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一笑,说:“宗罗睺的部众都是陇西人,将领骁勇,士卒凶悍,我只是出其不意而破之,斩获不多,并未摧毁他们的有生力量。如果行动迟缓,让他们撤回城中,薛仁果加以安抚,重新组织起来,就不容易对付了。所以我才急于进攻,迫使他们士众崩溃、逃回陇西。如此一来,高墌的防备自然虚弱,薛仁果胆裂,来不及应对,并且军心涣散,只能归降。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情,诸君难道看不出来?”

众人大为叹服,都说秦王的谋略和胆识非常人可及。

收降了秦军的将士之后,李世民并未将他们改编,而是仍然把降卒交给薛仁果的兄弟以及宗罗睺等降将率领,而且经常跟他们在一起射猎,毫无猜忌之心。

西秦的众降将原本只是迫于形势而降,可以说人降心未降,而如今他们却亲身感受到了李世民超乎常人的气度与胸襟,不禁被他的恩威所慑服,于是皆愿为其效死。此外,李世民还收降了薛仁果帐下的黄门侍郎禇亮,此人颇具时望,日后也成了“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

十一月二十二日,李世民班师回到长安,将薛仁果在闹市中斩首。数日后,李世民因功被李渊擢升为太尉、兼陕东道行台尚书令。正是从这时起,李世民卓越的军事才华开始展现在世人面前。没有人会怀疑,假以时日,这个年轻的二皇子必将成为大唐帝国最杰出的军事统帅。

割据陇西的薛举父子至此彻底出局。从起兵到败亡,历时仅一年零七个月。

李渊的卧榻之旁再无他人鼾睡。

可身边有一个人,却让他在这一年最后的日子里产生了一些烦恼。

这个人就是李密。

【李密之死】

李密当了一个多月的光禄卿,感觉自己的人生很失败。

想自己好歹也是牛角挂过书、瓦岗称过孤的,论学识,论事功,这李唐朝廷的衮衮诸公能有几个出其右者?可如今却沦落到替人置办酒菜的地步,真是衰透了。

几天前朝廷举办了一场大型宴会,李密职责所在,不得不忙里忙外地张罗。那几天李密心头的怒火真是蹿得比御膳房的炉火还高。

宴会散后,李密跟王伯当大发牢骚。当时王伯当已经被任命为左武卫大将军,可他对这个职务同样也不满意,于是怂恿李密说:“天下事都在您的掌握之中。而今东海公徐世勣在黎阳,襄阳公张善相在罗口(今河南巩县西南),河南兵马犹在,何苦再待在这里!”

李密遂下定决心叛唐,离开长安再展宏图。他向李渊上奏说:“臣虚蒙荣宠,安坐京师,无所报效;山东豪杰多为臣之旧部,请让臣前往收抚。凭借我大唐国威,取王世充就像从地上拾一根草!”

李渊也正有此意,当即首肯,但是群臣却纷纷劝谏说:“李密性情狡猾,很容易谋反,如今派他前往,就像投鱼入水、纵虎归山,肯定是不会回来了!”

李渊笑着说:“帝王自有天命,非小子所能取。纵使他叛我而去,也不过像‘蒿箭射入蒿草’(隋唐民谚,指无用的蒿草制成有用的箭,但没入草中复归无用)。更何况,让他和王世充鹬蚌相争,我们正可坐收渔翁之利。”

十二月一日,李渊亲自设宴为李密等人饯行。同行的人有李密原来的幕僚贾闰甫。李渊把他们亲切地叫到身边来坐,还给他们夹菜,向他们敬酒,说:“我们三人同饮此杯,以明同心。希望你们好好建立功名,不辜负朕之期望。大丈夫一言既出,千金不换。确实有人坚决反对让老弟前往,可朕以一颗赤心对待老弟,任何人都无法挑拨离间!”

李密和贾闰甫叩头拜谢。李渊随即又命王伯当担任李密副手,一同启程。

李渊虽然在群臣和李密面前表现得十分坦然,可实际上他也是有顾虑的。

李密毕竟不是一支蒿箭那么简单。

这个年轻人虽然自负,可他的自负不是没有缘由的。瓦岗过去只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山寨,只是由一群不相统属的盗匪杂糅而成的变民武装,可在他手里却迅速崛起,变成了一支战斗力异常强大的割据政权,让东都朝廷和隋朝军队焦头烂额,李密也因而一度成为四方群雄共推的盟主。虽然这个称号水分不少,但不可否认,李密确实是一个兼具文韬武略的人才,也的确具有睥睨世人的资本。把这样一个人重新放回关东,固然显示了李渊作为一个圣明君主的大度和自信,但是这么做就没有一点风险吗?李渊难道不担心李密东山再起、死灰复燃吗?

