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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倾睇了眼罗汉床:“坐。”

楚休循着一看,这才注意到正有宫人将罗汉床上的被褥收拾了抱出去——原来他们昨晚是分开睡着。

床帐中,虞锦面朝内侧,静听着外面的每一分响动。

今日是腊月十五,她不必上朝了,原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个懒觉。

但人在喝得大醉时往往反倒睡不实在,她这一觉睡的时间虽长,却一直浑浑噩噩,一点也不舒服。

约莫一个时辰前,她终是彻底醒了。睁开眼的那一瞬,神思无比清明。

她来来回回想了许多事,翻来覆去地想。想先前的几十载、想二十一世纪的十七年,想登基后的这三年都做了什么,想穿回来的这一个春秋与楚倾的点点滴滴。

她越想越觉得,他过于坦荡,傲然如雪中青松;而她,过于卑鄙怯懦。

得知楚家无罪,她立刻想到了那一套“约定俗成”的解决办法。

她告诉自己那是帝王惯用的心术,可酒醒之后,她终究骗不了自己。

她那样想不是因为什么怕江山动荡——那固然重要,却非触发她这些念头的由来。

她的这一切想法,主要是因为她在逃避。

她没勇气面对天下人的耻笑,没勇气承认自己做错了。她胆怯到连后世的评价都顾不得了,只想像鸵鸟一样缩起来,先得过且过地熬过这一段时日就好。

她懦弱得让自己都恨。

她尝试着跟自己说,“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心里却越来越清楚另一个道理——逃避虽然有用,但真的很可耻。

况且,这又何止是“可耻”呢?

她的这份面子要用二百多条人命来填。她还真的动了心,想顺理成章地用二百多条人命来填。

二十一世纪的先进思想,她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不远处又传来楚休的轻言:“哥,你脸怎么了?”

虞锦心中一悸,一把拉开床帐。

满屋安静侍立的人都蓦地看向她,她僵了僵,有点后悔这样莽撞。

定住神,她视线上移,定在楚倾脸上:“元君?”

楚倾上前,离得近了便察觉到她在看什么,颔首淡笑:“臣没事。”

她无意识地乱打本来也没几分力气,又喝了酒,更使不上劲。

他脸上一点红肿迹象都没有,晨起看到镜中才注意到有一道极细的血痕,应是她长甲剐蹭留下的。

言毕,他看了看楚休,沉吟道:“你们都先出去。”

宫人们都退出去,楚休也离开,屋里只剩二人。一站一坐的对视了会儿,尴尬就升腾起来。

虞锦不自在地轻咳,拍拍床边:“有事坐下说。”

他依言坐下,一句话在喉咙里卡了半晌,终还是问得含糊:“陛下昨天的话……当真的?”

虞锦一时茫然:“什么?”

昨天她那样灌酒,醉得又快又厉害,已经记不得说过什么。

他低垂眼帘:“陛下说……事情办妥之后,要找个地方把臣……”

她猛地想了起来!

“醉话不作数!”她面红耳赤地截住了他的话。

就算她当时是为了激他,就算她当时自己的心思也复杂到了极致,这话也还是太混账了。

楚倾没作声。她看看他,看出几许不信任,正色又道:“士可杀不可辱,朕不能那样对你的。”

他略微松气,想了想,又说:“陛下还说,会挑几个人,留他们一条命。来日等新君继位,便给楚家平反。”

言到即止,隐去的半句显然是想问,醉话若不作数,这句作不作数。

虞锦垂眸沉吟着,半晌,她摇摇头。

薄唇轻启,她重复了一遍:“醉话不作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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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

楚倾眼中的一切期待倏然消散, 气氛僵硬到极致,最终,他黯然喟叹:“罢了。”

叹到尾声带出一点若有似无的笑, 凄凉惨淡。

他对她原有一些期许。他以为他们之间已经缓和了,他以为在他动了不该动的心念的同时, 她也有几分同样的想法。

是他想多了。

她到底还是一国之君, 情爱小事, 搅扰不了她。

沉默须臾,他问她:“陛下更衣么?”

