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松盯着那俩字,骂了句,又一个个删去。

夜空高悬一轮明月,路灯的光是惨淡的白,他闲庭信步的踏着月色走,看一眼时间,晚上八点,又从兜里掏手机,打给沂县派出所的姜泉。

东莱酒店。

游松没回房,直接敲了旁边的门,张硕还没睡,正等着他回来。

他着急的问:“谈的怎么样?”

游松往沙发上一躺:“绕他妈一晚上圈子,拽的二五八万。”

张硕说:“那他对咱起疑没?”

“他套了我话,不过看样子倒相信了。”他讥讽的说:“吕昌民诸事谨慎,这种人一般疑虑比较多,对我不放心反倒正常,不过他有弱点。”

“什么弱点?”

“爱财爱占小便宜。”

“东西他收了?”

游松点头。

张硕骂咧咧:“老东西倒是不吃亏,妈的,加上咱价儿给的低,算让他占尽便宜。”

游松没搭茬,直接靠着椅背闭上眼。

张硕问:“刘大疤那边可靠么?会不会说漏嘴?”

游松动了下“他金盆洗手多年,现在和吕昌民没联系。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怕惹麻烦,躲着还来不及呢。”

张硕说:“最好给他送局子里,才不会走漏风声。”

游松瞥他一眼:“十七年前的事,你有证据?成功定罪道好说。要不成,他狗急跳墙呢?”

***

游松张硕第二天乘机飞回济南。

飞机落地前播报地表温度是24度,要比云南凉快不少。

出了闸口,黄伟开车来济南接他们,看见两人呲着白牙挥手:“游总,硕哥,这边儿呢。”

张硕往他脑袋上拍一记:“说了别叫硕哥,多不正式。”

黄伟摸脑袋:“那叫啥?”

“张经理。”

游松没管两人,摘下墨镜直接上车,黄伟把行李放好,倒车出去。

他看后视镜:“游总,咱留济南还是回沂县?”

“沂县。”游松扯了下领口:“工地那边儿有事没?”

“没,好着呢,一直跟着工程进度走。”

“这个月能不能给我抽出一队的人?”

黄伟想了想:“调不全,等九州的项目完工,才能凑出一队。”

张硕插话:“那二包呢?你准备直接在云南找?”

游松嗯了声,嘱咐张硕“那队人给我留好,给他们打好预防针,准备接云南的项目。”

张硕说:“我们第一次接外省项目,我怕他们有想法。”

游松思忖片刻,问黄伟:“项目资金收回来多少?”

黄伟说“财务邓经理刚刚统计过,回笼资金五十三万多,还差昌华和一建还没结算。”

“找人跟进。”又对张硕说:“有意见就多加两成奖金。”

张硕看他一眼,点头说:“好。”

***

游松把手头事忙完已经两天后,他抽时间回济南。

先去了趟当地派出所,几天前在云南已经给沂县姜泉打过电话,那边儿没消息,这边儿他亲自过来。

派出所民警见怪不怪,有的甚至主动问好:“哟,游老板有日子没来了。”

游松抬腿上楼,朝对方随意摆了下手。

片警陈强见人进来扫了眼,低头继续手里的事。

没等他开口,先说:“没有消息。”

“我知道。”游松往他对面一坐,也不管,点起根烟,自顾的抽。

隔了半晌,陈强抬头,打量他片刻,失笑:“你这隔几个月来我这报道一次,都成习惯了?”

游松说:“下班请你喝酒。”

陈强抬腕看表,“也成。”

作者有话要说:过度章,呼呼~

、游&鱼27

没多讲究,就近找了路边的烧烤摊。

两人认识十七年,从蒋津左失踪那年起,已经从警民关系演变成朋友。

陈强比他大几岁,那年刚参加工作,一脸青涩。八年前他被评为‘十佳’;五年前成为局里‘先进工作者’;两年前他买了房,娶了本地的姑娘,是名老师;几个月前,他当了爹,媳妇儿给他生个胖小子,提起时眉目间不自觉变得柔软。

游松突然发现,时光变迁,他角色已从青年变成一位父亲,而自己仍旧孑然,停留在原地。

陈强说:“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较真儿,十七年啊兄弟,不是十七天,你累不累?”

他还问他:“如果当年你扔下的是另一个丫头,还会不会这么执着?”

时间不能倒退,往事不能回旋。没发生,所以没法儿判断,如果扔下的是莫惜瞳会怎样。

只知道,这辈子,他欠了蒋津左的。

陈强叹息:“那时候你还没成年,发生那种事,根本不是你的错。”

游松说:“她当年被刘大疤带走时才七岁,那么大点儿,个头刚到我腰,面黄肌瘦的蹲在草堆里几乎不冒头儿。”他声音微哑:“那时我骗她,说让她乖乖等着,待会儿来接她,她跟个小人精似的,睁着大眼睛仰起头...”

她眼里有泪,却倔强不让它掉下来。

湿漉漉的眼睛仰视他,乖乖的问“你是哄我的吧,我会被他们带走的。”

很肯定的语气。

那年游松刚满十六岁,虽没成年,不会照顾人,却懂得什么是责任。听到那个怯懦的声音时,喉咙发涩,一下子红了眼眶。

她刚到他腰,可以平视他紧握莫惜瞳的手,莫惜瞳完全依赖的抱着他大腿,还在小声抽泣。

那一刻,她是公主,她是没人管的可怜鬼。

蒋津左又仰起头,孤零零的站他面前,小小的,仿佛被世界遗弃。

游松看见她纠在一起的小手,脏兮兮,指甲有泥。露在外面的细胳膊,新伤旧伤已经分不清。她看着他,面目无助还参杂着恐惧,瘪瘪嘴儿,努力挤出一个笑:“我会乖乖等你。”

——我会乖乖等你。

这几个字魔音缭绕。凄楚晦暗的天色里,那双胆怯颤抖的眼睛一直刻在他心里。

游松没法忘记,更不能放弃。

他留心载走她的车,车牌打头是鲁Y,属于沂县。

后来他擅自退学,只身前往沂县,找个工地营生,边打工边找人。

不知不觉过去十七年。

陈强不明白:“你说你图个什么?”