不,李渊承认这么做是有风险的,但是在没有明显证据表明李密确有复叛之心的情况下,李渊也只能暂时表现出他宽容大度和用人不疑的一面。当然,与此同时李渊也进行了防范。他没有让李密把瓦岗旧部悉数带走,而是命他把一半部众留在了华州(今陕西华县),只带另一半部众出关。

在随同李密出关的部众中,有一个人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这个人叫张宝德,是李密麾下的长史。

他之所以内心恐慌,是因为他料定李密此行必叛。而他现在已经一意归唐,再也不愿当一个四处流亡的草寇了,更不想在李密败亡的时候跟着他一块遭殃。所以张宝德迅速给李渊呈递了一封亲启密奏,列举了很多理由,揭露了许多内情,其结论只有一个——李密必叛。

看着这封密奏,李渊后悔了。

他承认群臣说得没错——这的确是在放虎归山,很可能会后患无穷,但是李密早已走出潼关了,怎么办?

李渊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李密召回来,可又担心这样做会把他提前逼反。考虑再三,李渊只好颁了一道慰劳李密的诏书,命他暂且回京,再接受一个任务;让他的部众缓慢前行,等李密接受了任务再赶上去和部众会合。

然而,李渊的这招缓兵之计骗不了李密。

此刻的李密已经走到了稠桑(今河南灵宝市北)。他接到诏书后,发出一声冷笑,对贾闰甫说:“诏书遣我出关,无端又命我回去。皇上自己都说过,有人坚决反对我出关。看来他已经听信挑唆之言了,我现在要是回去,绝对难逃一死,不如先就近攻破桃林县(今河南灵宝市东北),收其士兵和粮草,北渡黄河。等消息传到唐军驻守的熊州(隋宜阳郡,今河南宜阳县西),我们早已远走高飞。只要能进入黎阳,大事必成,不知你意下如何?”

贾闰甫看着李密,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预感到李密的败亡就在眼前。

贾闰甫说:“皇上的姓名与图谶相应,天下终当一统。明公既已归附,岂能再生二心?况且史万宝和任瑰等将军驻守在熊州和榖(gǔ)州(隋新安郡,今河南新安县),我们早上发动,他们大军晚上就到。即便攻克桃林县,军队岂能一时集结?一旦被宣布为叛逆,还有谁愿意接纳?为明公计,不如暂且接受诏命,以表明绝无异志,如此一来,挑唆之言自会平息。前往山东之事,应当从长计议。”

李密勃然大怒:“李唐朝廷根本没有重用我之意,我岂能忍受?至于说图谶,我和李渊应验的机会一样大。如今他不杀我,让我东行,这足以证明王者不死!纵使唐朝据有关中,山东终归我有,此乃上天所赐,我为何不取?反而要自缚双手去投降别人?你是我的心腹,竟然会有这种想法,如果不能跟我一条心,我只好杀了你再走!”

贾闰甫当即泪下,哽咽着说:“明公虽应图谶,然时局已非同往日。今海内分崩,强者为雄,明公正在流亡,谁肯听从?况且自从诛杀翟让以来,人人都说明公弃恩忘本,今日谁肯将手中军队再交与您?他们担心被您夺走兵权,势必争相抗拒,一旦失势,岂有容身之地?若非身受重恩之人,谁肯像我这样直言不讳?愿明公熟思之,只恐大福不再。只要您有立足之地,闰甫又何惜一死?”

