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依布乌海四面八方的海潮汹涌迭起,狠狠拍击在礁石上,卷走了人鱼烛的残蜡,翻腾在沙地上的浪花渐渐带上了醒目的红色。

军队和反叛者在海水中厮杀,从死去的同伴身上掰下肋骨继续战斗,满手的血顷刻间又被海水洗去。贵族怒吼着,带领部下冲锋在前,他们的血统远比其他血族更优秀,不论是男爵还是女爵,他们的眼瞳都似乎烧起来,拼尽全身血液,将反叛者赶到陆地上。

雷声轰隆作响,暴雨瓢泼,已经分不清是白天黑夜,海面上飘着毫无生机的尸体,一路蔓延,活着的血族忍着泪,将战线逼到更近的土地上。

在九大深海封锁遗迹完全碎开时,身为钥匙的权杖也没了镇压的作用,它静悄悄伫立在祭坛上,雕琢极致的纹路布满了它周身,简洁典雅,顶头的玫瑰由黄金和红宝石熔成。

国王伸手握住了权杖,目光寂寥如月。

“瓦拉塔哥哥…”

银发在风中扬起,他翕动嘴唇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眼角终于不堪重负落下血来。

“叮。”

依布乌海的南端忽然竖起了长旗,猎猎旗帜高升在国土上,而在长旗的下方,黑衣的军士们和反叛者拥抱在了一起,这并非和解,因为他们胸腔中都刺入了白骨,每当他们觉得绝望的时候,就会撕开自己的胸膛,掰出所有的肋骨,然后去用身体禁锢住凶狠的反叛者。

死去的反叛者总会有一个瞬间,眼瞳清澈如水,他们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同胞,似乎也想抱住他们的背,然而眼中那一点活力很快消失,死去的血族双双倒进海水。

格尔木侯爵夫人,弗莱蕾·托逊是竖起长旗的第一位贵族,她带领的军队最先完成任务,将那个领域的反叛者全部逼入陆地,然后她跪在地上,将消息递回王城。

她低着头,亚麻色的长发被海水洗成一缕一缕黏在了铠甲上,手中家传的骨剑碎掉了剑柄,她的手直接握着剑刃,十指血流如注。

被骨刃伤到的地方一辈子都无法复原,她的手完全废了,一生再也无法描绘出那些美轮美奂的画面。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已经画出了太阳。

国王在绽放殿堂抬头望去,他忽然用力将权杖击在地面上,裂缝延伸,南端从沙滩上霎时生长出无数的荆棘丛,纠缠在一起,在岸上的反叛者面对荆棘嚎叫着,军士们在荆棘中被包成了一个空心的茧,他们漠漠望着天空,疲惫地合上眼睛。

一面又一面旗帜从不同方向升起,茂盛的荆棘丛随即将那条战线阻隔,有的贵族已经战死,因为他们永远吸引着绝大部分反叛者的注意力,身负数十根骨刺,沉没于深海。

坚定的信念阻击着疯狂的反叛者,有贵族死去的时候,他们的家徽会钉在长旗上,短暂地摇晃,别处立刻有贵族调度自己的军力,或者留守的子民会自动赶去增援。

“这是我们的依布乌海…如果无法在这里活,那么就让我死在这里!”

… …

克维尔顿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恐惧的阴影牢牢笼罩了她。

她在独立期可没那么听话,乖乖让摩西雅带着跑,她对摩西雅太熟悉了,什么时候偷偷跑出来也是反复想了好久,她躲在礁石背后,听见船行驶后的鸣笛声,才敢探出身挥别。

诺亚城外,胡桃船停靠在无人的岸边,她自己跑上去,想顺着河道驶回王城。

路过的一切将她的幻想全部碾灭,曾经温馨而仁爱的一切都被战火打碎,最终烽火燃烧了整个王城,绽放殿堂在凄风苦雨中枯萎。

她顾不上靴子都要跑掉,急匆匆下了船就冲进王城。她喜欢的是那个童话的依布乌海,并不想待在这个看起来很可怕的家国,但她最信任最依赖的王还在这里,她没办法忍受这样突如其来的告别,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

她不想死在依布乌海,但是想留下来。

克维尔顿穿过白涯树林,大雨将她从头到脚淋湿,地上铺满了白色的叶片,踩起的水花反溅到了克维尔顿的衣服上,克维尔顿不得不停下来拧一拧过重的衣角。

直到跑向了绽放殿堂,她才慢慢停下来,喘着气,看着那个握着权杖的身影。在这一片灰蒙蒙的雨天里,那点色彩竟是无比夺目,深红色的绣金长袍颜色如火焰,银色发丝没有被雨影响,闪耀如雪,而他的嘴唇似血…或是说,纵然他抿紧了唇,还是有更多的血漫出来。

