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直接咬…他们应该会很不高兴吧。”

“我…我为什么要管他们高不高兴?人类想吃肉的时候管过肉高不高兴吗?你什么逻辑!”

“可他们是人啊。”

“人怎么了?跟我们模样很像就不能杀吗?可猴子跟他们也很像啊,他们不也在吃。”

克维尔顿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只能说:“可是我只有一颗尖齿,不太会咬…”

血族打断她:“这个我知道,你咬也咬不准。”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这样吧,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每天晚上会来这里散散步。你如果饿了就过来…我不跟你扯逻辑,你逻辑吓到我了,你爱喝血就喝吧,我给你留一杯。”

克维尔顿看向他:“那你还杀人么?要血并不需要生命。”

“这你管不着。”

“那你认识摩西雅么?摩西雅·佐。”克维尔顿直视他的红色的瞳孔,“你不像来自依布乌海的血族,修沃斯不会教他的子民杀人。”

野生血族的瞳仁一瞬间缩紧,看上去有些可怖,但仅仅是一瞬,他摊了下手:“原来是来自尊贵王国的孩子啊,我对之前的失礼行为表示歉意。诺丹罗尔是一个混乱的地方,我不认识摩西雅,但是知道血族总督波因尔,他设立秩序,但是无法约束所有的血族,从婴儿时期被拥吮的,很好,有了记录在册的身份…但是,像我这种,已经成年才被错误拥吮的,会被排上猎杀名单。”

“为什么?”

“这是血族之王的命令。”

克维尔顿睁大眼睛:“你是说修沃斯?他不可能下这样的命令!”

血族愣了一下:“…你跟他很熟?”

“我跟他就是很熟,所以你不了解就不要乱说!”克维尔顿浑身炸毛。

半晌,血族笑了一声:“你还是个小孩子,真可爱。”

克维尔顿不爽地瞪着他。

“人类与血族终有一战,希望那时你已长大。”血族俯下身扛起冷透了的人类,站起来往里走,“再见,耳朵藏好,别被人类发现咯。”

风猎猎刮过,一声轻踏地上的响声,只留下空荡荡的小道,地上卷过泥泞的报纸。

… …

来时全凭直觉,去时必定迷路。

克维尔顿转悠了大半个刀瑟城镇,发觉自己这一趟走得真远,等累得喘气看到丹金的屋子时,都过了早上的饭点。

她走近了一点,猛然看到那个老人正站在门前,整张脸都瘪到一起去了,头发和胡子乱得个性非常,手上反复搓着一条乌黑油亮的粗布,看样子是干活中跑出来的。

有点罕见,丹金一天到晚不踏出房门一步都是可以的,唯二抛下那堆油光闪闪的东西的事就是吃饭和睡觉。

“出事了么?”

听到克维尔顿声音的一刹那,老人被埋在胡子里的焦急霎时松弛了下来,他转身看向茫然的克维尔顿,似乎想伸手摸摸她的头,然而只是又搓了搓手里的粗布,张着嘴一会,才干巴巴地说:“啊,啊没事,麦片放在里面桌子上。”

克维尔顿礼貌地点了点头,推开门走进去,桌上还冒有热气的麦片粥,却没看见那个大个子:“丹利不在吗?”

老人沉默地跟进来,走向了自己保养兵器的房间:“他出去了,你吃吧。”

结果直到傍晚,丹利才被一条狗牵着回来,他一条胳膊不太灵便,又跑得不快,那条大狼狗一直往前窜,扑到丹金的门前挠了挠才算结束。

丹金正在做晚餐,扔给儿子一块布擦汗:“吃完就去骑兵营把狗还了吧。”

克维尔顿看着那个大个头手里攥着一角她被套的料子,有些愧疚:“抱歉,我晚上睡不着,结果跑太远了…我下次出门留字条。”

丹利木讷地就开始端碗碟,丹金将一块奶酪放到了克维尔顿面前:“没事,吃吧。”