贾闰甫的话其实句句是忠言,对形势的判断也不可谓不准确。

然而此刻的李密已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他只想孤注一掷,把所有的本捞回来。

刷的一声,李密再次抽出了佩刀。

这次李密不是把刀挥向自己,而是挥向了贾闰甫。

又有人迅速抱住李密。

还是那个王伯当。

在王伯当的苦苦求情之下,李密放过了贾闰甫。当天贾闰甫便逃往唐军驻守的熊州。王伯当也认为贾闰甫的分析有道理,所以极力劝阻李密。可李密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王伯当最后只说了一句:“义士之志,不因生死存亡而改变。公必不听,伯当自应与公同死!只恐吾之一死无益于公。”

李密什么话也没说,随后就砍杀了李渊派来的传诏使者,而他的悲剧也就此注定。

武德元年(公元618年)十二月三十日。

旧的一年即将过去,新的一年即将开始。

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隋炀帝杨广的死亡与大唐王朝的诞生。而在这一年的最后时刻,又会发生什么呢?

李密很快就会告诉我们答案。

这一天凌晨时分,李密派人通知桃林县令,说他接到皇帝诏书,准备暂返京师,请允许让他的家属在县府暂住数日。桃林县令当然表示欢迎。李密随即挑选了数十名麾下勇士,让他们换上女人衣服,头蒙面纱,刀藏裙下,诈称妻妾,随同李密进入县府。片刻后,李密带领他们突然杀出,占据了县城,然后裹挟当地士兵,直奔熊耳山,沿险要道路向东进发;同时派快马飞报他的旧部、时任伊州(今河南汝州市)刺史的张善相,命他出兵接应。

驻守熊州的唐右翊卫将军史万宝对副手盛彦师说:“李密,骁勇之贼也,又有王伯当辅佐,而今决意叛变,其势恐怕难以抵挡。”

盛彦师笑着说:“请给我几千人马,一定砍下他的人头。”

史万宝问:“你有何计?”

盛彦师再次狡黠地一笑:“兵不厌诈,恕在下无可奉告。”

随后,盛彦师率部赶在李密之前进抵熊耳山南麓,立刻封锁要道,命弓箭手埋伏在两侧高地,步兵埋伏在山涧之中,下令说:“等贼人走到一半,同时发起攻击。”有部将问:“听说李密要东奔洛阳,将军却进入深山,这是为何?”盛彦师胸有成竹地说:“李密声称要去洛阳,实际上是打算出人不意直奔伊州,投奔张善相。如果让贼人先行一步进入谷口而我军从后面追击的话,山路险窄,我们难以进攻,他只要派一名部将殿后,就能挡住我们而从容逃脱。现在我们先占领了谷口,必定能将其手到擒来。”

李密率众马不停蹄地奔至熊耳山时,自认为已经脱离了危险,于是放慢速度,缓缓穿越山谷,刚好进入了盛彦师的伏击圈。盛彦师占据有利地形突然发动攻击,将他们拦腰截断。李密部众首尾不能相顾,顿时溃散。

死亡竟然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冬日午后,在这个白雪覆盖的山涧之中,一个曾经驰骋中原、号令四方的英雄终于走到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步。

天地之大,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李密看见唐兵从四面八方向他围了上来。

唐兵越围越近,李密甚至可以听见他们粗重的喘息声。

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

李密仰望苍穹,有什么东西瞬间模糊了他的双眼。

唐兵举起了刀,一道寒光闪过,李密的头颅飞离了肩膀。还有一些液态的球状物同时飞离了李密的眼眶。

那是泪。

几颗悬而未落的泪。

李密死时,年仅三十七。王伯当自始至终都站在李密身边,遂一同被杀。

数日后,二人首级传至长安。

对李渊来说,这无异于一份新年贺礼——在王朝建立的第一个新年收到的第一份贺礼。

李渊很快就把这份贺礼转送给了一个人。

徐世勣。

严格来讲,应该说是李世勣。因为早在一个多月前,李渊就已经把皇姓赐给了他。

当时李密入关归唐,徐世勣仍然据有李密旧地,却没有归属,而且他也没有自立的打算。随同李密归唐的魏徵由于不被李渊重视,就毛遂自荐,愿意代表朝廷前去招抚徐世勣。李渊遂任命他为秘书丞,派他前往黎阳劝降徐世勣。徐世勣马上就同意了。可是他的归附方式却与众不同。他对长史郭孝恪说:“这里的民众和土地都归魏公所有,如果以我自己的名义献给唐朝,就等于是利用主公之败,邀取自己的功劳和富贵,对此我深以为耻。所以,我决定把属下的郡县、户口、军队、马匹的数目开列一张清单,交给魏公,由他自己呈献。”随后徐世勣便派遣郭孝恪携带这份清单前往长安。

