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赛斯无言地耸了一下肩,夹着文件再次离开,过道里弥漫着微微的血腥味,

行刑日一直都未定,克维尔顿时常踮着脚抓住铁窗栏,她不知道怎么能出去,也很害怕,但现在没有人会安慰她,在刀瑟镇上也没有人会为了救她闯监牢。

某一天她看到了丹金,这个小窗户的对面的不远处是一排晾衣的地方,丹金呼哧呼哧地抱着一盆洗好的衣物过来,然后将手往腰带上擦了擦,拎起衣服开始晾晒。

“丹金!”她叫了一声。

那个蓬松胡子的老人同时也看见了她,但仅仅对视了一秒,他惊了一下,像是怕别人发现,一下子抖开了被单,宽大的布匹隔开了双方的视线。晾完后,他弓着背小步快速跑走了,没有再向克维尔顿的方向看上一眼。

克维尔顿扒着窗户上的铁栏,看着那床被单在风中起起伏伏,像是波涛汹涌。

“再见。”她向那被单挥了挥手。

… …

天气渐渐回暖,然而克维尔顿的行刑日始终没有下定案,刀瑟城镇这个地方人口过于饱和,每天都有不少人因为盗窃而投入牢狱。大量难民的安置问题让人焦头烂额,至于先搁置在那里的一个没有攻击性的“疑似吸血鬼”被暂且忘却了。

这对于克维尔顿来说,是个好消息,但并非很好。

监狱里关押的人数太多,上头的官员便对狱卒打杀犯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克维尔顿抱着自己的脑袋,外面每传出一声惨叫她就哆嗦了一下,声音细微仿若低吟:“他们为什么要打他们?”

旁边的囚犯隔着铁栏说:“因为他们犯了错。”

“多大的错?”

“偷了东西。”

“那…”

囚犯似乎像是知道她会问什么一样,无所谓地回道:“人太多了嘛,哪儿有那么多力气矫正这个矫正那个,杀掉一点无可厚非。”

时间很快过去几个月,监牢里的犯人来来往往,克维尔顿像是已经被所有人遗忘了。而因为她没有再食用过血,安静得有些虚弱,那些狱卒甚至用铁棍隔着栏杆戳她的背,试探她有没有攻击力。

“可以处理她吗?一只这么点大就占了整整一个监牢,新来的人怎么装得下。”

“说的也是啊…”

克维尔顿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长期兼职的刽子手生涯让这些狱卒麻木不仁,将监牢里的囚犯一个个拖出来,没有人挣扎——挣扎也没有用,离门口的距离太长了,没人逃得出去。

这扇被锁了几个月的牢门终于被打开,克维尔顿被扯住了后领,那个狱卒似乎还没有放心,拎着那风帽抖了抖,还把斧子放在胸前防备着。

牢外一声惨叫,另一个狱卒举着沾血的斧头,叫道:“快点快点!”

克维尔顿霎时闭紧了眼。

“等一等!等…等一下!”

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由远而近,胡子拉碴的老人白着脸跑了进来,他扑向拦住他的一个狱卒,迅速往他手里塞了几枚擦得亮亮的银币,然后又挤进了这个狭小的牢房,将手里剩余的几个银币捧给了那个举起斧头的狱卒。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丹金,你不好好擦你的兵械,进来做什么?”狱卒眯了一下眼,掂了掂手里的银币。

“我…我擦完了,过来领个孩子。”老人看向了克维尔顿。

“别的人好说,可她是个危险的怪物,瞧瞧她的耳朵。”

丹金第一次摸上克维尔顿的头,手掌有些颤抖,似乎在害怕,但是依然按住了,咬着牙故意用力揉了几下,然后展示给狱卒看:“没事的,没事的,她只是个孩子,她只是畸形了一点,不是什么怪物。”

克维尔顿一头乱翘的头发,仰着脸看向丹金,然后慢慢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狱卒们摸着手里的银币,没有作声,丹金意识到了后,佝偻着背陪笑,匆忙拉着克维尔顿通过长长的走廊,脚下时常被绊倒,然而丹金一直用粗糙的手蒙着克维尔顿的眼睛,拉着她跌跌撞撞走出了铁门。

克维尔顿被蒙着眼睛,不知道跑了多久,当丹金将她放开时,她才发现自己到了熟悉的房子前面,此时丹金的眼神似乎失去了焦距,蹲下去握住了自己的双膝,头也埋在了膝盖里。

克维尔顿不明所以,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肩。

“滚。”

克维尔顿愣住了。

“我叫你滚你听不到吗?”

