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毯上,人影低低的呻吟,被褥下露出的脸泛着诡异的通红,一粒粒红疹鼓胀突起,红疹下的皮肤里,脓疮硕大,一颗接着一颗,甚是吓人。

她放眼望去,一个帐中十余人,各种气味交杂着,说不出的简陋。

默默的退出帐篷,她抬眼脱里的方向,“怎么会这么快?四日前不是才送了一批到大汗那边吗?”

“那日之后,忽然爆发了大面的高热,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将人送去大汗那,惊讶的发现有人已经开始起了红疹,这才想起可能是……”他轻叹,“天花。”

“是所有人都倒下了,所以只能集中起来照料了吗?”她从马背上的包袱里翻出药,递到脱里的手中,“这是书洛主持让我带来的,只怕是他也没想到几日之间会成了这般的情形。”

脱里看着手中的药包,愁眉并没有半分舒展,又将手中的药包推了回来。

叶灵绯在火堆边默默坐下,完全无视了脱里脸上的急切,“那北方百户的消息呢?有没有人打探?”

脱里默默摇头,“没有。”

她沉吟了片刻,“我奉汗王之命而来,向北方百户的百户长脱里传达命令:所有人等立即回汗王部落,不得迟疑。北方百户的情况自有我去探查。”

“不行!”话音刚落,脱里已低喝,“北方百户绝不能拖累土尔扈特部,绝不能将瘟疫带给其他人!”

叶灵绯双瞳圆睁,脱里强硬不改,两个人隔着火堆红焰,无声的对峙着。

摘下颈项间的银刀,高举过头,“这是汗王的命令,百户长莫非要抗命?”

脱里的手,慢慢的摸上腰间,刹那间银光闪耀,弯刀划过漂亮的弧线,架上自己的颈项,坚定的望向叶灵绯,“抗命之责,脱里一人承担,但是我北方百户部众,决不能连累汗王和其他人。”

与此同时,身边几人也是同样抽出弯刀,抵上自己的咽喉,“王妃请回,北方百户绝不拖累汗王!!!”

脱里的手更紧了紧,颈项间血痕沁出,“我是百户长,我不能丢下自己的子民,但我也是汗王的属下,不能……”

手腕,被一只白皙的手掌握上。叶灵绯轻轻摇着头,“你的子民也是汗王的子民,他又何曾会丢下你们?天花于我本人根本没有任何威胁,相信我。”

举着刀的手慢慢垂落,叶灵绯接过青年汉子递来的衣衫批上肩头,在火堆旁坐下。

眼神落在升腾的火焰上,手中的木棍无意识的拨弄着,她心思凌乱,飞快的旋转着。

脱里说的没错,在无药可医的情况下,将他们带回并不是好事,一来旅途奔波,二来受感染的人越多,对整个部落的威胁也越大。

可是放在这里听之任之,几乎是让他们等死,她也做不到。

如此年轻的汉子,如此忠心的子民……

她留下,就不能去寻找活佛圣子,她不留下,让这些没有免疫力的人照顾病人,倒下也是迟早的事。

去留都是难以抉择,肩头只觉得沉重无比。饶是肚子咕噜噜的叫着,还是没有半点进食的**。

“王妃,您渴了吗?”脱里短着热热的奶酒,恭敬举到她的面前,“我这就让他们宰杀牛羊,为您烹制。”

望着眼前黄白色的奶酒,她的手忽然抓上脱里的手腕,顾不得香甜的酒泼洒了一身,“你有牛?”

脱里有些莫名,还是点了点头,“我们是游牧民族,自然是走到哪牛羊跟到哪?”

“在哪?带我去,带我去……”她形若癫狂,抓着脱里又蹦又跳,“快点,快点。”

帐篷后简陋的圈中,牛羊安稳而眠,宁谧的休憩着,风儿轻轻,草儿柔柔。突然间,一个纤细的身影在牛肚子下钻来钻去,尖锐的嗓音打破了夜空的宁静,语速极快且颠三倒四,“给我找牛,有痘子的牛;不是不是,是身上长了痘子的牛;也不对,是长了牛疮的牛,懂了吗?”