克维尔顿忽然愣住。

国王低眸的时候看到了她,抬起一根手指缓慢放在自己齿间,将涌上来的血咽了下去,他隔着雨幕望着一脸怔愣的王女,最终轻轻笑了一下:“克尔。”

克维尔顿的眼眶突然酸涩,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哭,雨水打在她的脸上,也流过了她的眼角。她拖着自己的身躯,一步步走向了殿堂,难受得想抱着枕头睡一觉。

国王用一只手抱住了她,抚摸她凌乱的头发,很久没有说话。

“修沃斯,我感觉自己是在做梦…这一切都太不真实。”

“这是真实的,世界的真实。”

“摩西雅跟我说很多事情是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的,我不相信,我觉得你能做到一切…”

“这句话并非悲观,做不到一切这是事实,你今后也会遇到的,但到这个时候…”国王握紧了权杖,眺望远处,“就算无能为力,也要做到最好。给予依布乌海的子民们新生的抉择,然后…我决不会放弃我的国土。”

克维尔顿抬起头,雨水般的瞳仁里像是被水洗。

国王取下手指上用于赐福的血冕之戒,轻轻戴在了她的手上:“趁我还没有用荆棘丛封锁整个依布乌海,乘坐胡桃船走吧,带上你需要的东西。这枚戒指,我不想给除你以外的人。”

“我不想走。”

国王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那我给你一个做英雄的机会吧。等反叛者都在我的掌控范围内,依布乌海会跟着我陷入沉睡,如果你在诺丹罗尔找到了能让长眠的原始血脉复苏的方法…或者有新诞生的原始血脉,你就带血族回来,将沉睡中的反叛者关起来,然后将我唤醒。”

克维尔顿皱眉:“这个办法很好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摩西雅?”

“因为这份希望太渺茫了,以她的性格,她会为了这个而压垮自己。”

“那我一定能做到对吗?”克维尔顿忽然振奋,“所以我再次跟你见面?”

国王有些迷茫地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能唤醒我的方法,那就戴着血冕之戒归来吧,依布乌海会对你敞开拥抱。”

“我一定会的!”

国王温柔地笑了:“好,我等你。”

他轻轻俯身,展开克维尔顿的手,最后亲吻在她的手心。

克维尔顿,遗落手心的温柔。

夜莺王女克维尔顿转身的那一刻,仿佛天空海洋都寂静平息,岁月无声。

国王默默看着她的背影,有一个瞬间,忽然很想开口说等一下,然而最终只是沉默目睹时光再也不停,王女逐渐走远。

跑去这个世界吧,我最爱的孩子。此后,我给予你坚硬的外衣将被抛下,你将独自锤炼自己的心,所有的苦难,你必须一力担当,不论你的肩膀有多么柔弱,如果你不想让它压垮你的脊梁,那么就努力活下去。

我已耗尽一生祝福你。

扬起的一片尘埃中,国王深深颔首,温柔的眉眼染上悲伤,轻轻的声音被揉碎在风沙里:“克维尔顿,依布乌海之赐福,愿世界爱你。”

他转身,深红长袍翻卷,手中权杖承载着整片依布乌海的荣光。

… …

依布乌海,芬可城。

反叛者已经侵入了整片王国,芬可城的封锁岌岌可危,反叛者自发围聚在芬可城周围,呜呜的叫着,他们曾经的领袖微笑着坐在城中,嚼着一块血脂饼干。

城门忽然破封!

芬可拉姆淡淡瞥去,并不见反叛者像狗一样跑过来,城墙四周都迅速生长着荆棘丛,红袍落下,国王拿着权杖,平静地看着他。

“不用试图指挥他们了,在我的臣民升起全部旗帜之前,我亲自来阻截你。”

芬可拉姆吃完了一片饼干,抖去腿上的屑子:“我跟那些没有脑子的血族有三个多纪元没见面啦,能指挥出什么名堂?哦对了,你给我的书都看完了,饼干也吃完了,但你怎么空手而来…啊不是空手,别用权杖打我,那东西杀伤力太强。”

“芬可拉姆…”

“反派话多这你不能怪我,作为一个熟知历史秘辛的老血族,我就是想问问,贝烈梅之战后,你是怎么带领子民重新建立起王国的?”芬可拉姆忽然笑起来了,讽刺如荒漠的细砾,“我就是不懂,这个残酷的世界明明伤害了你,你也清楚它的无情的力量,可为什么你居然还有勇气,拿出自己所有的爱和温柔…”

