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冷笑着说:“这种话都是出自谗人之口,像建宁王如此孝顺友爱、聪明智慧之人,岂能做出如此卑劣而愚蠢之事!陛下应该还记得,当初您曾想任命建宁王为元帅,是听了臣的谏言,才改任广平。如果建宁真有夺嫡之心,一定会因此记恨于臣,可他非但不记恨,反而认为这是出自臣的忠心,待臣愈发友善。仅此一事,陛下便足以鉴察其心。”

听到这里,肃宗的两行清泪已经夺眶而出。他无言以对,只好连连摆手说:“先生说得对,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有道是既往不咎,朕不想再听了。”

“臣之所以提起此事,非咎既往,而是希望陛下谨慎将来…”李泌看了看肃宗,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说出下面的话,最后还是把心一横,朗声说道:“昔日武后有四个儿子,长子是太子弘,当时武后企图临朝称制,对李弘的聪明十分戒惧,遂将其鸩杀,立了次子雍王李贤。李贤担心步李弘之后尘,常怀忧惧,便写了一首《黄瓜台辞》,希望以此感动武后。可武后不为所动,最后还是将李贤赐死于黔中。《黄瓜台辞》说:‘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如今陛下已然一摘,慎勿再摘!”

肃宗大为愕然,说:“怎么会有这种事!你把这首辞抄下来,朕当留在身边,以便随时警醒。”

“陛下只要记在心里就行了,何必形之于外!”

李泌知道,今天这一席话,让身为皇帝的李亨极为难堪,可他如果不在临走之前把这番逆耳忠言说出来,广平王李俶就很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因为肃宗宠幸张良娣,而张良娣又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不但自己想正位中宫,而且一心想把她的儿子拱上储君之位。因此,当她和李辅国联手除掉建宁王李倓、逼走李泌之后,接下来必然会把矛头指向广平王李俶。

其实,早在建宁王李倓刚刚遇害时,广平王李俶就已经明显感受到了张良娣对他的威胁,所以他当时就产生了和建宁王一样的想法——先下手为强,除掉张良娣和李辅国。

但是,李泌阻止了他。

李泌说:“难道王爷还想重蹈建宁之覆辙?”

李俶忧心忡忡地说:“我担心的不只是自己,也包括先生。”

“我和皇上有约,等到京师光复,我就归山,自然能消灾免祸。”

“先生走了,那我岂不是更加危险?”

对于这个问题,李泌心里也很无奈。他只能安慰李俶说:“王爷但尽人子之孝。至于张良娣,不过是一介妇人,王爷只要委曲顺从她,相信她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话虽这么说,可李泌心里跟李俶一样没底。

他知道,像张良娣这种女人其实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正因为此,所以在归山之前,李泌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些话跟肃宗挑明了——这既是出于对广平王的关爱,也是为了维护李唐社稷的稳定。

李泌执意归山,肃宗屡屡挽留,两个人为此打了半个多月的太极。直到这一年十月,肃宗实在拗不过,才不得不让李泌归隐衡山,同时命当地官员在山中给李泌修筑了一座宅子,并赐予他三品官待遇。

李泌来得从容,走得潇洒,因为他没有功名利禄的牵绊。在他眼中,人格的独立与心灵的自由是生命中最可宝贵、最值得珍视的东西,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与之相提并论。

世人惯于用权力的大小、身份的尊卑、地位的高低、财富的多寡去看待一个人,可李泌深知,这是很可笑的。因为在这个诡谲无常、变幻莫测的世界上,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会永远保有权力和富贵。更何况,在追逐并占有这些东西的过程中,你还要不断付出代价——你必须为之殚精竭虑、牵肠挂肚、如临如履、患得患失。而就在这样的过程中,你不仅丧失了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心灵,甚至有可能丧失生命!