可怜的牛羊吓的满圈乱跑,杂乱的叫声混成一团,几名青壮汉子手忙脚乱的挥舞着皮鞭,不时发出惊恐的声音。

“那是羊粪,不要抓啊。”

“那是牛鞭,不是挤奶的地方……”

“牛尾巴,扯不得扯不得!”

“王妃快躲开脸,牛拉屎了!!”

鸡飞狗跳的混乱中,叶灵绯终于从牛肚子下面钻出了脑袋,仰头狂笑,“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既然无法逃避,那就让我改写历史吧。”

一头牛,几个光着上身的男人,还有个衣衫不整,银刀霍霍的邪笑女人,这样的场景在夜晚看来格外的糁人。

“王妃,你想干什么?”脱里努力镇定着表情,看着一步步朝自己逼近的叶灵绯。

擦了擦脸上的牛屎,叶灵绯咧了个笑容,“脱里,我就问你们,如果留下可能是感染天花而死,而按我说的去做,有可能不会感染天花,你敢不敢试?”

面对着这个闹腾了一晚上,没有一个正常表情的女人,脱里的眼神猛窒了下,终于还是缓缓的点了下头,“蒙古的勇士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记得昨天那群狼么?”叶灵绯咬了咬唇,“苍狼的后裔,不战到最后一刻不认输,有你这句话,我就拼了。”

手中的银刀对着脱里的手迅速刺下,当殷红的血迹沁出时,她飞快挑破牛身上的脓疮,蘸了些脓液覆上他的伤口,再用棉布仔细的包裹上。

她看着脱里古怪的表情,微笑道,“这是我最后一搏了,如果明天你身体有异状,整个土尔扈特部就有救了。”

“真的吗?”脱里的疑问写满了面孔,眼神中透着浓浓的不信。

“真的。”也灵绯笃定的点头,却是默默的将脸抬向了夜空。

夜空深邃,看不到边。

是不是真的,她心中真的没底,半分也没有。

她不是医学系的学生,而天花早在她出生之前就已宣布灭绝,她只知道牛痘能够防治天花,到底是如何行医,种痘的过程又是怎么样的,她根本一无所知。

她赌的,是自己胳膊上那个深深的伤口,既然能够在她身上形成肌肤下的伤口,这必然是一种刺破了皮肤的种痘方法。还有,就是天晓得从哪本书上一扫而过的片刻残存记忆。

历史,真的能改变吗?

天意,真的可以逆转吗?

一夜,就在极度的劳累与挂念中忽梦忽醒,她等待着,等待着奇迹能够出现,等待着脱里身上会长出痘疮。

一个白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有;黑夜降临,还是什么都没有;又一个白天到来,脱里的伤口已然结痂,还是没有她期待的东西出现。

难道,是她错了?

还是说,这个方法根本就不起效?

她离开渥魃希的身边已经六天了,距离他们的约定业过去了一半的时日,她必须启程去寻找活佛圣子了,可是这里……

望着渐渐落下的太阳,残辉不再散发着热量,只有最后一抹红映着说不出的萧瑟。她远眺着那轮红艳,垂下了头。

脚边的绿草上,低落两滴晶莹的水珠。

短短两日不到,她已亲眼见证了数人的离去,看着脱里他们平静的将人抬上马背,远远的送行,她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电视电影中刻画的再生动,都不及亲眼见证的瞬间震撼,那种剥去了所有思想,夺走了呼吸难受,只留下一片空白,和心头仿佛被掏空了灵魂的失落。

活的长久,未必是幸福,因为那代表着一次又一次送别亲朋好友的锥心刺骨,代表着人生劫难未渡完的又一场伤痛。

“书洛,你果然是骗子,神棍。”她握紧了掌心,狠狠的咬着自己的唇,直到那唇色发白,麻木的已失去了知觉。

什么救世主,什么神意选定的人,什么天赐的命运,如果她能做到,为什么还是现在这样?

“王妃!不好了,不好了。”青年汉子在远处叫嚷着。

叶灵绯迅速擦拭了下眼角,轻松的表情挂回脸颊,“怎么了?”