克维尔顿不知所措:“怎么了…”

“滚滚滚!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你是个吸血鬼你不知道吗?我不相信你会杀人,但是长大别害刀瑟镇的人了!滚远一点吧!我当初就不该收留你,就算军务官命令我我也绝对不干…我不想再做冒险的事情了,这是最后一次,这种蠢事别再让我碰到了!滚!”

“对…对不起。”克维尔顿有些手忙脚乱,“我,我会补偿你的。”

“你补偿…哈哈哈你补偿!你知道贿赂那些狱卒要多少钱吗?是我多少年的积蓄吗?你知道…你知道丹利为什么又拼命去干修补城墙那种摔胳膊的活儿吗?他要干那个干三十年!三十年!!”

克维尔顿茫然地看着他:“那你…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丹金浑浊着一双眼,似乎在哭又在笑:“是啊,我为什么要救你…”

他沉默了下来,克维尔顿戴好了自己的兜帽,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什么吊着的什么东西一直坠了下去,哽咽在喉咙间,刺痛难忍。

她后退了几步,刚准备跑掉,丹金忽然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将怀里的一个小包袱递给她,这是克维尔顿从依布乌海带来的袋子。然后这个老人又上上下下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勉强兑出了点廉价的铁币和铜币,塞进了袋子里。

“你还小,像个乖孩子,别杀人,你也看到了,杀人要被烧死的…走得远远的,你能吃麦片和奶酪,那就没事,不需要血的…”丹金碎碎念着,摸着身上仅有的钱币。

“我还记得我还有一点…你等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拿一下,你不要乱走!听到了没有!”

克维尔顿垂下了头:“听到了。”

丹金急匆匆走进了屋子,克维尔顿对着他的背影,默默行了一个古血族的礼仪。

“对您致予诚挚的感谢,丹金·威,依布乌海之友。”

然后她抖开披风,转身离去。

… …

查尔斯附属国,刀瑟城镇边境。

如果不是那身深红色的披风太显眼,随便来逛逛的范赛斯肯定不会注意到,最近事多,他都快忘了几个月前遇到的“疑似吸血鬼”小女孩。

他怔怔地夹着手里的烟,没想好是命人立即抓捕,还是装作没看见,那个女孩就撇过头,从他的面孔上一扫而过,瞳仁一如既往犹若玻璃上的雨水,眉眼间却稍稍不同。

“是长开了么?”范赛斯自言自语。

人群太过混乱,一晃眼,那个深红色的女孩已经看不见了。

范赛斯此时才点燃了烟,吐出了一圈雾圈圈,甩了甩头不想了,反正祸害人也不祸害到这个重要城镇,不关他的事。

“昂大人,最近常常察觉到一路探子,有点奇怪。”

范赛斯摘下烟,偏过头:“怎么了?”

“是圣城附近的咔莎城,富有权势的咔莎庄园佐伯爵,正在秘密寻找她失散的侄女。”骑士掀开一页纸,继续报告,“那位尊贵小姐的覆盖名是…夜莺。”

————

注:诺丹罗尔常有寄养现象,为了防止大家族的争斗牵连到儿女,寄养在别处的孩子通常会使用假名,官方称为“覆盖之名”。

相遇

诺丹罗尔的圣城是一座独立之地,堪比一个盟国的大小,线条笔直锋利的建筑伫立大道两侧,黑色军装的骑士佩刀巡逻,标记着贵族的马车迅速驶过,高等花园中英俊的贵公子与名媛共饮下午茶。