【唐室再造:渐渐消逝的狼烟】

光复长安后,郭子仪乘胜挥师东进,又收复了潼关及华阴(今陕西华县)、弘农(今河南灵宝市北)二郡。

安庆绪惊闻长安失守,立刻调集洛阳的所有兵力,命严庄率领,火速增援陕郡,准备死守这个洛阳门户。严庄抵达陕郡后,与败逃至此的张通儒等人合兵一处,共计步骑十五万人。

至德二载十月十五日,广平王李俶率唐回联军进至曲沃(今三门峡市曲沃镇)。郭子仪亲自充当前锋,率部突进,在新店(今三门峡市西南)与燕军遭遇。两军随即展开激战,由于燕军依山布阵,有居高临下的优势,所以唐军渐渐不支,开始向后退却。燕军顺着山势俯冲而下,准备对唐军施以致命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燕军突然发现身后卷起了漫天黄尘。

滚滚尘埃中刚刚射出十几支箭,燕军士兵便已相顾骇然。

他们知道,最让人恐惧的对手来了。

回纥骑兵来了!

原来,回纥兵团趁燕军从山上往下冲的时候,已经沿着山脚绕了过来,从后背对燕军发动突袭。腹背受敌的燕军官兵再也无心恋战,纷纷溃逃。郭子仪回军反攻,与回纥兵团前后夹击,将燕军杀得尸横遍野。经此一战,十五万燕军死的死,逃的逃,已经所剩无几。严庄和张通儒等人只好抛弃陕郡,带着残部逃回洛阳。

看着从战场上侥幸捡回一命的严庄,安庆绪知道大势已去,遂于十六日深夜,与严庄等人逃出洛阳,亡奔河北。

至德二载十月十八日,东京光复。

广平王李俶率军入城后,正在担心如何兑现承诺,洛阳百姓就献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一万匹罗锦。李俶又惊又喜,赶紧把罗锦送到了回纥人手中,总算避免了一场劫掠。

二十一日,郭子仪分兵攻克了河阳(今河南孟州市)、河内(今河南沁阳市)二郡。同一天,安庆绪的逃亡队伍中有一个人掉队了。他带着一脸弃暗投明、诚惶诚恐的表情,来到郭子仪的军营中,向唐朝投降了。这个人就是严庄。短短一个月后,严庄就摇身一变,成了唐朝的司农卿。

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严庄就是。

该造反的时候就造反,该投降的时候就投降;该弑君的时候就弑君,该背叛的时候就背叛。所以,严庄总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就是乱世的生存法则。在此后一百五十年的唐朝历史上,从一而终的人当然不是没有,但类似严庄这种墙头草似的“俊杰”却遍地都是。

至德二载十月二十三日,唐肃宗李亨终于回到了阔别一年四个月的长安。

百姓纷纷出城迎驾,从城门一直排出了二十里外,人人手舞足蹈,高呼万岁。

肃宗李亨的銮驾进入大明宫后,御史台立刻将那些曾经投降燕朝的文武官员集中到一起,命他们脱下冠帽鞋袜,赤脚立于含元殿前,捶胸顿首向天子请罪。他们的周围,环立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同时,跟随肃宗从凤翔回到长安的文武百官们,也奉命来到含元殿前围观,接受“以危害祖国为耻,以背离人民为耻”的现场教育。

十月二十五日,以陈希烈为首的三百多名变节官员也从洛阳被押回长安。御史台照旧命他们跟西京的降官们一样,在含元殿前示众了一回,然而分别关进大理狱和京兆狱。

二十八日,肃宗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亲临丹凤门,颁布了一道诏书,宣布:“所有士绅百姓,凡受贼官禄、为贼所用者,由三法司分别查实奏报。其中,凡作战中被俘或有其他特殊原因的,只要向官府自首,一律赦免。”

十一月初,广平王李俶和郭子仪从洛阳返回长安,肃宗感慨万千地对郭子仪说:“吾之家国,由卿再造!”(《资治通鉴》卷二二○)

数日后,肃宗封回纥王子叶护为司空、忠义王,并再次向他许诺,从今往后,唐朝每年向回纥赠送两万匹绢。

从这一刻开始,一直到唐武宗时期,这笔开支每年都会列入唐朝中央的财政预算,成为一项债务性的财政负担。不仅如此,唐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回纥再次出兵,帮唐军收复了被史朝义占领的洛阳,唐朝又与回纥约定,今后每年向回纥购买数万至十万匹马,每匹马支付绢四十匹,病弱之马照价支付。这就是唐与回纥的“绢马贸易”。