她点了点头。

她睡了一个下午加整整一夜,因是醉后直接睡下,并未换寝衣, 连脸都没好好洗。

入夜后,他见她没有起来的意思, 也只是为她卸了头上的珠钗、散了发髻,至于妆容,基本是睡时蹭到枕头被子上了。

他便为她传了宫人进来, 服侍她盥洗更衣梳妆。虞锦漱了口,最后一口清水吐掉,又一只新的白瓷杯递过来。

这个杯子里盛的是玫瑰花瓣泡出来的水,漱完之后口中香喷喷的。

她习惯性地接过,杯子送到嘴边,才发现是楚倾递给的她。

她不禁多看他一眼,没做多言,一语不发地漱了一口, 再将杯子交给宫人撤走。

而后便去洗脸,调好温水的铜盆由宫人端着,她捧了一捧将脸浸湿,同时就有香胰子递到旁边。

洗净她再伸手,递到手里的就是干净的绢帕了。

用绢帕擦着脸,虞锦目光不经意地一扫,方注意到在递东西的又是他。

她一时不大适应,虽然后宫其他人无一例外地都做过同样的事情,但他这样站在旁边,她就是觉得浑身都不对劲。

她一壁看他一壁慢慢地将脸擦干:“元君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楚倾略有一怔,旋即摇头:“没有。”

见她目光不动,怀着疑惑,他窘迫地又解释了一句:“臣也是由尚宫局教过的。”

如何服侍女皇,每一个人在进后宫之前都由尚宫局教过。他是元君,自也学过一遍。

只是他从来没机会做这些事,现下突然来这么一次,她不自在,他也手生。

虞锦信手将绢帕搭在盆沿,示意宫人撤下,提步走向妆台:“元君不必做这些。”

尚宫局会让每个人都熟稔于此是因为这确实算后宫的分内之职,但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并不愿看他做这些事。

直觉告诉他,他也是不愿意的。他骑马射箭或者读书下棋,看起来都毫不违和,但站在旁边给她递个帕子,让她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对此一定有或多或少的抵触。

坐到妆台前,她拉开抽屉。很快又转过头,摊开手掌:“你看哪对好看?”

他定住神,走上前去,见是两对耳坠。

都是珍珠的,只是细节不同,在他看来没有什么太多区别。

他为她挑了一对,她又拣了两只簪子出来。

她来德仪殿的次数实在太少了,尚工局会给各宫都备几套她的首饰,以免她驾临后宫时要用还要让人专门去鸾栖殿去。是以后宫中比较得宠的人——譬如贵君姜离,腾了整整一间屋子存放她的首饰。而他这里,每种都只有三两样。

她今日好像格外的多愁善感,见了这些都有些唏嘘,心里暗暗为他不平,想要改变点什么。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两个人就这样在粉饰太平中过了一个早上。用完早膳,她就离了德仪殿。

她对楚家的事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了,和昨晚逼着自己说出的“约定俗成”大相径庭,却比那“约定俗成”更让她舒心。

她知道她该和楚倾说说,让他安一安心,却终究只字未提。

因为她还需要些勇气。

她需要再好好想一想,让自己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自己的腥风血雨。她想总归还可以再撑一个月,熬过年关再说,过了上元节上朝再议不迟。

可是过了也就七八天,她发觉自己竟然想他了。

有这件事横亘在中间,她没办法像无事发生一样去见他。

人就是这样奇怪,之前她也未见得见他见得多勤,但突然这样被动地见不得,就忽然地害起了相思。

相思如酒,苦里透着甜。她魔怔一般地一遍遍地开始想与他相处间的美好,很快又慨叹那样的记忆实在太少。

真正称得上“美好”的,大概也就是那天一起去骑马打猎的时候吧。唯有那天他是真的畅快的,他们都没什么心事。

还偏偏很快就遇了险。

她想得自己都笑话自己,心道这是什么虐恋,且还是一厢情愿的单恋,她这是何必?

可感情之事就是这样,就是说不清楚也没道理。

她到现在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喜欢楚倾什么地方——显然已不止是因为脸了,可追根溯源,又模模糊糊。

让她控制着不想他,她又控制不住。

她不去找他,他自然也不会来找她。虞锦只得暗暗盼着,盼着除夕快一些来。除夕当晚有宫宴,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见他一面了。

腊月廿七,宫中开始忙碌了起来。年味自这一日起开始重了,宗亲们会入宫拜年,偶尔也有各地的贡品送至,女皇还要写福字赐下去,六宫也都会写福字献上,至于女皇愿意贴谁写的就看心情了。

她的妹妹们这日便都来了,除却二妹虞绣封地离得远还在往京城赶,三四五六妹早早就到了鸾栖殿,热热闹闹地聊了一个上午。

她还抽查了五妹六妹的功课。过年干这个事其实有点扫兴,就跟未来世界过年非得问亲戚家的孩子工作怎么样有没有男朋友似的,可以算是很没眼力见,但她平日实在太忙了,这会儿不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问。