咔莎城虽隶属于席勒盟国,却因为贴近圣城,是很多上层贵族选购宅邸的首选地,如今想在这座城内买一套彰显身份的住宅无疑痴人说梦——但数月前,有一位不速之客做到了。

一辆完全没有标识的深红色马车驶入咔莎城,没有多少行李,就像是来投奔富裕人家的穷亲戚,沿街的人都没有对此投注太多目光,只有喜欢看热闹的人暗搓搓等着绯闻。然而半天之后,这辆马车再次驶过街道,无声无息,就像它刚来的一样,但无人敢轻视。

深红马车的主人买下了整座咔莎庄园。

贵族圈中都在打听这位豪迈的庄园主人的事,也有人亲眼见过,那是一位严谨优雅的女伯爵,黑色的长发盘绕在帽檐下,酒红色的正装,以及非常正统的诺丹罗尔官方语。

“圣堂亲自签发的爵位函件,整个诺丹罗尔都将承认她的身份和地位。并且,她与席勒盟国的掌权公爵波因尔关系密切,摩西雅·佐伯爵大人。”

在这种情况下,有不少贵族向这位新晋伯爵示好,请柬与信函更是源源不断。但是能有缘登上那辆深红色马车的只有一位名媛。

波因尔公爵的独女,格洛欧·波因尔。

… …

秋天的季节格外冷漠,公爵之女格洛欧是个比克维尔顿大不了几十岁的少女,她扣低了帽子,望向渐黑的天色:“到现在安置的问题已经全部解决,唯一的问题就是…殿下。”

摩西雅也看向马车外飞逝的景色,面无表情:“过去快一年了。”

“不否认她留在依布乌海的可能。”

摩西雅默然。

“我倒是听说,不少贵族少爷都已经得知佐伯爵膝下有一位貌美如花的侄女,人还没露面,咔莎庄园就已经收到许多求爱的信件了吧?”

“我不会让王女置身于这种联姻筹谋。”

“联姻说早了,应该关心的是殿下她本身。”格洛欧说,“伯爵,你也看见了那批玫瑰之院的学生,是大梦初醒,还是执着于那南柯一梦。”

马车突然骤停!

车厢内略微震动了一下,不等车厢里发问,随行侍从立刻上前靠近:“是前面有个拦路的孩子,穿得有些邋遢,像是救济院的,需要赶走么?”

摩西雅拉开了一点窗帘:“有什么要求?”

“是这样,他说前几天这辆马车撞伤了他的一个朋友,他是来讨要赔款的。”侍从语气笃定,“但是大人,我敢肯定我们从来没有撞伤过任何一人。”

格洛欧眯了半天的眼睛,终于忍不住盖上了窗帘,黄昏时刻的光再次被盖住:“赶走吧。”

侍从刚领命退下,外面突然传来了几声大叫,两个侍从一左一右拉着那个男孩的胳膊将他拖走,然而他依旧再叫喊着一个发音非常奇怪的词。

摩西雅与格洛欧对视一眼,然后突然撑开伞打开了门,余辉的光芒依旧太耀眼,但那个词的震撼更大——血族语中的“夜莺”之意。

“教你说这个词的人在哪里?”摩西雅抬手让侍从将这个孩子带到跟前,冷冷问道。

男孩转了一圈眼珠:“给我一个金币。”

摩西雅看了旁边一眼,立刻有侍从拿出了一个金币放进男孩的手里

“应该在这附近。”

“具体位置。”

“我刚刚收过她几个银币来着,如果不是躲你们的话肯定没走远…”

格洛欧伸手:“银币呢?”

男孩警惕往后退:“你是个贵族,抢我一个贫民的钱?”

格洛欧缩了下瞳仁,微微举高了一点伞,随后一道残影猛地闪过,顿了一会后地上残留的破旧报纸哗啦啦被突如其来的风卷走,黑色的伞再次被接住,格洛欧伫立原地,将手上的一枚银币凑近了鼻子。

低垂的睫毛抖了一下,她抬头看向右侧:“那边。”

男孩呆在原地,回神时吓得一抖,瞳孔急速闪烁,左右望了望想逃走,被侍从干净利落的一个手刀劈翻。

一个堪称拙劣的小计划,终于拦到平时根本接近不了的贵族,克维尔顿藏身在阴影中,手里翻转着身上最后一枚铁币。

马匹的嘶鸣声越来越近,车轴的响声也停下,在被马车遮掩下的绝对黑暗中,两双血红的眼瞳微微亮起了光。

摩西雅难以抑制激动,扶着墙走了几步,像是怕吓到了里面的身影,轻声道:“殿下…”