绢马贸易其实早在安史之乱前就已经有了,但起初是一种互惠互利的经贸活动。自安史之乱后,这项贸易活动就再也不是平等交易了。因为唐朝是以数量大、价值高的丝绢,从回纥购回量小质劣的马匹。

这与其说是贸易,还不如说是堂堂天可汗在向昔日的藩属国纳贡。

这项所谓的绢马贸易,让中唐以后的历届唐朝政府背负了沉重的经济负担和巨额的财政赤字。回纥几乎是用倾销的手段,每年都向唐朝输送大量劣马,而唐朝输入回纥的丝绢始终不抵那些劣马的价钱,只好一再拖欠,“中国财力屈竭,岁负马价”。(《新唐书·食货志一》)

至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年),唐朝积欠的马价绢已高达180万匹。直到宪宗元和二年(公元807年),唐朝才一次还清了历年积欠,但此后回纥又送来大量劣质马匹,唐朝只好继续欠债。直到武宗会昌二年(公元842年),唐朝趁回鹘(回纥改名)衰弱之际出兵将其平灭,这项带有屈辱印记的历史性债务才被一笔勾销。

十二月初,太上皇李隆基从成都千里迢迢地回到关中,进抵咸阳。

肃宗李亨带上御用的车马仪仗,亲自前往望贤宫接驾。

入宫前,李亨特意脱下天子专用的黄袍,换上了普通的紫袍。玄宗当时在望贤宫的南楼休息,李亨一到南楼楼下,立刻下马,迈着小碎步向前慢跑,在楼前拜舞叩首。玄宗赶紧下楼,亲手扶起李亨,抚摸着他的脸庞,禁不住老泪纵横。李亨也是捧着上皇的双足,涕泣不止。

随后,玄宗命人取来黄袍,亲自披在李亨身上。李亨匍匐在地,一再叩首推辞。玄宗说:“天意、人心都已归属于你,能够让朕安度晚年,就是你的一片孝心了!”李亨推辞不过,才勉强穿上黄袍。

由于离长安还有一段路,父子二人都必须在此留宿一夜,所以谁居正殿,谁居偏殿,就成了一道难题。父子俩又是一番谦让。玄宗说:“正殿是天子之位,必须由你居住。”李亨则坚决不同意,最后亲自扶着玄宗登上正殿,坐上御榻,玄宗才没有再让。稍后传膳,李亨每一道菜都亲自尝过,感觉鲜美可口的,才命人给上皇递上去。

次日,车驾启程回京,李亨亲自为玄宗整理马鞍和缰绳,并扶玄宗上马,然后又亲手为玄宗牵马。没走几步,玄宗连忙阻止了他。李亨这才乘上自己的坐骑,在前面为玄宗引路。可一路上却不敢走驰道(御用大道),而是始终靠边而行。

看见自己的儿子当上皇帝后还如此仁孝,玄宗大为感动,对左右说:“我当了五十年的天子,算不上尊贵;如今当了天子的父亲,才是真正的尊贵啊!”(《资治通鉴》卷二二○:“吾为天子五十年,未为贵;今为天子父,乃贵耳!”)

这话是由衷的吗?

当然不是。这是说给他儿子听的。

回到长安后,玄宗马上住进了兴庆宫(位于皇城外的兴庆坊,由李隆基登基前的藩邸扩建而成,称为“南内”)。肃宗李亨一再上表,声明自己要回东宫居住,请上皇移居大明宫。当然,他的上表最后都被玄宗一一驳回了。

这父子俩别后重逢的一幕,看上去实在是感人至深。尤其是肃宗李亨的表现,一言一行皆堪称完美。

当然了,首先我们要承认,经历一番生离死别后,任何一对父子重逢之时,都有可能出现这种催人泪下的场面,所以我们不能全盘否定李亨的真诚。

但是与此同时,我们却不难发现,李亨的言行举止都显得太过夸张和煽情了,以致充满了“表演”的意味。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李亨的表演一直是围绕着“天子名分”在做文章的。不管是“衣紫袍”、“居偏殿”,还是“避驰道”、“归东宫”,时时处处都在表明自己不想居天子之位。

