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暮春三月的一天,风和日丽,蝶舞莺啼,玄宗心情舒畅,便在勤政楼上垂着帘子,命乐工在勤政楼下演奏乐曲。也许是明媚的春光和悦耳的曲声让玄宗有些心醉神迷,所以当清秀俊朗的兵部侍郎卢绚骑着一匹白马从楼下缓缓走过时,玄宗一瞥之下,顿时惊为天人,忙不迭地对着身边的宦官赞叹,说卢绚气质超凡出尘,大有张九龄当年的风采。

卢绚出身于范阳卢氏,也是历代显赫的世家大族,难怪玄宗会一见倾心。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卢绚入相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然而,李林甫早就重金买通了天子身边的宦官,所以玄宗赞叹卢绚的那些话,当天就传进了他的耳中。

李林甫不动声色,很快就找到了卢绚的儿子,一番嘘寒问暖之后,对卢公子说:“令尊素有清望,如今交州和广州一带缺乏有才干的官员,圣上打算派他去,你认为如何?”

卢公子一听就傻眼了。

那交州、广州是什么地方?岭南边瘴之地啊!父亲在朝中待得好好的,一旦调任交、广,那不是形同贬谪吗?这辈子八成是回不来了。

一看卢绚的儿子急得满头大汗,李林甫马上用一种体贴的口吻说:“如果怕去偏远的地方,就有违抗圣命之嫌,难免要被降职。依我看,不如主动向皇上提出来,要求调任太子宾客或太子詹事之类的职务,去东都洛阳就任。这也是优礼贤者的办法,你看怎么样啊?”

卢公子如释重负,对李林甫千恩万谢,回去之后和老爹一商量,第二天就按照李林甫的意思,主动向玄宗提交了调职申请。

由于卢绚在朝中甚有人望,李林甫担心一下子让他去坐冷板凳会惹人非议,于是就先安排他去当华州刺史。卢绚到任不久,李林甫又对玄宗说,卢绚身体有病,听说在华州基本上都不怎么打理政务,还是给他调个闲职吧。玄宗一听,虽然觉得很可惜,但也没什么话好说。随后,李林甫便正式把卢绚调任太子詹事,彻底杜绝了他进入政治中枢的可能性。没能起用卢绚为相,玄宗内心不免怏怏,一直想再物色一个和张九龄一样富有文学才华的人。不久,他果然想起了一个。

这个人就是张九龄当年的老部下,被李林甫排挤出朝的严挺之。

有一天朝会上,玄宗忽然对李林甫说:“严挺之如今在什么地方?这个人还是可以用的。”李林甫嘴上唯唯诺诺,可心里登时一紧。退朝后,李林甫连忙把严挺之的弟弟严损之找来,说:“皇上对尊兄十分挂念,你何不上一道奏书,说尊兄得了风疾,申请回京师就医?”

作为外放官员,严挺之当然是眼巴巴地盼着有朝一日能重回天子脚下,所以当弟弟把李林甫的这个提议告诉他时,严挺之没有过多考虑,赶紧把申请报告打了上去。

随后,李林甫就拿着严挺之的报告对玄宗说:“严挺之人老多病,现在又得了风疾,看来应该给他个闲职,以便就医养病。”

玄宗深感惋惜,为此叹息良久。几天后,严挺之就成了太子詹事,到东都洛阳陪卢绚一块养老去了。

天宝三年(公元744年),有一个叫裴宽的户部尚书又引起了李林甫的关注和警惕。

因为种种迹象表明,此人已有入相之势。

裴宽和张九龄、严挺之一样,早年也是以“文词”为进身之阶,凭借文学才华入仕,但是和张、严二人比起来,这位仁兄的行政经验要丰富得多,实干能力也强得多。他曾先后在朝中担任户部侍郎、吏部侍郎、左金吾卫大将军等文武要职,又曾出任河南尹、太原尹、范阳节度使等封疆大吏,在朝中和地方都颇有政绩,声望卓著,深得历任宰相的赏识和推举,也极为玄宗所器重。玄宗曾赐他紫金鱼袋①,又曾赠诗一首,其中一句是:“德比岱云布,心如晋水清。”对他的欣赏和倚重远远超越了一般朝臣。

这样一个能文能武,经验丰富、政治资本又极其雄厚的家伙,绝对是块当宰相的料,也绝对是李林甫的心头大患!