结果两个妹妹的功课虽说得过去,但也没太出挑。倒是楚倾的妹妹楚杏,一答一个准,把两个亲王都比了下去。

虞锦原就念着楚倾,便借楚杏书读得好要行赏的由头让她多留了一会儿。待得几个妹妹告退,她把宫人也屏退了,将楚杏招呼到跟前,拉开抽屉,摸了个事先用红绳编好的小钱串在她面前晃晃:“喏,压岁钱给你也备了。新年了,图个吉利。”

同样的东西,她刚才也给了四个妹妹。她们都还没及笄,虞锦虽说算不上“长辈”却是成年的长姐,给这个是应当的。

楚杏没多想,乖巧地叩首谢恩。起身后却见女皇又摸了一串出来,一并塞给她:“另一串给你二哥。他这两天都在你大哥那儿,你去见你大哥时顺便给他便是。”

“诺。”楚杏点着头应下来。虞锦又从案头拿起一张福字,也给她:“这个给你大哥。”

咦?

楚杏心里那么一瞬闪过了疑问。

女皇赐福字不是人人都可得,这便算是份殊荣。所以通常会让宫人专门送一趟,得到这份赏的还要来谢恩,是个相对正规的流程。

——所以怎么能就这样随意地让她拿过去呢?

她看看福字又看看女皇,一时想问,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陛下觉得没问题,应该就没有问题吧!

楚杏离开鸾栖殿后就直接去了德仪殿,大哥又在读书,二哥正挠着头琢磨春联写什么好。随着她进殿,二人都抬起头,不约而同地看见她手里的福字。

楚休笑说:“嘿,还知道自己写福字了?”

“陛下写的!”楚杏边说边把福字递给楚倾,“陛下说给大哥。”

楚倾正一怔,她又转向楚休,将钱串子递给他:“这个,我和二哥一人一个!”

她倒没再着意多提女皇,但楚休将钱串接过来一看就看出来了。

他不由心惊,看向楚倾:“……哥?”

楚倾眉心轻跳,把楚杏叫到跟前,接过钱串来看了看。

确是鸾栖殿里赏下来的,用的是特制的铜钱。每年只制二三百枚,市面上不流通,专供女皇过年时赏人。

又因压岁钱有特殊含义,通常只能赏小辈或者平辈的小孩子,能得这赏的少之又少。这钱串便多是让小辈宗亲得了去,若偶有那么一两个朝臣家的孩子得了,彰显的便是皇帝的器重,个个都视作天大的荣耀。

当下的楚家,显然说不上是被女皇器重的朝臣了。

那她给楚杏楚休这钱串……

算是家人间讨个吉利?

楚倾心绪难辨,出于谨慎,细细地询问楚杏:“陛下怎么说的?”

楚杏道:“陛下说新年图个吉利。”

他又问:“那这福字呢?”

楚杏想了想:“只说让我拿给大哥。”

“没别的话了?”

楚杏:“嗯,没了。”

这听上去真的很像家人之间的相处,简单随意,免去了君臣间该有的礼数。

虞锦这样做,也确是就为免了礼数。她是私心里想见楚倾,但觉得楚倾若为了福字专门来谢恩,那还不如不见。

那太生分了,让人高兴不起来。

楚倾也确实就没来,虞锦一边觉得正合心意一边又有点失落,心下埋怨地想他就算不来,提笔写个福字回给她也好呀!

是以除夕当日下午,后宫众人到鸾栖殿问安时,很快就注意到鸾栖殿少了点过年该有的红色。

从外殿到内殿,一个福字都没贴。窗花倒贴了几个,只是没有福字总觉得年味不足。

落座半晌,仍不见女皇出来。邺风回话说她上午见来贺年的宗亲朝臣有些劳累,午睡未醒,请他们多等一等。

几人没事干,喝着茶没话找话,很快就有人提出:“怎么又不见元君来?这大过年的。”

“元君贯不爱凑热闹。陛下不说什么,轮不到你来说。”姜离淡淡地喝着茶,将那人的话堵了回去。

这个时候还敢在口头上议元君是非的人,都是傻子。

现在可不是一年前了。稍微打听一下都会知道,陛下这回赐福字的时候都没忘了元君。

整个后宫里,除了元君也就是他得了一张。但他那张是宫人送去的,他要按着礼数来谢恩。

元君那边的,听说是让他小妹随随便便就拿了过去。随意得让他不便为此专门谢恩,他也确是毫无表示。

不过这毫无表示……

姜离看了看空荡的殿门,猜想陛下心里不舒服了。

后宫里谁都写了几张福字给她,除了元君。

又过小两刻,邺风再度出来回话,说陛下已起了身,但实在疲累,晚上又还有宫宴要应付,此时没心力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