其实,李亨越说自己不想要,越证明自己很想要;表面文章做得越漂亮,越证明自己心很虚。

这就叫欲盖弥彰,也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

有道是知子莫若父。玄宗当然很清楚李亨要的是什么,所以一直与李亨默契配合。李亨衣紫袍,他就亲手给李亨披黄袍;李亨牵马执辔避驰道,他就强调自己是天子父,所有尊贵皆因天子而贵;李亨口口声声要让出大明宫,他就坚持要住在兴庆宫。如此种种,其实都是玄宗对李亨的天子身份及其权力合法性的追认,而且是反反复复的追认。

说白了,李亨要的就是这个。

只有玄宗一次又一次反复追认,李亨那来路不正的天子之位才能一遍又一遍得到正名,并得到巩固。

安庆绪仓皇逃离洛阳后,一口气跑到了邺郡(今河南安阳市)。当时,他身边只剩下骑兵不到三百人、步兵不到一千人。安庆绪很沮丧,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玩完了。尤其是心腹重臣严庄的降唐,更是让他有一剑穿心之感。

不过,让安庆绪庆幸的是,数日后,蔡希德、田承嗣等将领便各率所部纷纷归来,实力迅速恢复。不久,安庆绪又从河北诸郡紧急招募了一批人,兵力很快增至六万,军声复振。随后,安庆绪把邺郡改为安成府,同时改元“天成”。

做完这一切,安庆绪连日来的沮丧和恐惧才逐渐被东山再起的决心所取代。

既然还有本钱,老子就能接着玩!

然而,一想到老巢范阳掌握在史思明手里,安庆绪就止不住有些脊背发凉。

乱世之中,人心叵测,史思明虽然是父亲最信任、最倚重的左膀右臂,可在唐军大举反攻、燕军节节败退的情况下,史思明会不会像严庄那样幡然易帜、倒戈降唐呢?

有可能,很有可能!

安庆绪越想越觉得史思明靠不住。

为此,安庆绪想了一个办法。他把刚任命的宰相阿史那承庆和亲王安守忠找来,命二人前去范阳征调史思明的军队,以此对其进行试探。安庆绪叮嘱他们:如果史思明仍然忠于燕朝,肯交出军队,那当然最好;万一他心生异志,就想办法干掉他,以绝后患!

安庆绪的怀疑没错,史思明确实已经心生异志,准备降唐了。

就在安庆绪仓皇逃离洛阳时,史思明的心腹幕僚便力劝他叛燕归唐。他们说:“如今唐室再造,安庆绪只不过是树叶上的一颗露珠,转瞬即灭!将军何苦陪着他一块灭亡呢?”

史思明觉得幕僚们的话有道理,眼下唐军兵锋正锐,所向披靡,如果继续顽抗,最后只能陪着安庆绪一块玩完。与其如此,还不如暂时归唐,保存实力,静待时变。

更重要的是,归降唐朝,只不过是换几杆旗帜的颜色和名称而已,地盘和实力一点也不会少;倘若继续留在燕朝,势必会被满腹猜疑的安庆绪釜底抽薪,变成一个光杆司令,甚至随时有可能脑袋搬家!

所以,史思明很快做出了决定。

当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率五千精骑抵达幽州城下时,史思明立刻带着数万兵马亲自出城“迎接”。两军相距一里左右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勒住了缰绳。

幽州城外的原野顿时陷入一片宁静。

那是一种怪异的宁静。

片刻后,史思明阵中突然飞出一骑,驰至阿史那承庆阵前,高声喊道:“相公和王爷远道而来,敝处将士不胜欣喜。但边兵怯懦,惧怕相公兵马之盛,不敢上前迎接。请贵部暂时卸下武器,以安众心。”

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顿时面面相觑。

卸下武器?史思明想干什么?莫非他真想造反不成?可是,脚踩在人家的地头上,数万人马又剑拔弩张地挡在前面,不卸也不行啊…

卸就卸吧,谅你姓史的也翻不了天!

