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没事。”管一恒摆了摆手,这会儿他的指甲已经变成了暗红色,虽然看着还是吓人,可比刚才强太多了,“小成是被混沌的戾气侵体,引发了暴躁易怒,又被这里的阴气一激失了神智,并不要紧。”

“混沌?”李元想了一下,“就是咬我的那条怪狗?是不是用这个能行?”说着,张开手露出掌心里的压胜钱,“这些天我昏昏沉沉的,只觉得身上冷得像躺在冰块里似的,想动也动不了。不过你们来看我我都知道,说话我也隐隐约约听得见。刚才你们来了,把这个东西放在我胸口上,就觉得像放了个火炉似的,一会儿就暖和过来了。我坐起来的时候,把护士吓了一跳,尖叫着就跑出去找医生了。我急着过来,也没管她,不知道这会儿病房乱成什么样了。”

叶关辰已经用几条红绳分别绕在了小成的手腕脚腕和脖子上,这会儿走过来仔细看了看李元,微微一笑:“李队长确实是一身正气,换了别人不要说好得这么快,能不能保住命都说不准了。”

李元晒得黝黑的脸红了一下,有些尴尬:“叶先生——这话说的…我这就是干些该干的事…都是你们拿来的这东西好用,那,给小成用了也能好吧?”

叶关辰笑着摆摆手:“成警官不像你是直接被混沌咬伤的,一会儿回了病房,用水把这钱泡一泡,给他喷一喷祛祛邪气就行了。他也是有正气护身的,只是脾气太急了,容易失控,所以才被混沌给迷了神智,要说受伤什么的,倒是没有。这枚压胜钱还是李队长戴着,你是实实在在被咬伤了,别看这会儿醒了,那是一股正气护着心头的一点真火,但身上应该还重得很吧?仍旧觉得手脚麻木冰凉是不是?”

李元这会儿确实还是手脚冷得像泡在冰水里,只有握在受伤的左手里的压胜钱源源不断地传递出一股暖气,才能支持着他一口气走到这里来,现在听说小成没事,这口气一泄,就有点摇摇欲倒了,苦笑着说:“我这跑出来,倒给你们添麻烦了。那个,那个混沌呢?抓住了吗?”

叶关辰将红线缠好的一叠铜钱对他晃了晃,笑着说:“在这里呢。”

李元仔细看过去,只见四枚铜钱中间夹了一小块黄纸,正在莫名其妙,忽然觉得铜钱的方孔里似乎映到了阳光,闪过一道淡金色的光芒,这光芒里有道青灰色的影子,好像还在龇牙咧嘴地咆哮。

虽然只是光芒这么一闪,李元却觉得自己看得清清楚楚,那道影子正是当时在狗场突然跳出来袭击自己的那条怪犬,他耳朵里甚至好像还听见了一声低哑的嚎叫。虽说他经过腾蛇事件,已经知道管一恒和叶关辰他们经手的都不是能以常理衡量的事儿,但毕竟并没有亲眼见识过,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里头?”

叶关辰含笑点头:“暂时镇在里面,等回去再处理。”

“不会再被它逃出来吧?”李元有些不放心。就这么四枚铜钱夹着一张黄纸就行了?

“别跑——”地上的小成忽然发出一声含糊的声音,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就这一会儿,他手背上的青毛已经消失了,手指虽然还有些伸展不开,但也不再像兽爪一样,只是看模样还有点不大清醒。叶关辰把他也检查了一下,笑了笑:“得,比我想的要好,虽然脾气坏了点,但正气足,没事了。”

第77章 传染病

虽然叶关辰说小成没事了,但这意思不过是说小成没有性命之忧,也不会再被混沌的戾气所控制,但已经侵入体内的戾气和阴气,却不仅仅是几根红绳就能驱得尽的。小成虽然醒了过来,可头脑还有些昏沉,手脚也跟李元一样,有些麻木冰凉,并不能活动自如。

这下可累了叶关辰。管一恒倒是没事,但两手的淤血未散,一不小心碰到仍旧如同针扎一样。叶关辰当然不肯让他去扶小成或李元,于是自己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拖拖拉拉,终于回到了病房。

病房里正乱成一团。已经报了病危的患者突然间自己醒了,护士激动得连忙跑去找医生,结果等医生赶过来,患者不见了!大家正恨不得上天入地去找,患者又自己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还带回一个病人来——刚才那位眼睛瞪得像铜铃的小警察,居然也一副半身不遂的模样被架了回来!