李渊听说徐世勣的归降使者已经入朝,但却无奏表呈给朝廷,只有一封信函呈给李密,他大为奇怪,遂召见郭孝恪。郭孝恪将徐世勣的本意做了说明,李渊听完后大为赞叹,说:“徐世勣不背德、不邀功,真纯臣也!”当即将皇姓赐予徐世勣。

此刻,当李世勣看到长安使者送来的那颗头颅时,悲痛便不可抑制地向他袭来。

李世勣面向北方,长时间地叩拜恸哭,最后上疏朝廷,请求将李密的尸首与尸身合成一处安葬。李渊随即命人把李密的尸体运到了黎阳。李世勣及其部众全部换上丧服,以君臣之礼为李密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出殡仪式,把他安葬在了黎阳山(今河南浚县东南大伾山)的南麓。

诚如李渊所言,李世勣不愧是一个纯臣。

可就是这样的纯臣,却始终得不到李密的信任。即便是在兵败邙山走投无路的时候,李密宁可归降唐朝也不敢投奔黎阳,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的失策,也不能不说是一个莫大的遗憾。如果他当时不计前嫌,能够前往黎阳,与李世勣坦诚相待、和衷共济,那么大事或许仍有可为。就算最终不能战胜李渊,起码不会这么快就败亡;就算最终一样要出局,也不至于因“降而复叛”而受人指摘,玷污了一世英名。

但是,历史没有如果,历史只有结果。

当公元619年的阳光照临大地的时候,李密的坟头很快长出了离离青草。

白云变幻,时光流转,这个世界依旧混沌而喧嚣。

在隋王朝的废墟上拔地而起的大唐王朝,能否顺利地扫灭群雄,荡平宇内,重建一个拥有和平、秩序与权威的崭新帝国?

李渊父子对此充满信心,可他们的对手却对此不以为然。

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游戏还在进行中…

第五章 可怕的李世民,完美的李世民

【最后一个影子朝廷】

李密败亡,最大的获益者无疑就是王世充。他不但收降了李密的十几万部众,而且得到了单雄信、裴仁基、秦叔宝、程知节等一大批骁将,又夺回了洛口仓,解决了军队的粮荒,真是赢了个钵满盆满。此外,小皇帝还加封他为太尉、尚书令、总督内外诸军事,并特准开设太尉府,精选文武官吏。

王世充的权威达到了人臣的顶点,接下来,他还会干什么?

小皇帝杨侗对此忧心忡忡。

他意识到王世充随时可能对自己下手,可又丝毫没有应对之策。每天活得战战兢兢的小皇帝最后只好命人取出宫中的财物,大量布施穷人,借此消灾祈福,希望能逃过一场注定要降临的灾难。

可是,就连最后这点可怜的精神安慰很快也被王世充剥夺了。因为王世充有一次入宫赴宴,回家后忽然上吐下泻,立刻怀疑是小皇帝让人在酒菜中下毒,从此便不再入宫朝见,并且命手下把守宫门,严禁小皇帝从宫中取出一针一线。

小皇帝彻底陷入了绝望。

那些日子里,无论是幼主杨侗还是洛阳士民,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最后一个影子朝廷很快就要覆亡了。

宇文化及称帝不久后,听到了李密败亡的消息,顿时心中窃喜,觉得这是扩大地盘的良机,于是出兵攻打李密旧部元宝藏驻守的魏州(今河北大名县),但是打了四十多天,始终打不下来。

正在中原一带四处游说的魏徵立刻前往魏州,劝自己的老上级元宝藏归降唐朝。武德二年(公元619年)正月初七,元宝藏向唐军献出了州城。

正月十八,唐淮安王李神通率部攻击宇文化及的老巢魏县(今河北大名县西南),宇文化及无力抵抗,只好向东逃往聊城(今山东聊城市)。李神通进入魏县,俘虏并斩杀了两千余人,随即进围聊城。

此时,定都乐寿(今河北献县)的夏王窦建德也亲自率军南下,直逼聊城,准备与唐军拼抢胜利果实。他的目标并不是宇文化及这个人,而是宇文化及从江都带出来的传国玉玺。虽然这个玉玺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实际价值,但它毕竟是一种象征——皇权的象征。

困守聊城的宇文化及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南北两大强敌的夹攻之中。他大为惊恐,急忙拿出重金,请求附近的变民首领王薄出兵援救。王薄看在钱的面子上,决定当一回雇佣军,率部进驻聊城协防。

可是援兵的到来并不能挽回宇文化及的败局,因为城中的粮食很快就吃光了。宇文化及顿时绝望了,只好向李神通请求投降。

出人意料的是,李神通居然一口回绝。副手崔民幹劝他接受,李神通说:“贼人既然粮食已尽,我们可以轻易将其摧毁,以耀我唐军兵威,同时掳获财宝,犒赏将士。要是接受投降,我们拿什么劳军?”