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没有办法,只好命部众卸下武器,然后赤手空拳地走进了幽州城。

史思明当即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美酒佳酿很快洗却了他们的满面风尘,也洗却了他们的满怀戒心。与此同时,另一种清洗活动也在悄悄进行。史思明命手下人告诉邺城来的士兵们:想回家的送你们盘缠,愿意留下的重重有赏。

被缴了械的士兵,就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这五千骑兵虽说是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的麾下精锐,可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成了史思明砧板上的鱼肉,除了上面的两条路,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于是,一支军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蒸发了——想回家的都走了,更多的人留了下来,当天就被编进了史思明的军营。

酒足饭饱的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在驿馆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就成了史思明的阶下之囚。

至德二载十二月二十二日,范阳使者抵达长安,向唐肃宗李亨献上了降表。表上写明,史思明愿率辖下的十三个郡,八万士兵,外加燕朝河东节度使高秀岩部,向朝廷投诚。

肃宗大喜过望,即日封史思明为归义王、范阳节度使,并将他的七个儿子全部任命为高官。同时,肃宗给史思明下达了一条指令——讨伐安庆绪。

随着史思明的归降,唐肃宗李亨欣喜地发现,曾经笼罩大半个帝国的烽火狼烟已经渐渐消逝,海晏河清的那一天似乎马上就要到来…

至德二载岁末的日子,肃宗李亨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处决并惩治了两京失陷时投降燕朝的一批逆臣;二是册封并擢升了平叛期间的所有立功之臣。

对于逆臣的处理,肃宗朝廷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最后决定依情节轻重,“以六等定罪”。具体是:一等重罪者在闹市斩首示众;二等罪赐自尽;三等罪重杖一百;最后三等分别予以流放、贬谪等处罚。其中,原河南尹达奚珣等十八人被判一等重罪,于长安西南独柳下斩首;前宰相陈希烈等七人被判二等罪,赐死于大理寺狱。

功臣方面,广平王李俶晋封楚王(次年五月被立为太子,稍后更名李豫),郭子仪晋升司徒,李光弼晋升司空;所有“蜀郡、灵武扈从立功之臣”,分别予以“进阶、赐爵、加食邑”等封赏。此外,张良娣晋封淑妃(次年三月被立为皇后),肃宗的其他九个皇子也均有晋爵,如南阳王李係晋封赵王,新城王李仅晋封彭王,颍川王李僴晋封兖王。

最后,值得一提的就是在平叛战争中英勇捐躯、壮烈殉国的那些烈士。肃宗朝廷开列了一张名单,如颜杲卿、袁履谦、张介然等人,皆被追认为功臣,本人追赠官爵,子孙也都恩荫授官。

对于名单上的绝大多数烈士,人们并没有不同意见。然而,其中却有一个人引起了满朝文武极大的争议。挺他的人认为他功勋卓著,足可名垂青史。贬他的人却认为他有罪,罪名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吃人。

直到今天,关于这个人物的功罪是非,仍然是聚讼纷纭,难有定论。而聚讼的焦点,仍然是那两个字:吃人。

这个千古争讼的人物,就是张巡。

【雍丘之战:可怕的张巡】

张巡,蒲州河东(今山西永济市)人,史称其“博通群书,晓战阵法”,志气高迈,不拘小节,“所交必大人长者,不与庸俗合,时人叵知也。”(《新唐书·张巡传》)

张巡于开元末年登进士第,天宝中期入仕,初任太子通事舍人,不久出任清河(今河北南宫县东南)县令。在此任上,张巡扶危济困,选贤任能,取得了显著的政绩。任职期满后,张巡回京待职。当时杨国忠专权,有人劝他去走杨国忠的后门,以求留任京官。张巡不屑地说:“如今朝纲不振,何必在朝为官?”

就因为这句话,张巡失去了难得的留任京官的机会,再度被外放,出任真源(今河南鹿邑县东)县令。

安史之乱爆发后,张巡的顶头上司、谯郡(今安徽亳州市)太守杨万石投降了安禄山,逼迫张巡也跟他一起投降。张巡愤而起兵,率领本县吏民数千人,毅然揭起了反抗安禄山的大旗。

当时,附近的雍丘(今河南杞县)县令令狐潮准备投降,遭到当地官吏和百姓的反对,令狐潮大怒,逮捕了一百多名反抗者。不久燕军来攻,令狐潮出城迎降,被他关押的吏民趁机逃出监狱,然后关闭城门,抵拒令狐潮,并派人邀请附近的张巡帮他们守城。