深红色外衣的女孩转身,那一刻马车前方刚刚吊上去的人鱼烛映在了她的脸上,素白如暮雪,瞳仁雨雾漫天。

… …

咔莎庄园中,刚沐浴完的克维尔顿拿了把银剪子,开始在沙发上剪头发。摩西雅坐在她旁边,欲言又止,她的确有些担心,至始至终克维尔顿都安静得不可思议,没有撒娇也没有诉苦,按理说她曾经在依布乌海,耍脾气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着格洛欧,她捧着一杯加血的红茶,翻着膝盖上的一本书。

“殿下,你是怎么来到咔莎城的?”摩西雅还是忍不住问道。

“走过来的。”

格洛欧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翻书。

摩西雅动容道:“从西港口吗?”

“嗯。”

“你独自走过来的?有结交过什么朋友么?”

“我一个人,没有同伴。”

听到这里,格洛欧闷声吐了口气,扔开了书,光着脚走过来,看到摩西雅瞪视的目光,认命地回去穿了拖鞋再走来。她的个头跟克维尔顿差不多高,浅色的头发随便用一根发带挽起,披着睡袍,伸手就用手指抵住克维尔顿的额头,迅速往下按在她耳廓前方的位置:“你跟野生血族打过架?”

克维尔顿停下了剪头发,默默看着她:“打过。”

“赢了么?”

“没有。”

格洛欧不顾摩西雅在一旁的怒视,手指再次往下,擦过克维尔顿的锁骨:“你跟人类也交过手?”

“是。”

“哦那肯定没赢,人类喜欢几个打一个。”

“…我遇到过好的人类,或者好的野生血族。”

“肯定的,不然你到不了这里,就连我们发出去的探子,都不一定完全忠于我们的意愿…你是不是还相信过他们中间没剔除的几个叛徒?”

“是的,很相信。”

“你命大。”

摩西雅终于一把打掉了格洛欧的乱动的爪子,怒道:“你的礼仪老师要被你气死了!对殿下就是这么动手动脚胡言乱语的?”

“伯爵,殿下这个称呼私下叫吧,诺丹罗尔只有公爵及以上地位才有资格称为殿下。”格洛欧摸了下自己的手,毫不在意,“而且徒步走了九个月,遭遇这些事,很正常吧。”

“但这些话是这个时候说的么?!”

“早说晚说都一样,如果真的是伤疤,那只有一辈子都不要提了。”格洛欧还没说完,克维尔顿忽然接话:“我是不是要选金斧之院的课?人类的想法很奇怪,野生血族的想法我也没法弄懂,而且他们速度和力量都非常强。”

格洛欧想了一下,点头:“我出自金斧之院,《人族社会理论学》和《实战学》这两门是必修课,非常重要,我想殿下你有必要学一下。”

摩西雅也同意:“的确,玫瑰之院的孩子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被金斧之院的学生带领着学习,也许殿下你跟格洛欧小姐去那座席勒学院,也许会适应得更快。”

克维尔顿咬了下指头:“耳朵怎么办?”

摩西雅还没想好,格洛欧就先说了出来:“可以往后撇,只要不入军部那种严格核查的地方,在学院没人会失礼地去掀开一位淑女的鬓发,藏起来就好了。”

“我不要。”

格洛欧尝试说服她:“只是将耳朵往后按一下而已…”

“上次有个人要捏我耳朵,我拒绝了还以为我是开玩笑的,趁我不注意摸了,我当场把他咬出十九个洞。”克维尔顿以一种非常认真的眼神看向格洛欧,“你不要惹我。”

格洛欧:“…”

能连续啄了十九下别人还没反应过来…这点头速率得什么概念…

格洛欧只得看向摩西雅的反应,摩西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恍然大悟:“啊对,殿下你只有一颗牙,我刚还疑问为什么是奇数呢…”

格洛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