崔民幹焦急地说:“窦建德马上就到,如果我们不能及时攻克,就会内外受敌,我军必败。眼下不战便可拿下聊城,此项军功得来甚易,为何要贪图财宝而拒绝呢?”

李神通勃然大怒,随即将崔民幹囚禁。

数日后,宇文士及从济北(今山东茌平县西南)运来粮食,聊城人心稍安,士气总算有所恢复,宇文化及遂继续抵抗。李神通亲自到城下督战,命各军全力攻城。贝州(今河北清河县)刺史赵君德第一个攻上城墙。因为他不是李神通的嫡系,李神通担心被他抢了首功,于是下令鸣锣收兵。赵君德大怒,但是军令难违,只好骂骂咧咧地从城头上撤了下来。

还没等李神通重新组织进攻,窦建德的大军已经杀到。李神通自知不敌,只好率部撤出战场。宇文化及出城迎战,可他显然不是窦建德的对手。在数战皆败之后,不得不缩回城中继续顽抗。窦建德随即对聊城发起猛烈进攻。

最后的时刻,王薄并没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而是忙不迭地打开了城门。窦建德大军入城后,立刻逮捕了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以及他们的一干亲信;随后又以人臣之礼觐见了萧皇后,并换上丧服,郑重其事地祭悼了一回杨广。等这些场面上的事情都做完之后,窦建德才从容收取了隋朝的传国玉玺,还有各种印信和天子仪仗。

宇文化及和他的两个儿子最后一起被斩首。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行刑的时候,宇文化及既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磕头求饶,而是平静地说了一句:“我不辜负夏王。”随后便引颈就戮。

这位轻薄公子的称帝闹剧,就以这样一种“过把瘾就死”的方式匆匆开局又草草收场了。

从称帝到败亡,历时仅四个月。

也许是因为对这一天早有准备,所有的担忧和恐惧也早已提前透支,所以宇文化及在临死之前反而表现得比较平静。

刽子手的大刀高高举起的那一刻,宇文化及的内心也许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当大河南北的割据群雄逐一出局的时候,李唐王朝在中原、河北一带的主要对手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一个是王世充,另一个就是窦建德。

在隋末唐初的乱世群雄中,窦建德无疑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

因为这个人具有很强的人格魅力。自从大业七年起兵以来,凡是打了胜仗或攻陷城池,窦建德总是把掳获的金银财宝全部赏给将士,自己分文不取。此外,虽然他早已称王,但生活上却一贯简单朴素,从不吃肉,只吃蔬菜和糙米饭;他的妻子曹氏也只穿布衣,从不穿绫罗绸缎,所用的婢女也只有十余人。所有这一切都让窦建德赢得了广大将士和百姓的衷心拥戴。

击败宇文化及后,夏军掳获了数以千计的隋六宫嫔妃和宫女,窦建德即刻将她们就地遣散,一个也没留。而隋朝那些有才干的旧臣,则大多得到了窦建德的赏识和任用,如裴矩、何稠、虞世南、欧阳询等人。(其中的虞世南后来成了李世民的帐下幕僚,位列“秦王府十八学士”,排名仅在杜如晦和房玄龄之后。)至于那些不愿意为他效力,而宁愿投奔洛阳(隋朝廷)和长安(唐朝廷)的人,窦建德概不强留,一律尊重个人意愿,不但送给他们盘缠,还派兵护送他们出境。宇文士及和封德彝等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投奔了李渊。

窦建德的所作所为使他广泛赢得了人心。

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从这个意义上说,窦建德无疑是天下群雄中最有潜力也最有资格与李渊父子抗衡的人。