天宝十五载二月,张巡进入雍丘,斩杀了令狐潮的妻子儿女,随即加紧修筑防御工事。数日后,令狐潮引燕军来攻城,被张巡击退。三月初,令狐潮又会同燕将李怀仙、杨朝宗等人率四万大军,突然进抵雍丘城下。守军大为恐惧,人心动摇。张巡对守城将士说:“此次来攻的叛军乃精锐之师,必然有轻我之心。倘若我们利用这一点,出其不意,发动突袭,敌人必定溃退。只有让其兵锋受挫,这个城池才守得住。”

随后,张巡派一千人登城防守,同时亲率一千人,分成数队,突然冲出。张巡身先士卒,直扑燕军阵营。燕军猝不及防,被砍杀了一大片,只好暂时后撤。

次日,燕军再度攻城,出动了一百架大型投石机,把雍丘城团团包围,然后万石俱发,片刻后便将城楼和雉堞轰毁无遗。紧接着,敌军就像蚂蚁一样纷纷攀上了城墙。

张巡命将士在城墙上设置木栅,用以阻挡敌军,同时搬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捆捆蒿草,灌上油脂,点燃之后投向敌军,把正在攀登城墙的燕兵们烧得焦头烂额。后面的大军见状,吓得不敢前进半步。张巡抓住战机,又率众杀出,再次击退了来势凶猛的燕军。

接下来的日子,燕军虽然将雍丘围得水泄不通,却始终攻不下来。每当燕军稍有松懈,张巡就会率众突袭,令燕军防不胜防;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张巡经常派出敢死队进行夜袭,更是让燕军不胜其扰。

双方就这样对峙了六十多天,经历了大小三百余战。张巡以区区数千之众,死死挡住了令狐潮的四万大军。他和将士们一样,无论吃饭还是睡觉都不卸甲,身上受了伤,随便包扎一下就再度投入战斗,其顽强的斗志令燕军无不胆寒。

最后,燕军官兵锐气尽丧,令狐潮不得不下令撤军。就在燕军后撤之时,张巡再度率众出击,将殿后的燕军杀得丢盔弃甲,并俘虏了两千多人。

五月,不甘失败的令狐潮再度引兵来攻。强攻数日后,雍丘城仍旧纹丝不动。令狐潮万般无奈,就想招降张巡。由于他与张巡是旧交,所以便邀请张巡到城下会晤,对他说:“李唐天下气数已尽,足下坚守危城,图的是什么呢?”

张巡冷笑:“足下平生以忠义自许,今日之举,忠义何在?”(《资治通鉴》二一八)

令狐潮无言以对,只好惭悚而退。

随后,令狐潮围着雍丘又打了四十多天,还是徒劳无功。就在令狐潮一筹莫展的时候,关中传来消息,说潼关和长安已相继被燕军攻克,玄宗也已流亡巴蜀。令狐潮欣喜若狂,立刻修书一封,派人送给张巡,再度劝他投降。

当时,雍丘已被围困数月,与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络,更无从得知西京沦陷、玄宗流亡的消息。令狐潮的劝降信一到,城中将士顿时人心惶惶,很多人都丧失了斗志。有六名高级将领一起找到张巡,劝他说:雍丘守军兵力薄弱,难以长期抵抗,如今皇帝是死是活也没人知道,不如投降燕军算了。

张巡看了看他们,无奈地点了点头。

次日,张巡将玄宗画像悬挂在大堂上,然后领着所有文武官员一起朝拜。大家都以为这是最后一次朝拜唐朝天子了,心中百感交集,无不泣下沾襟。就在此时,张巡忽然厉声大喝,命人将那六个将领当场逮捕,先是责以君臣大义,然后便把他们全部斩首。

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所有文武官员都惊呆了。本来想投降的人彻底死心,再也不敢说半个“降”字;而那些不愿投降的人则群情振奋,于是士气更坚。

然而,雍丘毕竟是一座被围数月的孤城,长期得不到后勤补给,所以很快就出现了一个严重问题——箭没了。

经过“斩六将”的事情之后,虽然将士们的战斗意志比以前更为坚定,但是光凭意志是没法打仗的。面对器械精良的燕军,没有箭的唐军就像是被剪断了利爪的苍鹰,只有被动挨打的份了。