克维尔顿小口咬着奶酪的时候,丹金似乎想起来什么,顺口嘱咐了一句:“闷的话,白天出去,最近难民失踪不少,军队里说是吸血怪物,注意安全。”

奶酪的味道充斥鼻端,克维尔顿慢慢垂下了眼。

暴露

西港口的海啸已经慢慢平息,虽然被淹没的土地还是占大部分,然而已经不再扩散。查尔斯附属国也松了口气,祈祷海水尽早退去,让无法再容纳难民的城镇缓一缓。

克维尔顿每隔十几天就会去一趟那条小道,野生血族很少在她面前吸食,有时候过去仅仅看到一小杯血液,在地上静悄悄地放着。

克维尔顿通常是直接喝掉半杯,然后拿出随身带的一小包麦片,泡在杯子里然后舀着吃。野生血族第一次见她这种吃法,惊得差点跪下来:“你居然还杂食!”

克维尔顿满嘴包着血麦片,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你难道不知道杂食又难吃又影响血族的力量么?不许泡麦片吃!”

“我不。”

“…你能不能听话一点?”

“我就不,你咬我呀。”

“…”

这些日子过去,天在逐渐在放晴,厚重的乌云丝丝缕缕散去。

查尔斯公爵为此举办了一次小型宴会,邀请了附属国内有头有脸的贵族或军官参加,范赛斯也位列其中,然而他神情疲惫,对这场酒宴表现出了一抹厌烦。

公爵显然注意到了他不愉的面色,往左凑近了些:“是身体不舒服么?”

范赛斯摇头:“大人,难民受害数量又增加了。”

“哦?一直以来我只听说是失踪。”

“有几例做得干净,然而有些处理不慎,我的下属已经找到了血迹,有新有旧,而且距离都非常近,可以断定是被杀害。”范赛斯扶住了自己的额头,白手套让公爵都侧目了一下——范赛斯对这个宴会并不重视,匆匆赶来时连手套都懒得脱,“但如果没有阳光和火焰,我没有把握制服那种怪物。”

公爵听完,只是缓慢咀嚼一块牛肉,笑了笑:“用餐时间别想太多,我相信你能做好。”

范赛斯敷衍地点头,拿起刀叉往烤得喷香的牛肉上切过,一缕微不足道的血丝染在刀锋上,又极快被鲜浓的肉汁覆盖,配餐的鱼子酱在盘子边散发甜香。

“大人耗费心思举办宴会,下官失礼多处,还望包涵。”

“无事。”

… …

某一天阳光终于突破云层透过窗框,克维尔顿吓得躲到床脚,用披风把自己包起来。

这几个月来,她与丹金父子依旧很少交谈,唯一多话的时候是定时的饮血夜晚,那个血族会特别感兴趣问她关于“依布乌海”的事情。只存在于诺丹罗尔传说里的遥远国度,对于他这个一生没接受过血族正统教育的野生种,总有着莫名的吸引。

这种情况下,他都非常激情澎湃:“你不觉得连总督都必须尊崇敬畏的统治者,那种举手投足能毁灭一座城池的权能,非常令人向往么?”

克维尔顿干巴巴嚼着麦片:“不觉得。”

“那你觉得什么?”

“觉得你说话有点二。”

“…”

血族哼了一声,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幽幽地说:“你迟早会认识到这种力量的重要性…你现在就该意识到,你想去找你熟悉的血族,然而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

克维尔顿眨了眨眼睛:“总会找到的,我可以活得很久,他们也可以。”

“也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血族凉飕飕的,“几百年前人类把海女一族杀得七零八落,听说过么?好像血族之王还暗中插手,强行救下了一部分,啧,不然她们就要灭族了,不过至今没再听过有海女的消息,无论怎么诱惑她们都没再见过,没准真的灭…”