相形之下,王世充在这点上就比窦建德和李渊父子差远了。

他身上丝毫不具备让人服膺的人格力量。

所以他注定留不住人心——尤其是留不住秦叔宝和程知节这种豪杰的心。

秦、程二人归降王世充之后,虽然得到了他的重用和优待,但是王世充的为人却让他们十分厌恶和不齿。为这种人效命,让秦、程二人不但觉得窝火,而且感觉前途渺茫。有一次,程知节忍不住对秦叔宝说:“王世充气量狭窄,见识浅陋,却又喜欢信口开河,动不动就赌咒发誓,活像一个老巫婆,岂是铲除祸乱、匡扶正义之主?”于是二人决定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归降唐朝。

武德二年二月下旬,王世充在九曲(今河南宜阳县北)与中原唐军会战,命秦叔宝和程知节率军列阵。机会终于来了。秦、程二人对视一眼,忽然率领亲信骑兵数十人离开阵地,向西狂奔一百余步之后,下马回头向王世充叩拜,说:“我等蒙公厚爱,本应深思报效,可您性情猜忌,喜听谗言,非我等托身之所,而今不能再侍奉您,请允许我们就此告辞。”说完立刻翻身上马,飞奔唐军阵地投降。

王世充恨得牙痒,却又不敢追击,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绝尘而去。

秦叔宝和程知节投唐之后,被纳入了李世民帐下。李世民素闻其名,当即厚礼相待,任命秦叔宝为骑兵总管、程知节为左三统军。秦、程二人的弃暗投明马上给王世充麾下的其他将领树立了榜样。不久后,骠骑将军李君羡、征南将军田留安相继率部降唐;李厚德和赵君颖也驱逐了隋殷州(今河南获嘉县)刺史段大师,举城归降唐朝,李厚德随即被任命为殷州刺史。

这一年闰二月底,李厚德回家探望患病的父母,命弟弟李育德驻守殷州。恼羞成怒的王世充趁此时机,亲自率领大军进攻殷州,将其攻陷,李育德和三个弟弟全部战死。三月初,王世充又率军攻打榖州和熊州。熊州刺史史万宝出兵迎战,结果又被王世充击败。

几场胜仗打下来,总算让王世充捞回了一点面子,同时也让他增加了几分逐鹿天下的底气。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一个在他心中隐藏已久的念头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称帝。

王世充觉得颠覆隋朝这最后一个影子朝廷的时机已经成熟。

他把这个想法跟属下一说,立刻引发两种针锋相对的意见。幕僚李世英深以为不可,他说:“四方人士之所以奔驰归附东都,是以为您能匡扶社稷、中兴隋室。如今九州之地,连一处都没有平定,如果断然称帝,恐怕远近之人都会叛离你!”

王世充目光闪烁地看了看他,低声说:“嗯,言之有理。”

可长史韦节、杨续等人却极表赞成,他们说:“隋朝气数已尽,灭亡理所当然。此乃非常之事,不可与寻常之人讨论。”

王世充心中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

紧接着,负责观测天象的太史令乐德融也不失时机地开口了。他把自己近期的观测结果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大意就是除旧布新之兆早已显现,而且星象所对应的地方正是郑国公王世充的封地,如果不及时顺应天道,反而会令王气衰弱云云。

王世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但是反对者的声音并未就此平息。部将戴胄又站了出来,说:“君臣犹如父子,应当休戚与共!明公最好能竭尽忠心、报效朝廷,如此则家国俱安,否则的话…”戴胄后面的话没说,但显然已经含有警告的意味。

王世充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他干笑两声,称赞了一下戴胄的忠心,随即结束了当天的讨论。

知道自己的部众并不都跟自己一条心,王世充颇为恼怒,也有些无奈。他决定暂且将称帝之事按下不表,退而求其次,先把九锡搞到手,以此试探朝臣们的态度。所谓九锡,实际上就是历代天子专门赏赐给功臣的九种特殊礼遇和器物。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王莽、曹操、司马昭都接受过九锡,这是历代权臣的专利品,是他们篡位称帝的敲门砖。

听说王世充企图加九锡后,不识时务的戴胄居然又跳出来竭力反对。王世充勃然大怒,马上把戴胄贬为郑州长史,让他出镇虎牢(郑州府所在地),随后授意段达向杨侗上奏。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