医生简直不知该做什么了。是先治疗这位新增患者,还是先检查一下那位被认为必死无疑却又偏偏活过来了的病人,看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奇迹?

可惜李元并没给医生这个机会。既然已经知道有压胜钱就行了,那他当然不会再住院了,要知道刑警队的财政也是很吃紧的,多住一天院,这钱报销都是个麻烦呢。

于是医生只能万般遗憾地看着眼前的“医学奇迹”叫来一名警察办出院手续,自己上了车一溜烟走了,根本没给他机会研究“如何让垂危狂犬病患者立刻康复”的课题。

李元的情况比叶关辰想像的更好,小成也只需要用泡压胜钱的水沐浴几次就行,不会再出什么变故,叶关辰就不想再在滨海耽搁时间了。管一恒也同意:“既然这样,我们再去见见顾老先生,一是道谢,二是也要跟他说明一下,我们有事先走,过几天李队康复,会把压胜钱送过去。另外,这枚压胜钱要是不能再用了,我会想办法找一枚来赔给他。”

顾老先生倒很豁达,听了管一恒的话直摆手:“见外了,这可就见外了啊。一枚古钱而已,要是真能帮上忙救了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要赔我?赔给我做什么?放在抽屉里发霉吗?那岂不太浪费了?”

老先生说罢,放声大笑,倒弄得管一恒不好再说什么,否则就有点太假,也辜负了老先生的好意。于是管一恒也不再说客气话,站起来给顾老先生郑重鞠了一躬:“我代表十三处感谢您的帮助。”

“可别可别…”顾老先生双手连摇,“太客气了,太客气…”话没说完,电话响了,只能歉意地向管叶两人示意一下,转身去接电话了。

管一恒悄悄对叶关辰说:“该走了吧?也别总打扰老先生。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叶关辰忍不住想笑,刚点了点头,就听顾老先生那边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小志,怎么啦?好了好了,别着急,慢慢说啊…”

别人家里有事,就更不好多坐了,管一恒和叶关辰都站起身来,准备等顾老先生的电话打完就告辞。

然而顾老先生这个电话居然很长,只听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什么传染病啊…你也被传染了?”

大约是老先生有些耳背的缘故,电话的音量调得很大,管一恒和叶关辰都是耳聪目明的人,隐隐约约都能听见电话那端的人的声音:“…我没病,可是他们说要隔离…爷爷,怎么办啊…”

“别怕别怕…”顾老先生安慰着孙子,“不是没病吗?隔离就是一种措施,过一段时间他们确定你没被传染,自然就会放出来了。别怕啊,我叫你爸爸妈妈过去守着你,不用怕。”

电话里传来年轻男孩子带点哭腔的声音:“爷爷,医生说这种病从来没见过…我们就在湖边上宿营了一夜,第二天他们就都病了,只有我一个人没事。警察来调查,我觉得他们好像怀疑我干了什么似的,我没有啊…”

“好好,爷爷知道,当然不是你,这都是意外,都是意外…”顾老先生心疼地安慰孙子,恨不得自己能化成一缕电波顺着电话传送到孙子身边去,“警察也就是问问话,既然医生都说了是传染病,当然就没你的事了。你安心隔离,爷爷这就叫你爸爸妈妈过去,啊,好孩子,别怕别怕…”

好容易放下电话,顾老先生带点歉意地走出来:“真是不好意思,一个电话,让你们等这么久。孩子到底是年轻,遇点事就沉不住气了,吓得不轻。”说完,想到自己孙子其实也比管一恒小不了几岁,不由得有些叹息,“还是经的事少啊,欠了磨练,看看你们…唉…”

管一恒倒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给叶关辰使了个眼色,示意应该告辞了。但叶关辰却微微皱着眉头,并没有走的意思,反而问道:“刚才我好像听见,说是有什么传染病?”

