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魃希靠在车厢壁,闭目轻轻的呼吸着,叶灵绯望着窗外白皑皑的雪地,不知看了多久,小小的空间里气氛沉闷。

眼角有些酸胀,她眨了下眼睛,不期然的滑下一行泪水。

再看下去,怕不是要雪盲症出来了。

她撤回目光,揉了揉眼睛,一块软布送到她的手边,轻软的嗓音在耳边,“休息会,不要再看了。”

她接过布,擦了擦眼角,那手淡淡的缩回,又恢复了他闭目养神的姿态,清冷如冰雪的姿态。

她伸手,他的衣袖从她的指缝中擦过,冰冷。

站起身,想要活动活动麻木的腿脚,可惜坐的太久,刚一起身,腿上就传来一阵阵蚂蚁咬似的酸胀,身体不稳,整个人朝着他的方向扑了下去。

一双手,在她坠落的瞬间已张开,牢牢的锁住了她扑下的力量,用胸膛承受了她的全部。

熟悉的香气入鼻,她双手攀着他的臂弯,顺势绕上了他的颈项,紧紧的生怕他消失般。

那身体,在她偎贴的瞬间,僵硬。

“你就想这样与我保持距离一辈子?”她扬起头,双手的力道拉近两人的距离,“舍不下我,放不开我,所以你一直在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可你不敢让我触碰,不敢让我亲近,莫非你就是这样的态度对我一生?”

“没有。”他牵起平和的微笑,身上的紧绷渐渐放松,包容了她的身体,“我在想部落的事。”

“有时候,太过于彼此了解是不是不太好呢?”她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他心如明镜,她又何尝不是了然于怀?

他和她,又有谁能瞒的了谁?

“你可曾怪我冲动的惹怒她?”她苦笑,已至肩下的发丝在动作间轻轻摇晃。

他抚摸着她的发丝,清冷的眸光中有了温暖,“你根本就是寻死,只怕会成为我的牵绊。”

“你应过我,以部落为重。”

“我也应过你,一定会找到你。”

她低叹,“如果那日北方百户归途中,你来晚了,会怎么样?”

她记得,那双手撕扯自己衣衫时的狂暴,记得那人身后无数的笑声,记得十余人淫邪的目光。如果渥魃希来晚一步,她会是什么下场?

“不怎么样,你还是我的妻,还是土尔扈特部的王妃。”他平平静静的开口,淡的听不出半分心思。

她没有看他的眼睛,不需要在他目光中去探究真假,她只是依着他的胸膛,勾起笑容,“可是你问过我的意思吗?若是那样的我,有何颜面面对你,有何勇气成为你的妻?”

他抚摸的手停住,思索。

她忍不住的抬头,因为就连她都不知道答案,更不知道他会如何回答。她只信他不会骗她,也骗不了她。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若我不能让你忘怀,不配成为你的夫。”

这个答案,是她从未想到过的。那透骨而出的,是他血液中与生俱来的张扬。

笑声清脆,“你是在责怪我不配成为你的妻吗?”

话语,直戳他的心结。

“我不同,我是自愿的,你不是。”他仰首,轻叹。

“真是自愿吗?”她轻哼。

无奈的表情下,是将她的螓首放在自己膝上的温柔,一袖冷香覆着她的身体,“我是男人,不该让你看到,你在意的。”

“我在意的是什么,你会不懂?当年我不曾追问过你是否与她有过关系,今日亦不会在意,我知你的心。”她的手指绕着他腰间的衣带,“在我曾经的世界,声色犬马男欢女爱是最正常不过的事,这不是我纵容你多情,而是告诉你我的态度。”

“你的世界?”他眼眸一闪,“大清不该是严谨自律,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吗?何来男欢女爱声色犬马最正常不过?”