“没有,我见过她们。”克维尔顿轻声说,“她们帮过我,很温柔。”

“那又有什么用?拥有轮回永生,依旧被杀得濒临灭绝。”血族微微抬头,“天快亮了,你回去吧,可能今天是一个晴天。”

克维尔顿顺从地戴上了风帽,拉好肩扣,随后转身踢着石子:“那我走啦。”

“等…”血族忽然叫住了克维尔顿,张了张嘴,又伸手挠了挠额角,撇到一边的眼神中竟有一丝失措,“没事,就是想再听一下依布乌海的事,不过你下次说也一样。”

克维尔顿转头看了看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还没有跟他说过“依布乌海已沉睡”的事情,犹豫了一会,听见血族已经随随便便地嗯了一声:“有点想去。”

“你不能去。”

“…用得着你强调么?我只是想想。”血族垂下了眼神,没等克维尔顿再说话,转身就闪进了小道深处,一阵风卷过,很快就没有了身影。

克维尔顿愣了一下。

她不是那个意思。

“下次再跟你说吧…待依布乌海苏醒之夜,凡血族者,皆理应归国。”

然而她终将无法以夜莺王女的身份说这句话。

三天后的清晨,屋外喧嚣一片,克维尔顿睡眼朦胧捧着麦片粥,扭头出声询问。

丹金说:“军务官大人抓到了一个吸血鬼了,今天正巧出了太阳,中午应该会聚众烧死他。”

… …

克维尔顿第一次太阳的天空下行走,比真正的血族稍微好一点的是,她可以看清白灿灿的阳光照射之处,在房屋遮掩的阴凉处依旧可以穿行,只是不能直接接触。

她的头脑混沌一片,也许不该在白天跑出来,但是她想再跟那个血族说些什么…她至今不明白可以各取所需的事情,为什么血族和人类要这样杀死彼此,你死我活。

行刑地通常在圆形广场,克维尔顿把自己裹在披风里,靠近了观望的人群,广场中心堆满了浇了油的柴木,骑士们严阵以待守在各个道路口,阴影处是一个大铁笼子。

“快杀了他!”

“烧死他!”

“往他的嘴里塞上砖头,割掉他的耳朵!”

人们掰下墙角的水泥,用力往笼子里扔去,看守士兵确保了门锁的牢固,漠然转过身。

克维尔顿听见铁索哗啦啦的响声,还有血族似乎在含混说话。

一块坚硬的泥块打中了他的脸,喧闹声淹没了他的话。

“喂。”

克维尔顿挤开旁边叫嚣的人,拿手指敲了敲铁栏。

野生血族抬头,眯着眼睛打量了她很久,似乎才认出了她,笑了一声。

“你不怕我把你拉下水?还白天出来,真是不要命了。”血族声音很低,有人上前想把克维尔顿拽走,然而她坚持靠近笼子,只有这个距离才能听清血族在说什么。

“你对我很好,我相信你。”克维尔顿轻声说,“而且你喜欢依布乌海。”

“那又怎样?”

“从心底向往依布乌海的,不会太坏。”

“那又如何?”

“修沃斯王连失去理智的反叛者都没有下令格杀,他不会杀你这样的子民,依布乌海绝对接纳你,只是现在它出了点问题…”

克维尔顿还没有说完,血族却示意她不必再说了,抬起眼瞳的样子定格了很久,他的面容已经不再年轻蓬勃,然而这一刹那却像是一个树林里迷路的木偶。

像是从梦中猛然惊醒,他红色的瞳仁一片纯然,后挪了几步,然后用力撞向了铁笼的钢索,这狠狠的一扑吓得围观群众齐齐往后退了一步,聚集在他身边的狂风还是没有停歇,他蓄力再撞了一次,脸部的软骨裂开,暗沉的鲜血流下,浸染了他的嘴唇。

克维尔顿震惊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我想去依布乌海。”

“你现在不能去!你现在也去不…”

“我说过不用你强调,你懂什么?你只是一个小孩子!”血族发狠地冲撞,在白昼他的力量削弱得太多,然而纵使牙齿崩断也在所不惜,“你知道烧死是多么痛苦又残忍的事情吗?我做错了什么?难道让我饿死就是对的么?我做错了什么?猫吃鼠,鼠吃麦子;我吃人血,人吃动物,是谁错了?”