“是啊。”顾老先生想起叶关辰也是医生,连忙说,“小亮说,他们在湖边上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很多人就觉得头晕头痛,全身乏力,之后就发起低烧…唉,这些孩子也真是太无法无天了,明明景区有指定的旅游路线,偏偏嫌人多,非要往偏僻的地方跑!那可是神农架,不是什么公园的树林子!”

“低烧之后呢?还有什么症状?”叶关辰眉头皱得更紧,“这听起来像是着凉了。”可如果仅仅是着凉,当地医院又何必隔离呢。

“听小亮说,他们本来还想继续玩的,但才到中午,一个女孩子就突然呼吸急促像哮喘一样,等他们回到景区,人就没了…唉,好好的一个丫头…送到医院开始还说是病毒性心肌炎,后来那几个孩子接二连三的都开始呼吸困难心律不齐,当地医院就怕是什么异样的细菌病毒什么的,把人都隔离了。现在除了小亮,都在病房里救着呢。”

顾老先生连连叹息,既有些庆幸自己的孙子没事,又替其余的孩子着急:“这帮孩子…家里要知道了不得急死吗…”

管一恒也忍不住摇了摇头。如今驴友流行,出门旅行长见识自然是件好事,无奈有些年轻人就是喜欢不走寻常路,偏偏要走一些别人没走过的地方。最糟糕的是这些人并没有做足野外生存的功课,最终反而是陷自己于险地。

神农架是一片原始森林,面积足有三千二百多平方公里,虽然经过多年的开发,现在有大片的林场矿场和旅游区,但更多的地方仍旧没有探索明白,就连正经的科考队进入都要认真做好准备,何况是这么几个年轻学生。只是说到传染病倒是很奇怪,毕竟他们进入的地方还在景区的边缘,如果真有感染力这么强的未知病毒或细菌,好像也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顾老先生心里惦记着孙子,已经没什么心思再聊天了,叶关辰也不好多问,随即向老先生告辞,两人离开了顾家。

按照计划,他们要直奔机场,先坐飞机到重庆,然后前往巫山。小成和李元身体都还没有复元,不能送他们了,派了队里一个警察开车送他们去机场。直到上了飞机,叶关辰都一直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管一恒把行李安置好,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想什么呢?”

“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叶关辰揉了揉眉心,看了一眼管一恒,“把安全带系上。”

管一恒不怎么喜欢系安全带。不知是不是职业习惯,很多经常出外执行任务的天师都不喜欢身上拦这么个东西,任何会束缚身体妨碍动作的东西他们都本能地反感。

“等一下再系,飞机还没开…”管一恒话还没说完,叶关辰已经侧身过来,替他扣上了安全带,他也只好摸摸鼻子,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改问道,“你是说那个新型的传染病?”

叶关辰眉头仍旧习惯性地微微皱着,点了点头:“如果真是传染病,为什么偏偏顾亮没有被传染?他们不是一起露营的吗。”

“也许他抵抗力强…”管一恒随口回答了一句,忽然扬起了眉,“你是说…压胜钱?”

当时去向顾老先生借压胜钱的时候,顾老先生曾经随口说起过,孙子出门去玩,他把一枚压胜钱给孙子悄悄装在了背包里。这个孙子,显然指的就是顾亮了。

“你的意思是说,顾亮之所以没有病倒,是因为他身上带的压胜钱替他挡了邪气?”管一恒不由自主地向叶关辰倾身过去,目光锐利起来,“所以他们在神农架遇到的,其实并不是传染病?”