不把他搞掉,李林甫一天也不会安宁。

天宝三年岁末,从另一个姓裴的大臣身上,李林甫终于找到了整治裴宽的机会。

此人是刑部尚书裴敦复,在这一年年初奉诏出兵,剿灭了东南沿海猖獗一时的海盗,凯旋回朝后受到玄宗的嘉奖。论功行赏之际,裴敦复拼命鼓吹海盗势力如何猖獗、平定海盗如何不易等等,同时趁机广开受贿之门,为行贿者冒领军功,博取官职。裴宽风闻裴敦复受贿冒功之事,就向玄宗打了小报告。不过因为没有证据,玄宗也就暂时按下不表。就在这时候,李林甫意识到收拾裴宽的机会来了。

由于耳目遍布朝廷,所以李林甫很清楚,裴宽自己的屁股也不干净,只要把他打小报告的事情告诉裴敦复,不需要李林甫亲自动手,裴敦复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把裴宽咬死。

这就叫借刀杀人。

随后,李林甫找来裴敦复,说:“你惨了,裴宽参你一本了。”

不出李林甫所料,裴敦复果然气得直跳脚,大骂裴宽忘恩负义,说裴宽过去也没少拿亲戚朋友的事来找他,现在居然倒打一耙,真是过河拆桥的卑鄙小人。

李林甫说:“那你还等什么?再不动手就晚了。”

裴敦复立刻行动起来,悄悄派人送了一笔重金给杨贵妃的姐姐秦国夫人。秦国夫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随即在皇帝跟前一个劲地为裴敦复美言,同时拼命给裴宽抹黑。

其时杨氏四姐妹正受天子宠幸,秦国夫人这枕头风一吹,裴宽当然就完蛋了。

几天后,眼看就要入相的裴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逐出了朝廷,贬为睢阳(今河南商丘市)太守。

裴敦复就此躲过一劫,从此对李林甫自然是感恩戴德。

可是,他毕竟是一把杀过人的刀,李林甫肯定不会留他。更何况,自从他搭上秦国夫人这条顺风船后,在玄宗心目中的地位就越来越高了,俨然已有取代裴宽入相之势,李林甫当然更不能留他了。

天宝四年(公元745年)四月,李林甫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拿掉了裴敦复的刑部尚书之职,将他调任岭南五府经略使。

直到此刻裴敦复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被李林甫当枪使了!

裴敦复愤愤不平,迟迟不肯动身赴任,这一来又给李林甫抓住了把柄。李林甫旋即以抗旨不遵、擅自逗留为名,把裴敦复贬为淄川(今山东淄博市)太守。

在李林甫长达十九年的宰相生涯中,使用这种阴柔手段整人的故事可谓不胜枚举。人们总是一边对他心怀感激,一边又不知不觉地被他挤出权力核心,等到醒悟过来的时候,其政治生命早已被李林甫悄然终结。《资治通鉴》称:“李林甫为相,凡才望功业出己右及为上所厚、势位将逼己者,必百计去之;尤忌文学之士,或阳与之善,啖以甘言而阴陷之。世谓李林甫‘口有蜜,腹有剑’。”

这就是成语“口蜜腹剑”的由来。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李林甫用这一招轻易搞定。

比如应声虫牛仙客死后,继任宰相李适之就不是一颗可以随便拿捏的软柿子。此人向来对李林甫的专权极为不满,所以入相之后便屡屡跟李林甫叫板。

对付这种人,李林甫自然要收起温柔的假面,露出狞厉的真容。

其实,李林甫为自己的政敌本来就准备了两手。

软的那手叫做口蜜腹剑。

硬的这手就叫——罗钳吉网。

【罗钳吉网:酷吏的兴起】

李适之,李唐宗室出身,贞观朝废太子李承乾的孙子,神龙初年入仕,以务实和强干见称,历任左卫郎将、秦州都督、河南尹、御史大夫、刑部尚书等职,天宝元年入相,稍后又兼兵部尚书。

从李适之的仕途经历来看,其从政经验也算是相当丰富了,只可惜,此人性情疏阔率直,缺乏心机和城府,根本不是李林甫的对手。

比如他刚上台不久,就曾经被李林甫狠狠摆了一道。

有一回在朝堂上办公,李林甫主动凑过来跟他搭讪,聊了一会闲天后,李林甫忽然压低嗓门说:“我听说华山富含金矿,一旦开采出来,国库就不缺钱花了,但是皇上好像还不知道这事。”