她的笑容傻了下,手中不由自主的用力了些,他的衣带就在这样的动作中被她轻易的拉开。

肌肤遇到冷空气,猛然一抽,紧致的小腹上肌肉顿现,他的手按着她的掌心,只将她的手贴的更紧。

唇,贴上他的胸膛,喟叹着,“若不能让你忘怀,便不配成为你的妻。”

她清楚,现在这个动作不和适宜;更明白这个逃亡的路上,谁也不会有心情,她只是要他知道,知道她的想法而已。

他捧着她的脸,在她闪亮着的眼眸中读到她的心思,炙热浓烈的吻倾覆而下,毫无保留的坦诚着他的心思,清冷的香气刹那转为火山岩浆,吞噬了她,放任了他。

她迎合着,感受着一吻中他热情背后彻底的放开,在微疼的力量间微笑,将自己全然投入他的引领中。

他还是他,那个天地间绝然伟岸的男子;那个冰雪中独独为她盛开热情火焰的夫;她也还是她,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只为与他携手天涯的妻。

“汗王,我们到了。”车外,护卫的声音响起,惊动了全情投入的两人。

依依不舍的放开她,他眷恋的再度浅啄了下她的唇,“回到大清境内,我们就可以平平静静的生活了。”

是的,平平静静,没有颠沛流离的跋涉,没有刀兵厮杀的铁血,平静安宁的生活。

跳下马车,她看到的是空荡荡的蒙古包,冷清清的草原,被冰雪覆盖了,只剩下满眼的雪白,来不及带走的东西随意丢弃在帐篷外,在积雪外露出小小的一个角,有种荒凉无边,人声冷清的寥落。

才停下车,帐篷里的人手执着武器冲了出来,警惕的看着他们,当见到车中人出现的刹那,惊喜写满了眼眶,一声惊呼,“汗王!”

渥魃希伸出手,扶起了巴特尔的双臂,“辛苦你了。”

巴特尔眼神中跳动着激动的火焰,勉强扯出来的笑容倒更像是哭,嗓音哽咽,“不,不辛苦,只要汗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不知道何时,他们的面前黑压压的满是跪着的土尔扈特部的勇士,每个人都是盔甲着身,装备齐全,可见这样的战备状态是一直持续着的。

“鹰部勇士,见过汗王、王妃!!!”

齐整整的呼喊声,是胸腔中储存许久的激情,是压抑后的释放,也是终于找到依托的宣泄。

帐篷上的雪簌簌的落下,在豪情四溢的壮怀中融化,勇猛的汉子呼喊着他们心目中的神祗,手中的兵刃锋利尖锐,寒光霍霍。

“巴特尔,拿酒。”渥魃希淡淡的一声吩咐,百坛烈酒排放众人面前。

手扬起,封泥开,浓烈的香气同时逸开,熏了艳阳、醉了天地、暖了冰雪,豪迈了人心。

“我,土尔扈特部的汗王渥魃希,将率领自己鹰部所有的勇士,成为堵截俄罗斯帝国追兵的断后人马,为保我部落子民平安迁徙,我们将全心搏杀,以命为墙,誓死而战!”

“誓死而战!”

“誓死而战!”

“誓死而战!”

一声声吼声,冲破云霄,天际苍鹰清啼,息息不绝。

她看着身边人眼中跳动的火焰,举起了手中的酒坛,亮丽的嗓音传入人群,“我,土尔扈特部的王妃叶灵绯,以我的性命护卫我的丈夫,生死相随不离不弃,愿神灵护佑我土尔扈特部。”

“神灵护佑土尔扈特部!”

“神灵护佑土尔扈特部!”

叫喊声中,她听到了一声耳边回荡的温柔,“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这样的承诺是虚幻而可笑的,世间不可能有真正的生死相随,更不相信所谓的不离不弃。每每看到书中电视中的深情对望,她只觉肉麻。但现在,追兵在后,生死未卜之下的一句平淡话语,她终于明白了这短短八字中的含义。

生相随,死不弃。

生同路,死同椁。

狠狠饮尽的,是壮怀激烈,是誓死抗敌,更是温柔承诺,爱意镌刻。

酒坛碎裂,满地酒香,战马嘶鸣,壮士气昂。

一只火把伸到她的手边,渥魃希目光遥指汗王宫,“烧了它。”

烧了汗王宫,烧掉土尔扈特部数百年基业,烧掉他们存在过的历史印证,烧掉所有人心上存在的压迫,也烧掉了所有的牵挂和记忆。

她拿起火把,毫不迟疑的抛向汗王宫的位置,火把沾染上地上的酒液,刹那升腾起数丈的火苗。

火光中,她看到了渥魃希眼中的解脱,看到了所有壮士心中的决绝,噼啪的炸裂声中,她跳上他马背的前坐,在被他胸膛温暖的刹那,低声重复着那句话,“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81归程决战(一)