将士们为此愁眉苦脸,可张巡却气定神闲。

没有人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巡夜的燕军士兵忽然发现,雍丘城头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黑衣人,粗略估计不下于一千人。只见他们纷纷从城头上缒下,行动迅速,悄无声息,显然又是来偷袭的。巡逻兵立刻禀报了令狐潮。令狐潮当即召集所有弓箭手,命他们列阵于营前,朝着雍丘城头万箭齐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令狐潮也记不清弓箭手已经射出了多少支箭,反正城头上那一千多个黑衣人身上像刺猬一样扎满了箭,却一个个纹丝不动——既不出声,也不躲避,既不前进,也不后退,简直跟稻草人一模一样。

稻草人…

就在这三个字跃入脑海的同时,令狐潮也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气急败坏的令狐潮急忙下令士兵停止射击。

可是,一切都晚了。因为张巡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

当守城将士兴高采烈地把一千多具稻草人拉上城楼后,清点战果,居然得箭数十万支。

这就是历史上真实的“草人借箭”的故事。必须声明,张巡先生这一招绝不是从孔明先生那里学的,因为所谓的“草船借箭”纯属罗贯中先生的文学虚构,是压根没影的事。如果一定要说张巡的借箭之计是从古人那里学的,那他的老师也不是诸葛亮,而是孙权。

据《三国志·吴书·吴主传第二》裴松之注,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正月,曹操与孙权对垒于濡须(今安徽巢县西)。初次交战,曹军大败,于是坚守不出。有一天,孙权乘轻舟亲自来到曹军前沿,观察曹军部署。为迷惑曹操,孙权故意鼓乐齐鸣。曹操生性多疑,见孙军甲仗威武整肃,而孙权又如此悠然自得,担心有诈,不敢出战,只喟然长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随后,曹操下令弓弩齐发,射击吴船。片刻后,孙权的轻舟因一侧中箭太多,船身倾斜,有翻覆的危险。孙权下令调转船头,使另一侧再受箭。很快,箭均船平,孙权安全返航。

由此可见,罗贯中先生在《三国演义》中描写得绘声绘色的“草船借箭”,其故事原型正是出自孙权。说不定,罗贯中也读过张巡“草人借箭”的故事,所以就把张巡和孙权的故事合二为一,创作出了“孔明草船借箭”的千古经典。

令狐潮折腾了一夜,非但没杀死半个唐兵,反而送给了张巡数十万支箭,心里着实懊恼。他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再也不上张巡的当了。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巡逻兵又来报告,说雍丘城头又缒下五百余名黑衣人。令狐潮冷笑着对左右说:这回八成又是他奶奶的稻草人!不用管他!

可是,令狐潮万万没有料到——张巡这回出动的不是稻草人,而是敢死队!

五百多名敢死队员犹如下山的猛虎一样直扑燕军军营,把毫无防备的燕军士卒砍得人仰马翻。令狐潮大惊失色,慌忙弃营而逃。张巡率众一直追出了十几里,方才勒马回城。

尽管令狐潮一再上当受骗、损兵折将,可他还是不死心,很快就又带着援兵卷土重来。

有道是兵不厌诈,令狐潮现在算是彻底领教张巡之诈了。

有一天,令狐潮率众攻城,发现一个叫雷万春的唐将异常勇猛。令狐潮忽然计上心来,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带着一队弓箭兵来到城下,假装向雷万春喊话。雷万春不知是计,刚和令狐潮说了几句,一排箭矢就突然向他射来。雷万春猝不及防,被射中多箭,仅脸上就中了六箭。

据《资治通鉴》和《新唐书》记载,雷万春中箭后,居然还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令狐潮十分纳闷,怀疑张巡又拿个稻草人来诈他,赶紧命人趋近查看,得到的回答是:没错,城上之人确是雷万春。

关于雷万春“面中六矢而不动”之事,《资治通鉴》和《新唐书》都写得煞有介事,但它的真实性却很值得怀疑。

因为,人毕竟是血肉之躯,无论如何英勇,也不可能在“面中六矢”的情况下屹立不动。退一步讲,就算这事是真的,雷万春也应该当场身亡。可事实是雷万春居然没死,几个月后又生龙活虎地参与了睢阳之战。这就足以说明,所谓“面中六矢”极有可能是传统史家的文学夸张,目的是为了表现雷万春的忠勇。不过,尽管此事有虚构之嫌,但雍丘守军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所表现出的英勇和顽强,却依然是有目共睹、不容置疑的。

稍后,令狐潮对着城上的张巡遥遥喊话,说:“方才看见雷将军,才知道贵军果然军纪严明,人皆效死,令在下十分敬佩。不过,李唐气数已尽,足下又如何能改变天道呢?”

