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维尔顿有些奇怪地转头:“没有,怎么了?”

“你还没有升入玫瑰的高等院,重新学习金斧的课程应该不难。”

“可是我不想去诺丹罗尔…那里又不好玩。”

说完克维尔顿走进了浴室,等她洗漱完毕,出来时国王还在翻阅手上的那一份卷宗,克维尔顿猫着腰拱进被子里,将自己的枕头拍了拍,躺下去蜷了起来。

“你要忙到很晚吗?”

“是的,很晚。”

国王抬手调暗了人鱼灯的光,俯身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晚安,克尔。”

… …

第八纪元零二三年,诺丹罗尔血族总督波因尔回国觐见。

十六位议政臣也被召见,甚至王城总管摩西雅也破例参与,侍卫封锁了殿堂的一切通路,沉寂如堡垒的密谈持续了整整几夜,最终尘封的殿门再次被打开。

浅蓝色的月光投进浑浊的殿内,总督波因尔肃然跪在地上,宽阔的肩背上的正装没有一丝褶皱,他深深埋下头,像是一尊永不变动的雕塑。

议政臣纷纷从他身边绕过,沉默地拍着他的肩,每一掌下去,都像是一份承诺。

最终国王站在了他的面前,月光照亮了他的银发。

波因尔缓慢抬起头,忽然坚毅的神色一动,眼神中流露出了无助和茫然:“王,您会一直祝福我么?”

国王微笑,伸手按住了他的肩,用力下压:“依布乌海永远祝福你。”

第八纪元零二九年,王城中发生比较轰动性的消息,大约就是摩西雅辞去了王城总管的职位,远赴兰德城,肩负起诺亚城镇大总管的位置。

克维尔顿得知这个事的时候根本不相信,第一时间找到了国王,质问道:“摩西雅的举止和能力没有不妥,为什么要让她卸任?还去那么远的地方?”

国王刚历经彻夜的会议,疲惫地按着额头,撑起精神看向她,轻轻地笑了笑:“克尔,这不是我决定的,她自愿前往。”

“我才不信,我要去找摩西雅。”克维尔顿说着就开始准备东西,“说好了,如果她说不是这样的,你要让她回来,摩西雅可是我的指引者。”

国王拿起玻璃杯抿着添加了薄荷叶的血浆,直到克维尔顿快将自己收拾好,他才开口问了一句:“克尔,你的日记本带了么?”

克维尔顿疑惑道:“带那个干什么?我过去很快的,就几天,日记空几天没关系。”

“带上吧。”

“你不告诉我原因我就不带。”

国王困倦到了极点,慢慢合上眼:“没有原因。算了,不带也没事…”

克维尔顿凑近他,拿起国王的手指摇了摇:“修沃斯?”见没醒,又使劲摇了摇。

国王微微将眼眸睁开一丝,微勾了一下嘴角:“别闹,让我睡一会,昨天忙得太晚了。”

克维尔顿又拉了拉他的袖子:“那你去床上睡嘛,去嘛。”

闹腾了一会,见国王真的睡着了,原地转了个圈,去沙发上抱来了一叠绒毯,铺开盖在了国王身上。将边边角角塞好后,克维尔顿忽然踮起脚,在国王额头上弹了一下:“好,你就在这里睡吧。”

诺亚城镇处于依布乌海的最东端,往左一点儿就是以风笛音乐著称的兰德城,海岸线优美,有资格当选依布乌海漂亮的景色之一。

克维尔顿带着小帽子背着包赶到这里的时候,摩西雅正在跟一位书记官交谈,她一如既往穿着深色的衣装,神情坚毅。

“摩西雅摩西雅!”克维尔顿兴高采烈地扑了上前,一把抱住摩西雅,还没等她错愕发问,就一连串说,“你是不是自愿来这个地方?你都当任王城总管那么多年了不是说换就换的,那个新总管估计把王城弄得一团糟呢,你跟我回去嘛!”

摩西雅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王女的背:“我是自愿的,王尊重了我的意愿。”

克维尔顿不解皱眉:“可是…为什么?”

“因为这里风景好啊。”

“开玩笑都开得这么刻板,说明你在撒谎!”