他们毁掉了土尔扈特部不能带走的所有东西,在火光冲天中急行。这是部落中最精锐的部队,是直属于汗王指挥的部队。

急行,只有匆匆的马蹄声,追赶着前方已行走了数日的部落人马,除了短暂的休憩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浪费时间的举动。

一连几日,他们不断的收到策伯尔传来的消息,大部队在行进的过程中不断遭受到了小股兵力的阻拦。

对于策伯尔和巴木巴尔以及书洛麾下的兵力而言,这样的堵截并不足以为惧,但是对于拖行着的男女老幼的部落,骚扰却拖慢了他们行进的步伐,让本就迟缓的行进更加的阻塞。

本是大队人马护卫着族人行进的保护圈,因为这样的骚扰,导致策伯尔领军在前面开道迎击,书洛、巴木巴尔和舍楞三面保护,后方则彻底的空虚了。

渥魃希一直在紧追,沿途随处可见被舍弃的装备物资,凌乱的散满了地。

此情此景,叶灵绯的心也不由紧紧揪了起来。

她知道,在起兵开拔的时候,渥魃希就有过命令,只带最重要的东西,其余一律舍下,可是现在眼前的,几乎是衣物、包裹最重要的贴身物品了。这种状态下,可见族人是如何的拼死逃亡的状态了。

雪地上,还有残留的马蹄印,黑褐色的血迹印杂乱着,她的心开始惴惴不安,越跳越快。

一切,都足以证明策伯尔的大部队,是经历着怎样的惨烈厮杀,才走到这里。

俄罗斯帝国的追兵有这么快,竟然超越了他们的速度,追上了行进间的族人,还是?

耳边,依稀听到了呐喊声,兵刃交击声,悲鸣声,呼号声……

不等她反应,身边巴特尔已低呼出声,“汗王!”

渥魃希一语不发,双手一抖马缰,马儿放开四蹄,奔向前方。叶灵绯的手,不由自主的摸向腰侧,将火枪牢牢的攥在手心中。

她没有听错,是人马交锋的声音,不仅仅她,所有人都听到了。

能够感受到,身后人瞬间爆发出来的汹涌杀气,这种情绪影响了她,也影响到了所有长途追踪而来的鹰部勇士。

一件冰冷的铁甲兜头笼下,沉重的压上她的身体。

“马交给你。”他的声音,只有这淡淡的四个字。

交予她的又何止是驾驭马匹的信任,而是将他的性命全然的放到了她的手中,两人一骑,她为他驭马,他护卫她安全。

她一直追求的,一直想要的,就是并肩而战,共同进退,她感激他懂她,明了她的心思。

手腕一抖,马儿四蹄腾飞,冲在队伍的最前方。

人群的厮杀声叫喊声连成一片,她看到了整齐的马队,精良的马靴军装士兵,在疯狂的追杀着。

土尔扈特部的士兵从马背上坠下,那只马匹队伍,犹如钢铁铸就的战车,齐整整的推进,手中的寒光闪烁着吞噬魂魄的力量。

没有火枪,仅仅是靠着手中的冷兵器,这样的推进速度,这样的战场追杀,让叶灵绯顿时惊愕。

在她的想象中,没有人能在马背上抗衡土尔扈特部,因为这是一只骨血中流淌着彪悍和热血的民族,可是眼前的景象,让她不由的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看到,巴木巴尔勇猛的在马背上扑杀,犹如雄师的怒吼,翻飞着的武器,砍杀着眼前队伍中的人,但是他身边的土尔扈特部勇士,在一个个的倒下,苦苦支撑。

血花四溅,人影落地,没有漂亮的招式,一击致命,凶悍中透着拼死的惨烈。

马队上的人变换着队形,完美的驭马技术再一次展现,身后的人解下火枪,平稳的端在手中,瞄准了场中最英勇的男子。

这样的技术,这样的精良装备,叶灵绯脑海中的书忽然翻到了某一页,定格。

十八世纪,若论单兵和小队整体作战,最为杰出的队伍——哥萨克骑兵!