叶关辰轻轻叹了口气:“我确实很担心。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吧,混沌恐怕并不在已知的那只鼎中,极有可能是有其它的鼎封印出现了松动。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可能有更多的妖兽…”

管一恒当然记得叶关辰说过的话,但那时候毕竟只有一个混沌跑出来乱晃,而且叶关辰自己也没有十分确定,所以他只是听了一下,就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追捕混沌上。然而现在叶关辰旧事重提,还疑似又出现了一种妖兽,这事情就严重了。

“你能确定混沌是另外一只鼎里封印的妖兽?”

“有八成的把握。”叶关辰脸色不太好看,“当然还要回去才能确定,否则我也想去看看顾亮的。”

管一恒沉吟了一下。叶关辰性情谨慎,他说有八成的把握,那基本上就是十成的确定了。

“这件事,我想先向十三处汇报一下,如果有出外人员方便,可以让他们先去顾亮那里了解一下情况。另外,我也想通知东方一声。”

按说这种事如果上报十三处,也应该同时给天师协会一个通知,但管一恒现在跟天师协会的关系实在是…尤其他还没有亲自确认有第二只鼎出现了封印松动,这样汇报上去,天师协会少不得有人说他虚张声势,万一有人根本不重视,把这个通知扔在了一边,那恐怕会耽搁了大事。倒不如通知东方瑜,即使并无根据,东方家也不会忽视此事。

叶关辰犹豫了一下。如果要告知东方瑜,也就等于把关家的秘密不可避免地宣扬了出去。轻轻叹了口气,叶关辰还是点了点头:“你通知吧。”

管一恒先给云姨打了个电话,表示会尽快提交一份报告详细讲述混沌的事,之后又拨通了东方瑜的电话。

东方瑜那边的通讯信号相当不好,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管一恒说了几句,眼看飞机就要起飞,广播已经要求关闭手机,这才结束了对话:“东方他们去了云南,正在查董涵那个玉石公司的事。”

这件事实在是件得罪人的事,尤其是在周峻几乎肯定会接任天师协会会长的情况下,大概也只有东方家会比较热心来调查了。就这还是东方老爷子一力坚持的,当然这与东方家素来长于卜筮之术,对于妖兽炼制成的法器需求不大也有关系。譬如说最善于捉妖的张家,因为对法器的需求也十分迫切,所以这次调查虽然是由张会长下达的命令,但也不过是只派出了一个中级天师前往罢了。

“查出什么了吗?”叶关辰对这件事十分关心。

管一恒摇了摇头:“东方没有细说,但目前来看恐怕没什么进展。那个玉石公司最近开采的一条矿脉已经将近枯竭,他们现在就在矿山里查看,可也没有发现什么。”

“已经将近枯竭…”叶关辰沉吟着,“这条矿脉开采了多久?”

“是一条小矿脉,价值大概在五六千万。具体到底值多少钱,东方他们也只能从账面上看一看。”毕竟天师们并不是矿业专家,对于古玉他们有精准的判断眼光,可是对于开采的玉石究竟值到多少钱,可就没多少人答得出来了。

“这么说,现在并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叶关辰皱着眉头问。

管一恒只能承认这个事实:“东方在想办法找人查那个玉石公司的账,但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无缘无故就要查一家合法公司的来往账目哪有那么容易,天师协会可不是税务局。

飞机发出轰隆的声音,从跑道尽头腾空而起,叶关辰靠在座椅靠背上,眉头仍旧紧紧皱着:“如果能亲眼看看他们开采过的矿脉就好了…”

“东方他们也正打算这么干,连已经开采空的废弃矿山也会去勘查一下。”管一恒安慰着叶关辰,“如果有什么不对,他会告诉我。你别再想这事了,休息一下吧。”烛龙鳞是好东西,然而在其中禁锢圈养太多妖兽,是件极其耗费精力的事,偏偏在这点上管一恒是根本帮不上忙的。

叶关辰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但仍然问了一句:“那么有没有人现在可以去看看顾亮?”