李林甫说得一脸神秘,那意思是——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李适之心中暗喜,觉得这件事报上去足以邀功,于公于私都大有好处,没必要这么藏着掖着,于是第二天就向玄宗作了禀报。当然,他隐瞒了自己的消息来源。

玄宗听说有金矿,兴奋得两眼放光,连忙召见李林甫,问他有没有这回事。李林甫不紧不慢地说:“臣早就知道了,只不过华山是陛下的本命山,乃王气所在,不宜开采,所以臣一直不敢提起。”

玄宗一听,觉得还是李林甫想得周到,从此对李适之的印象一落千丈,过后就很不高兴地跟他说:“今后奏事,应当先和李林甫商议,不能再如此草率轻忽。”

李适之张口结舌,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得。

李林甫略施小计,就让李适之在玄宗面前栽了大跟头,但李适之毕竟是宰相,“金矿事件”顶多只能让他失去皇帝的信任,还不足以让他下台。

要想把李适之扳倒,就必须加大力度。

天宝四年五月,李林甫忽然指使手下控告兵部官员集体受贿,然后立即立案,一口气逮捕了兵部的六十多个官员,交付京兆府和御史台联合审理。可想而知,如果兵部官员集体受贿的罪名成立,作为兵部尚书的李适之绝对难逃干系,就算不被牵连进去,至少也要负失察之责。

然而,此事毕竟是子虚乌有,所以京兆府和御史台一连审了好几天,都审不出个子丑寅卯。时任京兆尹的萧炅(亦即当年被张九龄贬谪的那个“伏猎侍郎”)是李林甫的亲信,他知道,这个案子要是办不下来,自己肯定没法向李林甫交代。

情急之下,萧炅猛然想起了手下的一个法曹。他相信,只要让此人出手,骨头再硬的囚犯也会浑身酥软,乖乖就范!

这个即将出手的法曹,就是李林甫后来的得力鹰犬、天宝中后期大名鼎鼎的酷吏——吉温。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此话真是一点不假。这个吉温,就是武周年间著名酷吏吉顼的亲侄子。和吉顼一样,吉温生性诡谲阴险,心狠手辣,天生就是干酷吏的料。但是他生不逢时,没赶上女皇武曌实行特务统治的大好年头,而是碰上了政治稳定的开元时期,所以英雄无用武之地,直到天宝初年还一直混不出头,只当了个小小的万年县丞。

有一次,曾有人向玄宗推荐吉温,可玄宗亲自召见后,没说上几句话,就断定他是一个心术不正的小人,随后便对那个推荐人说:“是一不良人,朕不用也。”(《资治通鉴》卷二一五)

被皇帝下了这一句断语,无异于宣判了政治上的死刑,要是换成别人,恐怕早就死了当官的这条心了。可吉温并没有因此气馁,而是相信自己总有出头之日。

因为他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而只要有斗争的地方就有他的用武之地。所以他坚信,自己的酷吏天赋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在帝国的政治舞台上大放异彩!

就是在这段郁郁不得志的日子里,吉温不断放出豪言:“若遇知己,南山白额兽不足缚也!”(《旧唐书·吉温传》)

如果能遇到赏识我的人,就算是终南山里最凶猛的野兽也可以手到擒来!

从这一点来说,吉温和李林甫倒是颇为神似——被人否定非但不会磨灭他们的斗志,反而会激发出他们与人斗、与天斗的决心和劲头。

当然,要在官场上混出点名堂来,光凭一股子狠劲是不行的,还必须有巧劲。而吉温恰好两者都不缺。除了拥有酷吏的天赋之外,他还有一样本事——巴结权贵。

尤其善于巴结当权宦官,比如高力士。

正是由于高力士这层关系,吉温才最终靠上了萧炅的码头。

说起吉温和萧炅,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不打不相识。他们两个人之间,本来是有过一段旧怨的。早先,萧炅曾经在洛阳担任河南尹,在任上出了事情,受到有关部门审查。当时吉温正在河南府下辖的新丰县担任县丞,有关部门听说他办案能力很强,就指派他去审理此案。吉温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就对萧炅施加了很多手段,把他搞得狼狈不堪。后来,由于李林甫力保,萧炅不仅没有出事,反而官升一级,被调到长安当了京兆尹。

巧合的是,萧炅荣升京兆尹不久,吉温也通过钻营调到了京畿万年县担任县丞,而萧炅恰好是他的顶头上司。

吉温心中暗暗叫苦。

那些知道内情的同僚也都异口同声地告诉他——这回你死定了。

是的,如果吉温没有后台的话,他这回绝对是死定了。

所幸,他有一个绝对过硬的后台——高力士。

而这个后台,恰恰也是萧炅极力巴结的对象。

所以吉温不会死。

不但不会死,他还会比一般同僚拥有更多出人头地的机会。只要让萧炅明白他和高力士的关系,再大的积怨也能涣然冰释,一笔勾销!