他们拥有当时最为先进的武器和骑术,草原上来去如风,完美的找不出破绽,所过之处无人抗衡,曾经俄罗斯帝国大军锋芒上最尖锐的那一道亮光。

不止是土尔扈特部,当时整个欧洲战场,他们都是最为神秘最可怕的进攻队伍,没有对手,没有!

她只是紧了紧握着马缰的手,控制着马儿平稳的飞驰,无悔,无惧!

马鞍微动,渥魃希手中的长弓拉开,精钢箭簇从她的肩头伸出,带着炫目的光芒射出。

每一只箭,都带着夺人魂魄的凄厉啸声,像天际伸出的神之手,抓上铁骑人的身体,没入……

枪响,却是没有了方向的散乱,人影坠马。而箭去势未竭,红色染满箭羽,暗沉的颜色此刻更像幽冥鬼爪,刺上前面人的身体。

情势,刹那间转变,前方的哥萨克骑兵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是一排人马落地。

马蹄踏着厮杀的喊叫,从天际边踏着雪花冲来,最前方的马背上,人影傲然如神祗,手中长弓箭影萧萧,转眼间离弦到眼前。

巴木巴尔砍翻眼前的对手,惊喜的表情浮在脸上,“汗王!”

一声呼喊,激起了所有厮杀汉子的血性,本来被压制的土尔扈特部勇士忽然疯狂了起来,手中的武器舞起雪花连片,拼尽所有的力量,不要命般砍向眼前的队伍。

什么样的人最可怕,不是武功高,不是装备精良,而是不要命的人!

顿时,场中的局势有了逆转,铁木真的后裔在这片冰雪天地中再现了前世流转在血液中的豪迈,没有护身的铁甲,没有先进的火器,但是他们有黄沙千里不下鞍,拥剑百年归故乡的情怀,这是祖先在冥冥中的召唤,是身躯里不屈的意志在坚持。

烟火缭绕在战场,斜阳勾起塞上最后一缕生气,刀起刀落,是锋刃透露的寒意,撕破身体,摄取灵魂。马蹄声交错,嘶鸣声四起,在火焰中洒下热血。

叶灵绯驾驭着战马冲入人群,她听到耳边刀出鞘的金石摩擦声,当前方虎视眈眈的人朝她举起手中的武器,利刃反射阳光等待她的靠近时,她只是淡淡一笑,微微俯低了身体。

越来越近,近到她能清楚的看到对方马背上人眼中残忍的光芒,感受到刀锋上血液未干顺着刀锋淌下的粘稠。

战马,一错而过。

刀尖,带着血腥的气息划向她的颈项,同时,后方的人举起了手中的火枪,黑沉沉的枪管直指着她的身体。

弯腰,侧蹬,纤细的身体几乎完全藏在马侧。

“叮……”一声清脆的交击,不沉闷不重响,甚至连马匹都未有半分阻碍,一刀精光飞出,正是对手手中的刀锋,就在这轻巧的触碰中,折断。

渥魃希手中的刀去势不竭,如破云断水般掠过,擦上面前人的颈项,血痕现……

断刃飞出,滑过闪亮的弧度,径直射入端着枪的人咽喉。

血溅,枪落,马过,仅仅一刀,两人毙命。

这就是昔日欧洲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哥萨克骑兵,在面对土尔扈特部汗王时的结果。

马身刚过,叶灵绯的身体就从侧面跃起,灵巧的落回了原来的位置,两人间亲密的配合,不需要任何语言的指引。

“你不用躲。”身后的声音低低传来,霸气十足。

“我知道。”她头也不回,双腿微夹马腹,冲向巴木巴尔的身边,“但是我若不展示让你放心的技术,你会将心思全牵挂在我身上。”

他没有回答,只有掌心在她肩头轻轻按了下。

前方的巴木巴尔陷入了苦战,看来短短一瞬间,哥萨克的骑兵就做出了选择,将巴木巴尔这勇猛的战将消灭,等于砍去了渥魃希的一条手臂,无论这一场战役是输是赢,都为将来赢得了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