大雨渐渐小了下来,湿透的旗帜还在狂风中飞扬,未曾升起的地方拼杀更加惨烈。

芬可拉姆丝毫不在意国王的沉默,他笑了笑,靠在椅背上:“我很好奇你的战略,嗯逼反叛者困在依布乌海上,然后呢?让你的子民去流血杀死他们?可是你连个传令官都没有…这不像你的作风,第四纪元你不是苏路曼王的重要参谋么?三个和平的纪元就会让你忘了你的军事知识…还是说,你想动用原始血脉…啊那不可能。”

国王轻轻一笑:“是么。”

“你不会毁灭它的,因为依布乌海承载了你所有的回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憧憬!”芬可拉姆大声笑道,“你父亲的血,你兄弟的血,全部都洒在这片土地上啊!”

国王无声地伫立,睫毛垂落。

在芬可城的上空,可以看见最后一面旗帜终于飘扬在依布乌海的天空中。

“你说得对,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的国,哪怕是一片废墟,我也会再次筑起万千城池。”国王握紧了权杖,银发散落遮住了他的侧脸,寂静了一会,他抬起了眼眸,殷血色的瞳仁轰然燃烧,如酒流淌的赤色一瞬间冲起了寒冷的火焰。

芬可拉姆突然缩紧了瞳孔,重重靠在了城墙上。

“修…”

“所以现在我能做的,就是让这个地方,停留在寂静中,没有时光的概念,没有生命,也没有死亡。”

国王淡淡地微笑,在焚天灭地般的剧痛中扬起下颚,望向无尽长空。

第八纪元零二九年,末代血族之王修沃斯,燃烧了自己全身的原始血脉。

… …

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摇摇晃晃着一艘胡桃船,女孩抱着自己的膝盖,一遍又一遍抚摸自己手指上的戒指。突然某一刻,这枚戒指上淡淡闪烁的光芒猛地消失!

克维尔顿呆住了。

她猛地抬头看向远方,看不见的气流环绕在那里,最终似乎无声地爆炸在中心盛开,席卷了整片地域,荆棘丛生,旗帜都像是结了冰,风声止息。

仿佛凝固成了琥珀。

海潮一声又一声拍击着船舷,而后忽然又叹息在海底浮上来,传说中的海女摇着鱼尾露出了身体,目光悲凉哀婉,朝着依布乌海的方向低头。

克维尔顿怔了一下,忽然拿起随身带着的兰德风笛,刚吹出了几个音符,海女们就转头看向了她,然后突然潜到她的船边,盯着那枚血冕之戒。

“你们…你们认得这个戒指?”克维尔顿结结巴巴地说。

海女们相互望了望,没有说话,随后一声长啸响起,她们忽然握着船舷,在风浪中推着它前行,离那片死寂的国度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只剩凄厉的风笛声在海风中,久久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

勇敢的混血英雄终于踏入诺丹罗尔,美丽的君主还在依布乌海的荆棘中沉睡…

难民

空无一人的西港口湿淋淋地伫立在海潮里,高耸的礁石上有着层层叠叠的蜡烛,白色的人鱼烛闪着零星的光,呼唤遥远的彼岸。

第八纪元刚刚度过三十余年,一场从诺丹罗尔西面海域的风暴就从西港口而来,浩浩荡荡袭卷了四十多个城镇,靠打渔为生的难民纷纷逃离所处地,徒步往内地避灾。

年迈的教皇巴罗伊四世在惶惶不安中召见了枢机主教们,这场灾难被视为神的预兆,最终圣堂向整片诺丹罗尔上的盟国和附属国发布了通告——将第八纪元强行终结。

在这个通告发出去不久,巴罗伊四世死在了一场圣火弥撒中,新任教皇巴罗伊五世继位,他握住权杖的那一年,被定为第九纪元的初年。

年轻的巴罗伊五世久久伫立在贝梵纳宫的高塔上,厚重的纯白绣金长袍拖在地上,肩带缀着剔透的蓝宝石。他望着西港口的方向,那里还持续着滔天巨浪。

“冕下?”身后的侍从官低低开口询问。

“我感觉什么东西过来了。”

“西港口被淹没了三分之二,许多巨海鱼正顺着浪潮往内迁移,冕下说的是这些么?”

“不是。”

沉默了一会,教皇像是自言自语:“上一个纪元被拦腰截断,那么这一个纪元…能坚持九百年么?”