摩西雅又好气又好笑,拍了拍克维尔顿抱着她的手臂:“殿下,请松开,不然我捏你耳朵了。”

克维尔顿一下子松手,捂住耳朵后退,警惕地望着对面:“你可是我的指引者,我只是觉得你突然请辞太奇怪了,你不领情还要揪我耳朵。”

摩西雅望着她,目光忽然柔软了下来,伸手揉了揉克维尔顿因为赶路而乱翘的头发,声音忽然像是落入了虚空,混合着几个纪元的深沉和悠远,在海潮的声音中添上一丝苍凉。

“殿下,这不奇怪,正如你所说的,我不是个擅长开玩笑的血族,那我也不是个会做奇怪事情的血族啊。”

长存

第八纪元初期零二九年的冬季,很早就开始飘雪,王城到处都是白色,白涯树生长出了枝桠,纯白色的叶子冒出了尖。

血族子民惊异于这场雪的过早飘零,不过孩子们更开心,不光是欧柏学院停课,所有的学院都因为这场无足轻重的雪天而暂停了授课,也算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小假期。

正准备延长请假的克维尔顿放了下笔,望着诺亚城远处的海潮,搓了搓手。

… …

王女克维尔顿抵达诺亚城八天之后,王城突然发布一封充斥凛冽寒冬气息的诏令。

红色披风的诏令官拿着这封印发数万张的诏令,前往不同的城镇,确保每位子民都能看到,并尽快做出抉择。

命运的抉择。

摩西雅镇定望着远方向诺亚城行驶过来的数千艘大船,缓缓吐出一口气,她转头向卫兵颔首,低沉轰隆的号角声立刻蔓延开去,所有血族仰头,每一双红色的瞳仁都溢满了震惊。

克维尔顿不明所以地跑了出来,扯了扯摩西雅的衣角:“怎么了?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吹那个很吵的东西?”

摩西雅回过头,朝她淡淡一笑:“那个是号角。吹响它,就意味着,战争来临。”

… …

依布乌海,王城,绽放殿堂。

十六位议政臣呈弧形站立,他们其中不免有不太喜欢修饰边幅的老血族,经常里面穿着睡衣外面披着袍子就直接上朝会。然而此刻他们每一个都肃然站立,浆得笔挺的衣领、厚重而熨烫完整的长袍、擦得发亮的金扣子,以及沉重坚硬的战靴。

所有的贵族都被国王亲自签发的谕令召集,有些年轻的管家甚至是头一次接到那样重要的信封,用印着血冕之戒图纹的热蜡封住,拆开后,是依布乌海最铁血的召集令。

第二纪元之前的君主,斐吉赫王曾冷酷地拿着装着谕令的红色信封,一字一句:“王之谕令,不遵者,皆可视为反叛,火刑,无赦。”

数十个书记官捧着几大本爵位纪册,每一位贵族前来,都必须上前通报出自己的爵位、家族以及姓名,然后递上所收到的谕令函。

这项程序有条不紊,贵族们并没有明白事情的起始,但依然首先遵从了这样的次序。书记官蘸墨快速书写,一时间绽放殿堂前只剩下了笔尖的沙沙声,和衣料摩擦的声音。

等所有贵族的名单都填写核实完毕,书记官向议政臣汇报后,默默退回旁边。

到此为止,贵族们没有贸然出声,依照爵位伫立雪中,飘忽的雪花舞动着他们黑色的衣袍,胸前的家徽熠熠发光。

终于一位议政臣走到了他们面前,将诏令官发布的诏令递给了其中一位,让他们传阅,短短几行的字体很快浏览完,当诏令回到议政臣手中时,气氛已经凝重无比。

他们熟记着历史的惨痛,祖辈或父辈的鲜血染红了整整一个纪元,现在终于轮到他们了,没有惊慌,只是存有悲壮。

“贝烈梅之战的续章么…”有贵族轻声叹息。

“九大深海封锁遗迹无法再修补,已经开始龟裂,王还在尽力维持着封印,给我们留有时间。反叛者倾巢而出的那一刻,必须保证需要离开的血族,全部安全前往诺亚城上船。”

“全部的血族子民?”有贵族问道。

“金斧之院必须前往诺丹罗尔,他们终将去往那里,并且比其他血族更懂得人类的社会与生存;至于其他的成年血族,因为无法确定他们是否适合在诺丹罗尔生存,所以给他们充裕的时间,让他们自己来选择。”

“选择?”

“跟随金斧之院的同伴去往新的土地,或者留下来作战。”

一位女伯爵忽然开口:“那孩子们?”