于是就有了下面这则化干戈为玉帛的故事。

吉温知道,每当高力士不在宫中当值的时候,萧炅必定会往他的府上跑。有一天,高力士没当班,吉温知道萧炅会来,便提前一步到了高力士府上。高力士明白吉温的用意,立刻与他促膝而坐,还握住吉温的手,称兄道弟,谈笑甚欢。

毫无疑问,萧炅进来的时候,正好迎头撞见了这一幕。

吉温作出一副惊慌的模样,连忙要起身回避。高力士大声说:“吉七,你不用走。”然后转头对萧炅说:“都是老朋友了,过来一块坐吧。”高力士用吉温的排行称呼他,显然是关系非常亲密的表现。

萧炅万万没料到,这个小小的县丞居然还能和高力士称兄道弟,连忙放下上司的架子,对吉温堆出满脸笑容,然后又是行礼又是让座,恭敬得不得了。

事后,吉温亲自到萧炅的府上拜访,用万分真诚和毕恭毕敬的口吻说:“萧大人,过去的事情,是因为吉某奉命行事,不敢违背国法。从今往后,吉某一定洗心革面,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吉温有那么硬的靠山,做事情又这么漂亮,萧炅有什么理由不和他化干戈为玉帛呢?!

“炅复与尽欢。”(《旧唐书·吉温传》)

总之,一段旧怨就此烟消云散。萧炅随后就把吉温提拔为京兆府法曹。从此,吉温就成了萧炅的心腹。

有了高力士和萧炅这两座靠山,吉温又怎么可能不出头呢?

此刻,当萧炅因兵部的案子找到吉温时,这个多年来一直怀才不遇的未来酷吏立刻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扬名立万的时候到了!

吉温走进关押兵部嫌犯的监狱时,脸上始终带着一种莫测高深的微笑。他让狱吏把那六十几个桀骜不驯的兵部官员集中到了院子里,然后笑盈盈地看着他们,甚至还和其中几个微微点了点头。

在此过程中,吉温一句话也没说。紧接着,他就返身走进关押重犯的牢房,下令提审其中的两名重犯。人犯提出来后,吉温照旧一言不发,只用眼色示意狱吏对这两个人用刑。

很快,一声比一声更为凄厉的哀号就从牢房中飞了出来,声声落进六十几个兵部官员的耳中。

他们的脸色在同一瞬间变得惨白。

几天来一直梗着脖子的这群硬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交流着同一种不言而喻的恐惧。

最后,他们终于一个接一个地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并且争先恐后地喊道:“把笔和纸拿来,我们交代!只要留我等一条性命,我们什么都交代!”

随后,当吉温挨个提审他们时,这群吓破了胆的兵部官员纷纷自诬,对强加在他们头上的所有渎职受贿罪行全部供认不讳。自始至终,吉温没动过半根手指头,没说过一句狠话,甚至脸上的笑容也未曾消失过。又有谁敢说,他这是刑讯逼供呢?

差不多只用了一顿饭的工夫,吉温就抱着六十几张白纸黑字的供状向萧炅复命去了。

后来,有关部门怀疑吉温使用了严刑逼供的手段,立刻派人去查,结果发现六十几名嫌犯全都毫发无损,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们全都是自愿招供,并未遭到任何迫害。

这起轰动一时的兵部官员集体受贿案就这么定案了。

当玄宗接到结案报告时,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开什么国际玩笑?假如案情属实的话,那堂堂兵部岂不成了一个硕大的老鼠窝?朝廷颜面何存?自己这个当朝天子颜面何存?!