“暂时可能还没有。”管一恒也皱起了眉头,“云姨说最近频发山火,有人还说发现了球形闪电,所以处里日常值班的人刚刚派出去,暂时没有人在湖北执行任务。东方那边也不行…”

“球形闪电?”叶关辰头痛地睁开眼睛,“是真是假?”

管一恒苦笑着耸了耸肩:“不知道…”

如果换了从前,发现球形闪电这种说法怎么也用不到十三处派人去调查,然而近年来妖兽出现的频率确实是大大提高,以至于十三处不敢对任何可疑事件掉以轻心,也就造成了人手的紧张,真是捉襟见肘,根本忙不过来。

“算了。”叶关辰默默计算了一下巫山到神农架的距离,“还是我们回家之后再去看顾亮更快一些。”

管一恒点点头:“你先休息吧,等我们下了飞机再定这事也不迟。”

叶关辰闭上了眼睛。在机舱的灯光照映下,他的睫毛在下眼睑拖出一条长长的阴影,但仍旧遮不住那淡淡的青黑色。

管一恒也靠在椅背上,默默地看着他。从在海边那个小旅店里短暂又克制地爆发过一次情感之后,两人先是面对蚩吻和八歧大蛇,刚踏上海岸又追捕混沌,简直忙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这倒也正合了管一恒的意,事实上,他并不愿意有什么空闲时间。要空闲时间来做什么呢?来思考他和叶关辰之间的关系?还是要回忆从前的仇恨?或者是想一想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

真是好笑,他和叶关辰还有什么路可以一起往前走吗?他们之间永远都横着一条越不过去的障碍,不管他们并肩走了多远,这条障碍永远都在,即便他们的手在此刻握得再紧,也会轻易被分开…

管一恒用力闭了闭眼睛,打断了自己的思绪。他脑子里说着好笑的时候,心口却是说不出的憋闷,好像有块胶泥塞在那里,连气都透不过来。

他凝视着叶关辰。

叶关辰呼吸渐渐均匀,似乎睡着了,只是眉头仍旧微微皱着,嘴唇也抿得很紧,仿佛在睡梦中也有放不开的忧郁和烦恼。机舱里不甚明亮的光线让他的轮廓柔和,眉眼朦胧,似乎半点锋芒都没有,完全不像传说中血腥残忍的养妖族。管一恒就这么一直看着他,直到眼睛酸得想流泪,他仍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叶关辰,生怕眼皮轻轻一动,就会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流下来…

第78章 回家

唐人有诗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管一恒其实对诗呀词的并不怎么感兴趣,然而现在坐着一条小船顺着水流在山峡间行驶的时候,也忍不住想起了这两句诗。

这是长江的一条支流,管一恒和叶关辰在重庆乘轮船到了巫山县,然后又换乘了这条小船,七拐八拐的越走越深。正值秋高气爽,天空一望碧蓝,然而山峡之间仍旧笼罩着朦胧的云雾,随着山风不时变化着形态。

小船在一个简陋的青石码头停靠了下来。说是码头,其实不过是把高低不平的江岸砌上了几块青石,石头末端悬了几个破旧的轮胎,权做缓冲。

不过小小的码头打扫得倒是很干净,青石倒映着午后的阳光,温润如玉。再往上是一条泥土的小路,虽然还算平整,却十分狭窄,一直盘盘旋旋的,通向远处的树林。

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码头上,车门都已经有些关不紧了,但擦得很干净。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儿,用一口川普兴高采烈地迎接叶关辰:“叶哥,好容易回来一趟,这次一定要在我家吃饭,我爷爷把腊肉都已经蒸上了!还有新做的凉粉,还有风干栗子,都给你准备好了。我跟你说啊叶哥,你一定要来。今年这腊肉选的都是猪身上最好的肉,用纯果木熏的,全按你的口味调的。”

“是吗?”叶关辰笑了起来,“说得我都馋了。既然有腊肉和凉粉,那我只好去吃了。”

男孩摸摸头,高兴地笑了起来。西斜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很纯粹的年轻清爽。管一恒不知怎么的看他有点不顺眼,压低声音问叶关辰:“很熟的朋友?”