“一律上船,他们有更强的适应能力,他们的抚养者也必须上船。”议政臣轻声说,“我无法否认男性血族与女性血族就算不经过训练,都有着卓越的战斗力,但是未成年的血族…他们留下来有什么用?这是战争,不是游戏。”

短暂的沉默后,有一位贵族点了点头:“明白了,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雪停之时,封锁破裂。”

贵族们面面相觑,这需要立刻准备组织血族撤离任务,核查自己治下的城池,登记离开数量与留守数量,随后护送他们有序前往诺亚城。

“王已经前往封锁之地,目前无法见任何人。”议政臣说,“但他会感知到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给予我们绝对充裕的时间,这一点我从不怀疑…所以,去做吧。”

… …

依布乌海,诺亚城。

克维尔顿的脑海仿佛被轰炸了一遍,无数的“不可能”撞来撞去,她听完摩西雅所说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她试图跟摩西雅讲道理,首当其冲的就是子民撤离问题:“第三…还是第四纪元,不也是有一场战争吗?我也没看到说让血族子民去…去诺丹罗尔避难,诺丹罗尔可是人类的领地,那不属于我们。”

摩西雅没有反驳她,只轻描淡写补充了一句:“那殿下应该知道,贝烈梅之战,起码还有五位原始血脉。除去较为年迈的苏路曼王,此外还有帕亚特殿下、瓦拉塔殿下、修沃斯殿下以及伊温殿下,无一不年轻,无一不优秀…但是这一战,原始血脉,只剩下了王,已经活了…漫长五个多纪元的修沃斯王。”

克维尔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忽然推了摩西雅一下:“你骗我。”

“自从你闯入九大深海封锁遗迹起,王就明白,遗迹撑不了太久了。”摩西雅说,“所以周密的部署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让更多的孩子转入金斧,学会适应诺丹罗尔的生活、让议政臣暗地将有此意愿的侍卫训练成军队、与总督波因尔商谈安顿子民的问题,还有来接我们的船…”

克维尔顿忽然大叫:“我才不走!我是玫瑰之院的学生!我不能去诺丹罗尔!这是法典规定的你不能违抗法典!”

摩西雅毫无波澜地说:“王给了成年血族抉择的机会,因为要尊重他们的意愿;但是没有给未成年,因为你们的思想还不成熟。所以很抱歉殿下,这一次不算违法。”

克维尔顿瞳孔放大,她不住的后退,似乎想逃避这个结果,然而她身后出现了卫兵,摩西雅走过来,抱了一下她:“殿下,我知道您想拯救王国,就像童话中的英雄一样。但是,战争是非常非常残酷的事情,您应该清楚‘原始血脉’的强大,对么?可在贝烈梅之战中,却连续陨落了四个…三位战死,一位自杀…”

摩西雅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贴近她的耳朵:“等你真正长大了,就会明白,有的时候一些事情是你真的无能为力的,竭尽所能,依旧…无法企及。”

王女雨水般的瞳孔中,灼烫的泪水终于聚集滚落。

… …

依布乌海的贵族们在让子民们选择以及撤离时,同时熟悉如何指挥军队,反叛者没有理智,如果他们没有一位能有效作战的领袖,那么他们会本能地杀戮,而且无头苍蝇一般乱走,甚至可能追上离开不久的船只,漂泊去诺丹罗尔。

议政臣传达了国王的原话:“阻止反叛者追击船舶,以及前往诺丹罗尔。这是血族先辈犯下的错,我不会让人类来承担,付出代价的,本就应该是我们自己。”

有贵族问道:“反叛者会从什么地方出现?”

“深海,因为封印遗迹环绕依布乌海,所以他们会环形包围这片国土。”

“所以军队是要在更远的地方包围他们?”

“是的,收拢他们,将他们逼入依布乌海土地范围就可以了。”

“接下来…是厮杀么?”

“不知道。”议政臣忽然跪下,“王,您终于来了。”

光阴流逝,诺亚城停靠的船只已经送走了大半,余下的血族子民陆陆续续离开,贵族们清闲了下来,剩下的事情都由总管摩西雅负责。很少人知道,身兼王成总管多年的摩西雅,却是毕业于“金斧之院”,然而她却留在依布乌海长达四个纪元。

在汇报自己的任务完成后,贵族们就留在了王城。他们其中有的抚育的孩子还未成年,于是家眷中至少有一位抚育者被强制前往诺丹罗尔;而有的并未有孩子或孩子已成年,于是不愿离去的家人微笑着,拿起了军队中备用的骨剑。

在接到谕令后,他们终于第一次见到了国王。重返王城的国王披着深红的长袍,指间戴着的血冕之戒闪着淡淡的光,面容疲倦至极。

忽然王城的城门被撞开,所有贵族回首,国王也抬眸看去——那是一位女性血族,亚麻色的长发扎起,贴身的盔甲上烙印着家徽与姓氏,她挟风声而来,凛冽如刀。

贵族们本能让出了一条道路,格尔木侯爵夫人穿戴着家族的铠甲而来,站定于殿堂之前,佩剑跪下,唇齿间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