张巡仰天狂笑,远远扔给他九个字:“君未识人伦,焉知天道?”(《资治通鉴》二一八)随后,张巡趁敌不备,再度率众出战,擒获燕军将校十四人,斩首百余级。

令狐潮连吃败仗,不得不率部撤往陈留(今河南开封市陈留镇),数月间不敢复出。

十月初,经过数月休整的令狐潮又率一万多人进攻雍丘。张巡出城迎战,再次大破燕军,斩杀数千人,迫使令狐潮再度遁逃。

至此,令狐潮终于不得不承认——张巡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怕的对手!

雍丘之战,是古代城邑保卫战中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例。张巡本人及其所率领的这支军队,也因此声名大振。

随后,燕朝的河南节度使李庭望亲自出马,又与令狐潮一起攻打雍丘,结果还是久攻不克。最后,李庭望和令狐潮只好改变战略,准备采取“围而不攻”之策,把张巡和一城军民活活困死。他们先是在雍丘城北修筑了一座新城,以此阻断雍丘的粮道;其后,李庭望又出兵攻陷了雍丘外围的鲁郡(今山东兖州市)、东平(今山东东平县)、济阴(今山东定陶县)等郡;而后,李庭望又命大将杨朝宗率步骑两万进攻雍丘东南面的宁陵(今河南宁陵县),企图彻底切断张巡的后路。

张巡很清楚,一旦宁陵失守,雍丘就会陷入四面受敌、独木难支的困境,迟早会落入燕军手里。所以,张巡决定退出雍丘,撤往宁陵固守,粉碎燕军四面合围的战略企图。

十二月初,张巡率众进入宁陵。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也率部赶到了宁陵助战。

他就是睢阳太守许远(高宗朝宰相许敬宗之曾孙)。睢阳(今河南商丘市)位于宁陵东面,与宁陵相距不过四十里,两城唇齿相依。也就是说,一旦宁陵失陷,睢阳必难自保,所以许远跟张巡一样,也不会坐视宁陵陷落。

张巡与许远两军刚刚会合,杨朝宗便已兵临城下。

张巡与许远率众出战,与杨朝宗激战了整整一个昼夜,终于大破燕军,斩首一万余级。燕军的尸体塞满汴水(流经宁陵城南),杨朝宗带着残部连夜向北遁逃。

至德二载正月,刚刚即位的安庆绪为了进军江淮,打开唐朝财赋重镇的大门,遂任命大将尹子奇为河南节度使,命他克期攻下睢阳。尹子奇赴任后,用最快的速度集结了十三万大军,兵锋直指睢阳这个江淮门户。战报传来,许远立刻遣使向张巡告急。正月末,张巡带着麾下仅有的三千人进驻睢阳。此时,许远的人马也只有三千八百人。也就是说,张巡与许远的兵力加起来,总共也不过区区六千八百人,却要迎战尹子奇的十三万大军!

历史上著名的睢阳之战就此拉开序幕。

很显然,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

这一战,将比雍丘之战更悲壮、更惨烈、更为艰苦卓绝,也更为惊心动魄…

【死守睢阳】

敌人开始攻城了。

十三万燕军像铺天盖地的洪水一样漫上了睢阳城头。看那架势,仿佛一天就会把小小的睢阳城淹没。

然而,城头上站着张巡。

有他在,六千八百个士兵就会变成六千八百道铜墙铁壁,让志在必得的燕军每靠近睢阳城墙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在张巡的亲自督战和指挥下,唐军昼夜苦战,击退了燕军一次比一次更为猛烈的进攻。最多的时候,一天击退敌人二十次进攻。十六天下来,燕军在睢阳城下扔下了两万多具尸体,被唐军俘虏的将领更是多达六十余人,可睢阳城依旧傲然屹立在燕军主帅尹子奇的面前。

第十六天夜里,尹子奇不得不悄然拔营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