他的血瞳在白天的亮色下渐渐黯淡。

“我想去依布乌海。”

“如果不让我去,至少让我死在去那里的路上。”

铿锵有力的脚步和马蹄声逼近,发疯的血族让人群愣住了,骑士们破开包围入内,阳光灼热照耀,广场中心的木柴被烧得吱吱作响,这个角落里爆发出困兽一般的嘶叫。

克维尔顿呆呆地望着他,鲜血染红了他的尖齿,头骨扭曲变形,士兵们握着剑靠近,想拉住锁链勒紧他,然而捕捉他时死伤了太多的同伴,这一刻没有人敢上前。

一时间天地寂静,唯有濒死之音。

仿佛成了一幅又一幅静默的水彩画,赤黑色的血,白金色的光,灰石色的墙,骑士们用马扯着铁索将里面的血族拽了出来,爆裂的皮肤和焦卷的头发,空洞血肉,烙红的土地。

克维尔顿茫然地站在原地,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世界孤独得只剩下自己。

一阵风吹过,地上的骨灰被搓去,人们的头发被掀起,失去了双手攥着的风帽也飘然落下。

尖利的叫声忽然大喊:“怪物!”

后脑猝不及防被重重一击,克维尔顿眼前彩色的一片转为黑暗。

… …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一个阴冷的监牢,克维尔顿默默地坐了起来,先扒着窗子下面看了一会月光,然后转向栏杆外面。

穿着大氅的范赛斯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凝视半晌后,公事公办地说:“你跟那个吸血鬼有点不同,目前不能判断你是否为人类,你有什么需要说的么?可以作为证据移交上去。”

克维尔顿沉默。

“好吧,等公爵大人的审判书。”范赛斯转身离去。

克维尔顿慢慢将额头抵在铁栏上,蜷成小小的一团,雨水般的瞳仁仿佛干涸。

她想起多年以前,那个苏路曼义卖的夜晚,浅蓝月光铺满修沃斯王的银发,她曾经用那么固执自傲的口吻,对那位依布乌海的君主立下了一个誓言。

她说:“以后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多年以后,不自量力想夺得继承权的是她,闯入九大深海封锁的是她,眼睁睁望着王国被毁灭荆棘覆盖的也是她。

原来死亡是那样的啊…真残酷…

“我能做什么?”她疲惫地垂下头,无力地扪心自问,“我到底能做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

我曾发誓让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但我却忘记,我所能做的,也仅仅是说出一个无用的誓言而已。

这个世界不会怜悯没有能力抗争它的人。

所以怎么哀求都没用,它爱你,但这爱太宽广,也太吝啬。

远走

足足过了几天,克维尔顿才在那个潮湿阴冷的地方再一次见到了范赛斯,他夹着文件,非常简单地将结论书递给她:“鉴于你不正常的耳部与牙齿,以及那天与吸血鬼过于亲密的举动,审判的结论是,火刑,签个字吧。”

克维尔顿拿起了笔,然后问了一句:“只要是血族,就必须杀死么?”

“你说的是吸血鬼?这种有害无益的怪物活着又什么用?”

“原来你们是这样认为的啊…”

笔尖凝聚了一滴墨水,克维尔顿很快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低头将纸笔还了回去。

范赛斯犹豫了很久,看着女孩低垂的小脑袋,忽然说:“你不像个吸血鬼。”

“可我也不像个人类。”克维尔顿轻声说,“但如果让我选择,那我还是像血族多一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