但是六十几张白纸黑字的供状摆在眼前,又由不得你不信。

最后,玄宗只好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办法,下诏对历任和现任的兵部侍郎进行了严厉斥责,相当于对他们进行了警告处分,但却只字不提兵部尚书李适之的失察之责,同时宣布赦免了所有的涉案官员。

玄宗如此淡化这件案子,委实出乎李林甫的意料。

案子虽然办下来了,罪名也都坐实了,可最后还是伤不到李适之一根汗毛,李林甫未免有些懊恼。

但是在懊恼的同时,李林甫也感到了莫大的喜悦。

因为通过这件案子,他得到了一个人才,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人才——吉温。

差不多在把吉温纳入麾下的同时,李林甫在御史台也物色到了一个同样擅长罗织罪案的高手。

他就是后来与吉温齐名的另一个酷吏——罗希奭。此人是李林甫女婿的外甥,原任御史台主簿,被李林甫提拔为监察御史,他虽然不如吉温那般阴险,但却比吉温更为苛酷猛厉、心狠手辣。

有了这两个得力鹰犬,李林甫可谓如虎添翼。

从今往后,只要罗希奭张开凶猛的钳子,吉温支起阴险的大网,大唐天下将再也没有李林甫办不了的案子,也没有李林甫搞不定的政敌!

【东宫危情:韦坚谋反案】

天宝五年(公元746年)春天,大唐帝京长安仍然像往日那样花团锦簇、歌舞升平,然而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一张阴谋之网已经悄然张开,即将引发一起震惊朝野的大案。

这起大案的幕后策划者就是李林甫,而他的目标将直指太子李亨(原名李玙,天宝三年改名)。

从李亨入主东宫的那一天起,李林甫就发誓总有一天要把他扳倒。可是好几年时间过去了,李林甫一直没有等到最佳的出手时机。

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了。

因为有两个与太子关系密切的重要人物已经进入了李林甫的狙击范围,所以李林甫决定从他们身上下手,将他们与太子一网打尽!

这两个人,一个叫韦坚,一个叫皇甫惟明。

韦坚,太子妃的哥哥,财政专家,为人精明干练,几年前在江淮租庸转运使的位子上干得风生水起,每年替朝廷增收的赋税多达数百万,因此博得了玄宗的青睐,遂加银青光禄大夫、左散骑常侍衔,又兼水陆转运使等职,一时间炙手可热,大有入相之势。此外,他又和宰相李适之过从甚密,俨然有联手对付李林甫的意思。为了防患于未然,李林甫遂于天宝四年九月推荐他担任了刑部尚书,同时解除了他在财政方面的多个兼职,表面上是提拔,实际上是剥夺了他的实权。

韦坚失势后,自然对李林甫恨之入骨,于是跟李适之的关系更为紧密,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味。

像这样的人,李林甫当然要尽早把他除掉了。

皇甫惟明,与太子和韦坚均为多年好友,时任河西、陇右节度使,不久前刚刚在边境大破吐蕃军队,立下赫赫战功,正受玄宗赏识。此人对李林甫的专权向来不满,这一年正月奉玄宗之召回朝献捷,遂乘机进谏,抨击李林甫擅权揽政,劝玄宗罢黜李林甫。

可想而知,这番谏言旋即一字不漏地落进了李林甫的耳中。

李林甫怒不可遏,遂授意自己的心腹、御史中丞杨慎矜密切监视皇甫惟明与韦坚的一举一动。在李林甫看来,此次皇甫惟明回朝,正是下手的良机。因为皇甫惟明作为太子的故旧和韦坚的朋友,值此新春佳节回京之际,不可能不与太子和韦坚来往走动,而只要他们在私下场合一碰头,李林甫就有办法让他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们三个人的身份太特殊了。

皇甫惟明是什么身份?

手握重兵的大将。

韦坚是什么身份?

深受皇帝信任的外戚。

而李亨又是什么身份?

一个年近四十却仍然看不到登基希望的中年太子。

这三种角色搅在一起,难道还不足以令人产生某种微妙的联想?

会的,一定会的。只要李林甫掌握他们的行踪,再抓住他们暗中交通的把柄,就一定可以在玄宗脑中唤起某种微妙的联想。

不,是致命的联想!

从“太子”“外戚”“大将”这三个关键词,玄宗一定会联想到“政变”“逼宫”“篡位”这三个敏感词。将这些关键词和敏感词连在一起,就必定会形成这样的扩展内容——太子年长,已经失去了正常即位的耐心,遂与外戚和边将勾结,企图发动政变,废黜皇帝,然后登基继位!

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

一个年老的皇帝如果失去联想,皇权将会怎样?