“王,虽然安瑞·格尔木请辞了他那一代的侯爵之位,但是我的名义还是格尔木侯爵夫人,托逊公爵之女,弗莱蕾·托逊。我的父亲为了守卫国土战死于贝烈梅之战。”她的嗓音温暖而坚毅,“那么,我将继承他的荣光,死在国土上,没什么可惧怕的。”

议政臣们注视着她,贵族们也注视着她,这一刻她的骄傲压倒全场,令人噤声。

国王遥遥看着她,眼中似有什么碎开,然后他轻轻一笑,走上前伸出了手。

“弗莱蕾·托逊,愿你不再悲伤与疼痛,我以王的名义,赐予你祝福。”

侯爵夫人侧过头亲吻了他的戒指,昂起头笑了一下,那一笑风华不减,像是五个纪元前,埃卢·格尔木在画室中遇到的璀璨阳光。

… …

依布乌海,诺亚城。

安瑞误打误撞转学了金斧之院,此时就算他已经越过了成年的那条线,也必须乘船前往诺丹罗尔。可当他看见母亲一身铠甲前来告别的时候,突然犹豫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很勇敢,从未想过母亲更勇敢。

一生握画笔的手,却毅然拿起了刀剑,佩戴祖传的家徽,站在了军队前方。

安瑞忽然抬头问了母亲一句话:“妈妈,我是懦夫么?”

侯爵夫人看着他,镇定又温柔地回答:“不是,每个血族的一生都是不同的,也是自己独有的,有的时候一个决定并不能证明你是怎样的人;因为很多事情没有绝对的正确或错误,但它们会在你心中又明确的价值。”

安瑞茫然又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侯爵夫人笑了笑:“你只是你自己的,所以你的价值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别人没有资格指摘,就像我不会强行挽留你,你也无法改变我留在这里的决定。”

安瑞点了点头,又问:“那我还能回来吗?”

“嗯,王祝福过你,愿希望永不灭。”

侯爵夫人亲吻他的脸颊,低低说:“妈妈爱你。”

所有血族在告别结束时都掰断了人鱼蜡烛,送一半给即将远去的亲友,这是出自金斧之院的习俗。人鱼蜡烛燃起的火不会被风吹灭,除非蜡烛完全变成轻烟,否则它会坚韧得一直燃烧,血族以此作为送别和纪念的仪式。

话语声渐渐消失,紧紧拥抱或者低声诉说的血族们都逐渐分离,上船或留下,他们没有丝毫迟疑,站在了属于自己的地方,握着手中的蜡烛。

摩西雅清点了数量,忽然拿起手杖,用力击碎在船舷上,试图打破这份令人心悸的沉寂,高声道:“船还没有满,谁还愿意上来?”

无人应答。

“还有谁?船还有很多空位!”

“孩子们的抚养者都在上面么?其他亲眷呢?有愿意上船的么?”

“时间不多了,雪随时会停,我再说一遍,现在还可以改变意愿,你们随时拥有这项权利。”

任摩西雅大喊了数十分钟,余下的所有血族,没有一个踏上那艘船。

在船上的血族忽然潸然泪下。

终于在摩西雅咬牙下命令开船的时候,岸上站得整齐的血族中冒出了一个声音,那个血族在大船的鸣笛声中笑了笑,挥手告别。

“摩西雅大人,依布乌海是希望与理想的理想乡,船上的是希望。”他又指向了自己的脚下,这片广袤的黑色土地,“而在岸上的,是我们的理想。”

“我等愿将此生的荣耀,皆献于王,誓死追随。”

“我等愿誓死追随王。”

“我等愿誓死追随王…”

最后一艘船也驶向了远方,星夜璀璨,毅然留下的血族们将怀中那一半白色蜡烛点燃,浇蜡在礁石上,然后接二连三将燃烧的蜡烛放了上去。所有人都无声地上前,然后静静地退开,这是一场送与远方同胞的祝愿,也是提前给自己的悼念。

飘忽的烛光中,血族们轻轻闭上了眼。

大地震颤,飞灰冲天而起,来自反叛者狂喜的咆哮声响彻了整个依布乌海,军队如铁坚守在自己的位置,贵族们拔剑,古老的白骨上篆刻着先辈的姓氏,挥向前方!

血族彼此露出了獠牙,血与火的礼赞,信仰呼啸。

“愿希望与理想长存,愿正义与爱长存,愿自由和平长存!”

“愿依布乌海长存。”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谈人生,预警和提示都有,前文Flag和伏笔遍地爬,一些删掉的剧情和随记会在微博上放出来(时间不定)

下一章【依布乌海篇章】收尾,国王和王女的最终见面,之后【诺丹罗尔篇章】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