… …

诺丹罗尔,查尔斯附属国,刀瑟城镇。

黑色的马匹在铁面下面喷着一团团的热气,马鞍上的骑士举着长矛用官方语号令着城墙上的卫兵将门打开,粗壮的轮轴转动,铁索窸窸窣窣的,插着铁钉的木门终于被升起。

焦虑不安的难民们此刻一股脑涌了进去,惹得黑马一阵嘶鸣。经过长途跋涉,能随身带着的包袱已经不多,难民们将为数不多的吃食都拿在手上,紧紧攥着。

坐在马背上的骑士们冷冷地看着这波难民潮,自从西港口被淹没,离得最近的查尔斯附属国,可以算是接受难民数量最多的国家了,今天已经是第六波。

“也许应该向公爵大人进言,不再允许难民入城。”

“大人也无法做出决断吧,这是来自圣堂的命令,谁能反抗圣堂?”

“但没有补发物资,一个小小的附属国并没有太多的存粮,难道让我们查尔斯人和这些逃荒渔民一起饿死吗?”

“现在城内一个晚上能抓到好几十次盗窃案…都在厨房。”

“不如都杀了吧,反正一个个面黄肌瘦的,看着也没用。”

“别乱说,神会惩罚你的。”

“神杀死的是异教徒,我这么虔诚的信徒,怎么会被惩罚?”

“如果神不杀你,那我来好了。”

正在嬉闹的几名骑士皆是悚然,猛地翻身下马跪倒,低头盯着停在面前的马蹄:“军务官大人!”

拿着烟卷的男人只披着一件大氅,里面露出柔软的衣料,他散着头发,面容英俊,暗金色的瞳仁被眼皮半遮着,显得居高临下又漫不经心。

其中一名骑士磕磕巴巴道:“军务官大人…怎么突然来城门,此刻难民数量庞大,难免会冲撞…”

军务官望着汹涌的人群很长时间,才以一种恶作剧的口气说:“刚才开玩笑的,神的确不会杀信徒,我也不会。”

“…是,是。”

“我刚才遇到了一个…女孩。”军务官忽然又道,“所以过来借点糖果,你们谁有?”

一刻钟之前,军务官范赛斯?昂的确遇见了一个女孩。

难民潮中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孤苦伶仃的女孩子也比较常见。她们通常结伴,抱着自己小小的包袱,抵触地瞪着人,像几只炸毛的小猫。

然而当范赛斯骑马到长街的尽头,看见无居所的难民们席地而睡,一个孤零零的女孩站在街角,袖子因为潮湿贴在手臂上,深红色的裙子却被风吹干而飘动,她平静地望着远方,雨水般的瞳仁中仿佛凝了水珠,雾蒙蒙的。

范赛斯短暂停了一下,那一个瞬间那双眼睛给他莫名的感觉,就像是身处在纯洁光芒的圣堂中,泉水中端坐着圣女像,没有表情却满含哀凉。

真奇怪。

范赛斯握住缰绳,有些拿不准,这个女孩的神态和举止都太像一位贵族,也许是翘家的某位小姐?如果真的是那样,在难民区太危险了,天色渐晚,还是早点回家好。

于是他下马走了过去,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绅士地行礼:“恕我冒昧,我是范赛斯?昂,圣城昂伯爵之子,请问你是迷路了么?”

女孩微偏过头,对上他的视线,微风拂起她的额发,时间寂静。

“不是。”

这句话刚出口,范赛斯就觉得自己也许猜错了,她的用词非常僵硬,像是一个初学者,口音也不完全正确,且完全没有任何礼貌用词,这在上流社会堪称粗俗。

范赛斯松了一口气,本想直接离去,然而出于一股莫名的尊重,他克制住了步伐,顺着话继续问了下去,并寻思如何恰当地结束这场无意义的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

“克维尔顿。”

范赛斯等了一会,才发觉这个女孩全然没有了下文,这才诧异问道:“没有姓氏么?”

“没有,就是克维尔顿。”

范赛斯更加惊讶,他紧了紧白色手套,忘记了接话。

姓氏象征了很多东西,没有姓氏的人基本可以视作低贱的,要么是贫瘠之地的放逐者,要么就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没有一个家族赋予的姓氏,就证明你没有足够有力的后盾,那么就算杀了你,也少有可能会招惹到报复。

所以没有姓氏的人在谈论自己的名字的时候,都近乎于病态的谦卑,刻意逃避与隐瞒…但这个女孩不一样,她谈及这件事时,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理所当然,仿佛是在宣告,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姓氏都不配缀在她的名字后面。

真是太奇怪了,一个连口音都不标准的女孩,为什么会有这样与生俱来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