“脱里百户长好像感染了天花,您、您快去看看。”汉子话语间,叶灵绯已飞跑到了脱里的面前。

脸颊通红,显然是发热的症状,脱里喘着气,静静的望着自己的手臂。

手上,几粒脓包疮鼓起,边缘泛着红疹的痕迹,而脓包疮的位置,正是两日前她划破的伤口。

“不是天花,不是天花。”叶灵绯只觉得舌头都颤抖了,重重的抱上脱里的颈项,“是牛痘,我前两日种的牛痘,我成功了,成功了……”

得意的笑声飞扬而起,响彻整片草原,天空碧蓝,苍鹰盘旋,偶尔一两声厉啸,仿若欢呼。

49圣子阿斯兰

“渥魃希你知道吗,有一句话叫做蝴蝶效应;说的是一直南美洲亚马逊河流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清晨的朝阳中,叶灵绯朝着南方低语自言,“我不知道这一次的实验,是否也会在这个空间中引起另外一场蝴蝶效应,将历史的进程修改,如果连锁反应继续下去,我的未来世界将彻底颠覆,这样究竟是错还是对?”

她从未想过要称雄于世间,也未想过青史留名,更没想过靠着自己现代所学博取半仙神棍的称号受万民景仰。她只想回家,悄悄的回到她的世界,还这里一个平平静静。

但是无形的手推动着她,不容她反对,不准她逃避,走向漩涡的中心。

“王妃。”脱里走到她的身后,恭敬的行礼,“这里可以交给他们,我立即与您启程去北方百户。”

“好。”她牵动马缰,回首绿草间白色的帐篷,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

面对着自己提前将种牛痘的历史搬上舞台的事件,她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悲伤叹息,只有无比的平静,对命运认命的平静。

想通了,心情好了,就连眼中的天地都分外明朗剔透,呼吸的空气都渗着淡淡的甜味。

“脱里。”她手臂撑在马鞍上,声音懒懒的,“这里的情形都汇报给汗王了吗?”

“写好了。”脱里恭敬的将手中的字条举过头顶,肩头落着一只形容威猛的苍鹰,“王妃您有需要带的话吗?”

“带话?”她手指绕着衣角,笑意盈盈的转了转眼珠。

“是!”不疑有他,脱里挺直身板,等待着眼前人的示下。

“叫他洗干净屁股等我回去宠幸。”她望着天空,碧空白云间所有的美景都幻化成了某人的影子,紫色的龙胆花纷飞在脸畔,徘徊在指间,仿佛也带着他的气息。

挺直的人这下更挺更直,应该说僵硬才对,要笑不敢笑的脸努力崩出严肃,“王妃,这个、这个……”狠狠的吸口气,“脱里认字不多,‘屁股’不会写,‘宠幸’也、也不会写。”

“嗯?”她挑了挑眼皮,看着脱里额头上一滴汗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雪白的牙齿呲开,“给我,我自己写。”

为难的表情一闪而过,脱里飞快的把烫手山芋丢到了叶灵绯的手中,尴尬的笑着。

叶灵绯大手一挥,几笔之后,施施然的抛回脱里的手中,“好了。”

脱里本就尽量控制的表情再一次变形,活像是吞了十粒酸枣的扭曲,“王妃,这……是什么?”

黑色的纸上,画着三样东西,他用尽眼力,努力的辨认着。

第一个勉强能看清,一只乌鸦关在笼子里,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挂在笼子外,似乎是把锁。

第二个好认,似乎是个张开的巴掌。

第三个,扭曲着的一条,是蛇?是麻绳?还是……

“我没在纸上画大便的习惯。”叶灵绯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些什么,哼了声,“给汗王就行了。”

脱里将信笺塞入鹰爪上的竹筒内,手腕微抖,鹰儿长啸中抖起翅膀,破空而去,展开双翼的力量,盘旋一圈后,远去。

目送着苍空下的鹰儿腾去,她目送着,吐出一口气。

她,想他了。

想他邪魅的笑容,想他清俊的身姿,想他……

狠狠的摇了下头,叶灵绯用力的鄙视了下自己思春的发呆行为,她居然不经意的把这两天梦里的内容□裸的报了出来。

缠绵、缱绻、**、颠鸾倒凤,这几天日日梦到这样的场景几乎让她鼻血狂喷,无法想象自己居然饥渴至此。

这几日,她没有拒绝脱里他们的称呼,心中似是某种默认了。至于纸上写了什么,只看他懂还是不懂了。

揉了揉发烫的脸颊,挥之不去他勾魂摄魄的姿态,在脑海中撩拨着她的情思。

撑着马鞍一跃而上,轻咤中放开马儿的步伐,奔驰的凉风吹静翻涌的心潮。

才奔出数米,一阵凌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朝着他们的方向直冲而来,快如疾风,眨眼已到了面前。

