫我带来的。”

帕亚特撇了下眉毛,又伸手挠了一下:“他是不会在意我的,他在等着炫耀他最得意的儿子。”他顿了一下,又不耐烦地挥手,“你快上去上去,小心那老头又搞得安格火山喷发!”

“哥哥,请定义‘得意’。”

“你明白我的意思。”

“事实上我不明白,一个月之前的储君礼赞,你和父亲相处的不是很愉快么?”

“那是政治作秀,作秀你不懂吗?”

“诚实回答我,你被父亲握着手走到殿堂之上时,当真没有因为他的年迈而感到迷茫和恐惧?如果没有,你为什么不当众闹出事来,你曾经也做过这样的事不是么?成年礼赞上你爬到桌子底下,用切蛋糕的刀把父亲的皮带割裂了。”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修沃斯打开了盒子,摊开那件金线缝制的储君礼服,声音温和似云,“在这个混乱的时期,如约为你举办礼赞,他做到了竭尽所能,将这个国度的未来交付了一半在你手心,说起来如此轻松,可你的作秀也是这样轻松吗?”

“…”

修沃斯将礼服搭在自己臂弯间,绕到兄长的背后,试图将礼服直接套上去。帕亚特的后背霎时绷紧了,还没想好是坚持抵抗还是顺坡下,修沃斯的话就顺着风传来,极轻极柔,又转瞬被空气揉碎。

“你转身踏出殿堂,接受朝贺时,父亲在你后面哭了。”

帕亚特怔了怔,又扯了一下嘴角,语焉不详地含糊:“是么,也许他觉得交付错了吧,应该选择的是…”

修沃斯从礼服衣袖中抽出一张纸条,啪得一声贴在了帕亚特的嘴唇上,止住了他的话。

“他说你长大了。”

帕亚特慢慢摊开那张纸条,盯了半晌,突然哼了一声:“这种煽情话,他肯定也给你写过,还加个爱心的那种。”

“…”

修沃斯将礼服扔在了帕亚特的肩上:“衣服自己穿。”

近来苏路曼王的心情格外好,因此对两个儿子的迟到也没瞪眼,慷慨激昂祝福了依布乌海后,随即转向了伫立一旁的儿子们。

帕亚特看着自家老头依旧没有面朝自己,吐出一口气,朝修沃斯丢了个“看吧还是老样子”的眼神,就抱着胳膊准备开溜。

“谢谢你做的一切。”苏路曼王握了握修沃斯的手臂,停顿了一下,眺望了一眼远处,忽然抬手按在了帕亚特的肩上,加重语气道,“你们。”

帕亚特倏地抬头,措不及防撞入了父亲还未移开的眼眸。

如酒深沉。

有的时候,责怪他偏心与其他兄弟谈笑风生;其实他无限制包容你的冒犯和挑衅,比那些短暂的欢笑还要多得多。

很遗憾,帕亚特在很多年之后,才彻底明白了这个道理。

… …

不得不在史典中提上一笔的是,苏路曼义卖极大缓解了依布乌海紧张动乱的气氛,连后来的史学学究也承认:“它确实拖后了依布乌海的爆发,将贝烈梅之战——至少延迟了小半个纪元。”

很久之后,依布乌海的新国王在继位礼赞之前,提出了想查阅法典的要求。

他望着上面熟记的每一个字,当指尖划过“苏路曼义卖”的条目时,缓慢顿住,眼神忽然一瞬间黯淡,落寞犹如霜雪凋零。

不明意义的礼仪官上前,询问道:“王,有不妥之处么?”

国王略微一笑:“没有,只是这条决策有我的参与,当年付出了很多。”

礼仪官没有抓住重点,迟疑道:“所以王是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这是一条正确的决策,尽管过程坎坷。”国王垂眸看向自己的血冕之戒,隔了很久,才渲染出如往常的语气,“我为此感到骄傲。”

骄傲于那些曾经拥有过的温暖岁月,即便这早已碾碎成灰,无可挽回。

骄傲我年轻的路上有你们驻足。

壁画

在苏路曼义卖之前,学院特意拨了时间,为首次接触义卖的初等生们普及了一下历史。

虽然授课者已经尽力简化,并且增加了许多故事性元素,但是这段历史的确是枯燥的,再好的调料也祛除不了乏味的本质,听了一半已经有初等生架着眼皮打瞌睡。

克维尔顿晕头转向听了半天,笔记也是半半拉拉一团糟,反面都在涂鸦。但她觉得自己非常能干,起码有东西可以交差。

摩西雅同样收到了学院的通知,她非常重视苏路曼义卖,作为王城总管,在这件事上有诸多政务需要筹备,因此难得没有贴身随行王女殿下,放任她自己去为义卖做准备,收集一些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

这是个相当错误的决定。

因为才过了一会,就有侍卫一路小跑过来报告:“总管大人,王女殿下把绽放殿堂里的壁画给抠下来了!”

但是当摩西雅赶往绽放殿堂之时,克维尔顿背靠着失去了几颗星星的壁画,抵死不认。当被摩西雅严厉指责不能狡辩时,她愤怒地盯着摩西雅,忽然大叫:“不是我弄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摩西雅身后还有一串长队排着,每个血族手上都有诸多的事务要总管签字处理,就算总管平素沉稳冷静,此刻也有些气闷,面对完全不合作的王女,摆出了脸色,直接下了硬性命令:“请把您的手伸出,打开来,然后离开原地,这些壁画非常珍贵,我们必须仔细查证。”

“不是我!你不要那样看着我!”

“殿下,我并非不相信,请拿出证明,如果我错怪了您,我自然会道歉。”

“我不要你的道歉!”

“请…”

“我没有裁下那些星星,我连句子都写不到一行,怎么可能用刀割得那么整齐?”

“那请您解释,为什么您会来到这里,又为什么它们失去了原本的橘红之光?”

“我不知道!你不许怀疑我!”

克维尔顿充满敌视地望着摩西雅,这样的对峙接近了一刻钟,最终摩西雅接过了身旁书记官递来的文书,迅速扫完整篇,签完字就递了回去,只留下了笔。她用那支笔迅速写完一张便条,折起来递给侍卫:“先拿着,然后等我命令。”

克维尔顿警惕地看着她,两只耳朵尖也微微向上挑,摩西雅将笔别在了自己的领口,撩起衣裙半跪,与她平视,放低了语气:“殿下,我希望您明白几点;第一,绽放殿堂的壁画出自初纪元的第一任依布乌海君主·黛布安王之手,第四纪元惨遭战火摧残后,又被慎重修复,因此这是王权的象征,不可轻易亵渎;第二,您的诚实比壁画更加珍贵。”

克维尔顿的双手死死握着拳头,仍旧倔强地盯着摩西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