游松沉默良久:“就他妈想知道,她是死是活。”

陈强理解不了他的坚持,他望着他,却一直记得他这刻的表情。

仓皇,凄凉。

之后许久不语。

他想着,

如果活,找到她。死了,欠她一辈子。

......

游松想起这些的时候,正打的去老城区。

天空灰蒙蒙,太阳落山,月亮尚未高挂,一天中最混沌的时候。

他碾压眉心,刚才和陈强喝了不少,靠着椅背想,累,怎么不累?但是,无法回头。

游松思绪被铃声打断,拿出电话看了眼,接起来。

“惜瞳,什么事?”

“游哥,你回济南啦?”软糯糯的声音,像撒娇。

“嗯,刚回。”

那边窸窸窣窣,然后是跑起来的声音,“我去找你,好想你啊!”

游松笑:“我还在外面。”

那边脚步停了,娇滴滴哼了声“我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呆在家里。”又唧唧喳喳问“给我带礼物了吗?是什么?好看么?”

游松说:“少不了你的,回家拿给你。”

那边欢呼:“我去你家等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去看看蒋叔,完了就回。”

她顿了下,小声嘟哝:“又去看人白眼。”这边没人应,莫惜瞳吐吐舌,知道他不喜欢这个话题,赶紧说:“那你早点,我等你。”

***

这个城市灯火澜轩,老城却显得格格不入,不是闹市,街景萧条。之前三家是邻居,游家和莫家早就搬到开发区,蒋奇峰留在老地方,仍然租住游家房子。

前些年游母想卖房,他拦着,一直没卖成。

游松下了车,在路边摊位买几兜水果,轻车熟路往小区走。

门卫旁边围了一圈人,有人吵的鸡头白脸,棋子儿在棋盘上扣的啪啪响。游松一眼看见佝偻着身子的蒋奇峰,他在人群外围,似乎往这边看了眼,又继续低下头。

游松没上前,站旁边等着。

没一会儿,蒋奇峰不看了,背着手走过来,也不招呼他。

路灯将他影子拉长,蒋奇峰低着头,佝着腰,走的很慢很慢,这条孤孤单单的路不知走了多少遍。

游松看向旁边不知想什么,那人消失在楼口,他才迈步过去。

蒋奇峰住的地方还和十几年前一样,不大的客厅,有张沙发床,老旧的电视柜上放台厚重笨拙的电视,房顶是白色灯管儿,两头已经发黑,墙的四角被烟熏成黄色。

游松把水果放沙发上,看了眼四周。

蒋奇峰骨瘦如柴,浑身没剩几两肉。眼窝凹着,大夏天带了顶毛线帽。

他只端出小半盆水,坐沙发上洗脚。

游松目光落在他苍老的手上,右手只剩三根手指,端着盆子颤颤巍巍。

他说:“蒋叔,蒋津左那边有了点消息,人可能在云南。”

蒋奇峰握遥控器的手一顿,颤了颤,片刻后恢复自然。

他换了两个台,游松站着没动。

“还有事儿?”蒋奇峰用手指了指:“钱放桌上吧。”

游松把钱放下,又放下几盒药“上个月您药吃了吗?”

蒋奇峰盯着电视没理他,他说:“这药从国外带回来的,科研组研究过,对您的病情有帮助。”

蒋奇峰像没听见,游松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嘱咐:“别忘了按时去医院,到时候我安排人来接您。”他顿了顿“我会把她找回来。”

没人应他。

关门那刻,听到一句:“早死了,不死早回来了。”

***

余男在家休息几天,脚腕消肿,脸上伤也好的差不多,她和白振阳回了板桥乡。

阿婆早早等在村口,白振阳停车,探出头高兴说:“阿婆,怎么等在这里?”

阿婆看他一阵,又看到副驾的余男,嘴角合不拢:“要去集市,顺便过来的。”

白振阳盯着阿婆看,老人笑纹明显,一条条在脸上均匀铺开,似乎比上回见面还要苍老。白振阳心纠了一下,连忙开车门:“您先上车,我们一起去。”

阿婆摆摆手,“你们先回去歇着,集市进不去车,我一会就回去。”

白振阳还想说什么,余男拉他一把,下了车:“你先回,我陪阿婆去。”

集市上碰到乔家阿爹,面前摊位摆满红红绿绿的干果,余男想起半月前带团路过这里,石明买了不少干果,她帮他讲了价,张硕问能不能帮他也讲讲,游松在旁边揶揄,叫他自己全吃掉。

余男想起那人的名字,恍惚一瞬,过去很多天,却似乎像是一场梦,她都不确定,那趟到底走没走过,或者只是自己凭空想象的。

余男自嘲笑笑,把背包翻下来,拿出条玉溪递过去:“阿爹,给您带条烟,抽抽看顺不顺口,下回还给您带。”

阿爹推让:“这可使不得,我抽汉烟就行,别让娃子乱花钱。”

阿婆在边上帮腔儿:“给你就收着,我家男男的心意,娃子有出息,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