李林甫相信,作为一个靠政变上台的皇帝,玄宗一定不会失去联想。对此,李林甫成竹在胸,深信不疑!

果然不出李林甫所料,天宝五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的晚上,太子出游,与韦坚会面。片刻后,韦坚又赶赴景龙观,在僻静的道士房中与皇甫惟明密谈多时。

他们在谈什么?

没人知道。

不过也没必要知道。因为他们的这些诡异举动,全都没有逃脱御史中丞杨慎矜的监控。当天深夜,杨慎矜就赶赴李林甫家中,将他所掌握的情况一五一十作了禀报。

够了。

这就够了。

李林甫说,你马上回去写一道弹劾奏章,就说韦坚身为外戚,不应私下与边将交通。明日一早,你就把奏章递上去。

次日早朝,杨慎矜依计呈上奏章,李林甫当即出列,郑重其事地向玄宗指出:这是韦坚与皇甫惟明密谋,企图共同拥立太子,篡位登基!

玄宗暴怒。

一个老皇帝最敏感、最脆弱的那一根神经被触动了。

不,是被触痛了。

是日,韦坚和皇甫惟明被不由分说地拿下诏狱,李林甫立刻命杨慎矜、王鉷、吉温三个心腹一同出马,联手审理此案。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太子李亨就危险了。因为吉温等人一出手,韦坚和皇甫惟明十有八九扛不住,一旦从他们嘴里抠出什么不利于太子的供词,东宫很可能就要再度易主了。

然而,让李林甫意想不到的是,吉温等人未及动手,玄宗就下了一道诏书,以“干进不已”(意为钻营求进、贪得无厌)的罪名贬韦坚为缙云(今浙江丽水市)太守,以离间君臣的罪名贬皇甫惟明为播川(今贵州遵义市)太守。

很显然,玄宗是有意在淡化这件谋反案。虽然他也疑心韦坚和皇甫惟明确有不轨图谋,可他却不愿相信太子李亨参与了此事。对于一个年过六旬的皇帝来说,他已经没有那份心力再去应付一场废立太子的风波了,更没有勇气再去制造一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伦悲剧。所以,只要太子李亨没干什么太出格的事情,玄宗宁可抱着难得糊涂的心态,将这起案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即便李林甫处心积虑,太子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他的暗算。

然而,这起“韦坚谋反案”并没有就此划上句号。

因为,韦坚和皇甫惟明虽然遭到了贬谪,但他们毕竟还是一方太守,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同时,以他们为首的整个东宫集团的实力也并未受到根本性的削弱。因此,为了防止他们反扑,李林甫就必须一鼓作气,把这场斗争进行到底。

能不能扳倒太子暂且不说,至少也要利用这起案件,把韦坚、皇甫惟明、李适之等人置于死地!

韦坚一落马,李适之立刻生出了唇亡齿寒的恐惧。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压根不是李林甫的对手。

在李林甫的步步紧逼之下,连堂堂的帝国储君都朝不保夕、岌岌可危了,其他人还有什么本事跟李林甫斗?!

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后,李适之终于无奈地向玄宗递交了辞呈,请求退居闲职。

天宝五年四月,玄宗解除了李适之的宰相职务,将其罢为太子少保。李适之带着满腔的幽怨离开了相位,随即写下一首《罢相》,借以抒发自己的满腹怨气:“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李适之非常好客,喜欢饮酒,据说有“一斗不乱”的海量,平日里经常邀朋喝友在家中聚宴。他这首《罢相》,既有自嘲之意,也不乏跟李林甫赌气和叫板的意味。他明明知道自己现在失势了,人们害怕得罪李林甫,肯定不敢再和自己来往,可他偏偏不信这个邪,故意在罢相之后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宴会,还命他的儿子、时任卫尉少卿的李霅写了一堆请柬到处去发——他就是想看看,平日里和他称兄道弟的那些朝臣们,到底还有几个是讲义气的,能够不惧李林甫的淫威,毅然登门喝他的酒!

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很遗憾,答案是零。

满朝文武,亲朋故旧,没有一个人敢来喝他的酒。

岂料门前客,今朝无人来!

那天,李适之和儿子李霅眼巴巴地在大门口站了一天,愣是没等到一个客人上门。

桌子上的酒菜一点一点冷透的时候,父子二人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凉透了。

这就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怪谁呢?

其实不能怪李适之跟李林甫赌气叫板,怪只怪他宦海一生,对人性居然还抱有如此不切实际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