没有躲闪,没有减速,马背上的人就这么伏在马背上,冲向叶灵绯。

她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撞来,再想要完全躲闪避让已是不及。活生生的就这么从马背上飞了起来,脸朝下的砸在了地上,双脚还悲催的挂在马镫上。

一瞬间,她几乎能感觉到内脏被挤到一起从嘴巴里吐出来,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胸前的两粒更是有乾坤大挪移到后面突起的错位。

“混蛋,你的驾照一定是捡来的。”地上的女人撑起脸,用力的把腿从马镫上抽了出来,“我打赌你超速了。”

如果刚才不是脱里眼明手快的拽了下她的马缰,只怕她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因为对方马速过快被撞死的人而载入史册。

愤愤的爬起身,她揉着脸上的灰土,一把揪起马背上的人,“你怎么开、不、你怎么骑马的?”

马背上的人随着她的动作慢慢抬起头,迷离的双眼眨了眨,依然是朦胧一片,“别吵,我好累。”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危险驾驶?”她的眼光打量着对方,冷嗤了声,“还是未成年驾驶。”

马背上的人大眼点墨漆黑,微卷的发丝下鼻梁高挺,红唇凝润,格外的漂亮明朗。圆圆的脸蛋上透着几分红热之色,双瞳间还有些挣扎的睡意,分明是个可爱的少年郎。

未清醒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自然而然的滑过,傻傻的停在刚才被她惊吓住的马儿身上,秀美的眉头蹙了蹙。

伸手,拽缰,停马,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即使人犹有些迷糊,下意识的姿态还是干净利索。

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马背上的皮囊,想也不想的抓起,扯开软塞。

喉头不住的滑动,清晰的吞咽声传出,甘冽的水顺着他的唇角滑落,湿濡了胸口的衣衫。他甚至来不及伸手擦一下,仰颈狂灌。

直到皮囊渐瘪,他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睫毛微阖,软软的瘫回马背上。

“喂。”她伸手戳戳少年,“你现在撞了我的马伤了我的人抢了我的水,你是不是该和我好好的解释下?”

马背上的人抬起手,赶苍蝇的挥了挥,不等她反应过来,已是一掌拍在马股上,马儿扬起蹄子,从她身边一跃而过。

在擦身而过时,她依稀听到一句呢喃,“滚……吵死……了……”

他撞了她,抢了她的水,居然还出言不逊?

想也不想,某人飞起一腿,柔韧的小腿踹上马背上的人,晕眩中的人完全来不及判断情势,就狠狠的坠了下来,摔在地上。

少年痛苦的捂着胸口,脑袋从泥土中抬起,莫名其妙。

不等他反应过来,某个重量狠狠的压在他的身上,脑袋再度亲上了大地母亲,同时耳边传来冷冷的声音,“你惊了我的马,精神损失费五十两;你伤了我的人,精神损失费一百两;你抢了我的水,物质损失费两百两。”

某人的膝盖又顶了顶,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将他的挣扎第三度拍回了土中,不给钱就道歉。”

“给什么给?”少年好不容易吐出口中的泥土,艰难的挤出几个字,“快放开老子。”

叶灵绯皱了皱眉头,唇角勾起一缕坏笑,“这辈子,只有我讹别人的东西,还没人敢抢了我的东西之后如此嚣张。”

人在地上,却没有半点老实的意思,纤长俊挺的身子一弹,脚尖后踢,在叶灵绯闪躲间飞快的跃起,落在地上。

“哪来的混账,敢打小爷爷我?”在眼神捕捉到身后人影的瞬间,想也不想的就是一拳挥了出去。

对面的女人吊儿郎当的表情透露不屑,在他拳头带风舞向自己的时候,还有空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一双铁臂横空弹出,死死的拽住了少年空中的手腕,那凌厉的攻势顿时凝在了空中。

“谁?”甩头怒瞪的声音才出口,少年敏锐的腿早已先声踢出。

脚尖扬起风声,矫健的姿态很是利落漂亮,不管自己的手腕还受制于人,一副与敌拼命同归于尽的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