小皇帝杨侗知道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可他还是想做最后的挣扎。他对段达说:“郑公不久前平定李密,已经擢升为太尉,近来并无特殊功勋,等天下稍微平定之后,再议此事也为时不晚。”

段达也懒得再跟小皇帝废话了。

他直截了当地说了四个字——太尉想要。

小皇帝忽然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段达,而且盯了很长时间。最后小皇帝把头垂了下去,无力地吐出两个字——随你。

三月十二日,段达在朝会上宣布:遵奉天子诏命,拜王世充为相国,假黄钺(有权使用天子专擅诛杀的铜斧),总百揆,加九锡,进爵为郑王,允许郑国设立丞相以及各种文武官吏…一切都与当年隋文帝杨坚篡周的那一幕如出一辙。

颁布诏书的时候,小皇帝瘦小的身躯始终蜷缩在宽大的御榻上一动不动。他的目光越过大臣们的头顶,怔怔地凝望着大殿外那道挂了好多天的灰色雨幕。

王世充和大臣们一直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小皇帝一个字也没听见。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仿佛是从下了整整一个春天的雨水中刚刚打捞出来的一样。

许久,大殿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把杨侗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他仓皇地抬起头,正好看见王世充脸上那个狰狞的笑容,还有一对鹰隼一样的眼睛。

小皇帝打了一个寒噤。

虽然时节已近暮春,初夏转眼就要来临,可杨侗还是觉得冷。

他知道,这是来自他体内的一种冷,一种与生俱来不可祛除的宿命的冷。

【王世充逼杨侗“禅位”】

夏天说来就来了。

四月初的一个早晨,薄雾刚刚散尽,坐在乾阳殿上的小皇帝杨侗就看见段达与十几个朝臣一起匆匆上殿,带着一种眉飞色舞的表情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们带来了王世充的最后通牒。

几天前王世充就已下令,让他的心腹韦节、杨续以及太常博士孔颖达等人着手筹备禅让仪式。

现在,仪式八成是已经准备就绪了。杨侗听见段达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天命不常,郑王功德兼隆,愿陛下遵循唐尧、虞舜之迹,即日举行禅让大典,顺应天意人心!”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乍一听见“禅让”这两个字,御榻上的杨侗还是如遭电击。他猛然坐直了身子,双手死死按在身前的几案上,似乎要用力抓牢什么。段达看见小皇帝原本苍白如纸的面容忽然间涨得通红,然后冲着他声色俱厉地说:“天下,是高祖之天下!若隋祚未亡,此言不应出口;若天命已改,何必再言‘禅让’!公等皆为先帝旧臣,官尊爵显,既有斯言,朕复何望!”

那一瞬间,段达和身后的一帮大臣顿时汗流浃背、张口结舌。

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发现杨侗用这样的表情和声音跟他们说话。

当天的朝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下殿后,小皇帝神色恍惚地来到后宫,面见自己的母后。那一刻杨侗止不住潸然泪下。面对即将来临的灾难,这对孤儿寡母唯一能做的只有以泪洗面。

说到底,杨侗其实还是个孩子。

这一年他刚满十六岁。

第二天,王世充最后一次派人入宫对小皇帝杨侗说:“今海内未宁,须立长君,等到天下太平时,我就会把政权归还给您,绝不背弃当初的誓言。”

四月初五,王世充以杨侗的名义宣布——将皇位禅让给郑王。

在整个禅让仪式举行的过程中,按照事先的安排,王世充三次上疏辞让,而杨侗则三次下诏敦劝。可事实上,杨侗对此一无所知。当王世充和一帮党羽在乾阳殿自导自演地玩禅让游戏的时候,杨侗正被囚禁在皇宫角落的含凉殿里。

四月初七,王世充乘坐天子法驾、陈列天子仪仗,大摇大摆地进入皇宫,正式登基称帝,次日改元开明。

至此,在隋炀帝杨广被弑之后又苟延残喘了一年多的这个影子朝廷终于宣告覆亡。

随着东都朝廷的覆灭,仍然忠于隋朝的最后一批将帅和残余郡县纷纷向李渊投降,其中就包括那个收葬杨广的江都通守陈稜;李渊随即将江都郡改为扬州,任命陈稜为扬州总管。与此同时,最先燃起反隋烽火的变民首领王薄等人也在此刻归降了唐朝,随后被任命为齐州(今山东济南市)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