“叶哥是我们家恩人呢。”男孩子耳朵很尖地听见了这句话,“那年我爸爸从山上摔下来,要不是遇上叶哥,恐怕现在…”

叶关辰含笑摆了摆手:“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现在大叔健康得很,别总说那些晦气的话。”

男孩子果然不再提这事,转而说起闲话来,都是些东家娶媳,西家嫁女,北家的孩子去上学之类。

管一恒对这些人全然不知,自然是听不明白的。然而天气正晴朗,气温正合适,窗外的风景正怡人,而叶关辰和年轻男孩的声音一个清朗一个柔和,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安宁适意,催人入眠…

面包车晃荡了一下,像老牛似的吐出一口气,停了下来。管一恒倏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居然在车上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整个人已经滑到了座位上,头枕着叶关辰的腿,两条长腿很委屈地垂在座位下面。

这个姿势其实很不舒服,再加上面包车一路上颠簸个不停,绝不是睡觉的好地方。但管一恒居然就睡着了,而且还睡得很香,仿佛来到了叶关辰的家乡,就让他觉得格外舒坦似的。

年轻男孩家里姓赵,父母看上去就是老实巴交的人。赵父当年上山捡栗子摔了腿,正好被路过的叶关辰救了,自然全家都对他感激不尽。加上如今夫妻两个都在替叶关辰照顾草药园和茶园,既是恩人又是上司,见了面可不更是亲近,端茶倒水,还有山上采下来的野果子晒干了,一排七八样摆开,红的红黄的黄,配上碧绿的茶水,倒是色香味俱全。

赵家老爷子头发已经雪白,弄了个灶头正在焖饭。灶里烧的是正经的木柴,大铁锅里飘出一种混合着米饭的甜香与腊肉的油香的气息,顿时引得管一恒肚子里咕噜噜叫个没完。

老爷子年纪虽不小,但脸色红润动作利索,真称得上童颜鹤发。听见管一恒肚子里唱空城计,哈哈直笑,连声说:“再等等,再等等,饭马上就好。这腊肉,要焖透了,油都浸到米饭里才好吃。”

管一恒颇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一则到了陌生人家里露出一副饿死鬼模样实在丢脸,二则让这么大年纪的老人给自己做饭,自己也坐不住,索性到灶下帮着赵老爷子烧火,顺便聊起天来。

赵老爷子口齿清楚,且比儿子儿媳都要健谈,管一恒只问一句,老爷子就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半天,只是口音比较重,管一恒得仔细听着,有时候还要连猜带蒙才能搞明白。

赵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巫山之中,村子本来不大,后来山下城市日渐发达,交通便利起来,就有越来越多的人都下了山。现在村子里只有几十户人家,基本上还都是老人了。

就以赵家来说,一个孙子当然是在城里念大学,将来毕业之后肯定也要在城里找工作,那是绝对不会再回到村子里来了。就是赵家父母两个,如果不是因为赵父摔了腿,后来又替叶关辰看茶园,肯定现在也是在城里打工呢。倒是村子里,有五六户人家都在替叶关辰打工。

“都是看茶园?”管一恒一边问,一边不由得看了叶关辰一眼,倒真看不出来,叶关辰还真蛮有钱的。

“是啊。”赵老爷子把灶里的火弄得小小的,掀开沉重的木头锅盖看了一眼,“饭快好了。这边本来就出好茶,以前家家户户的也都自己伺候几棵,都是会做的。就是地方实在偏,没人爱来,自己做了茶去卖,也卖不了几个钱。小叶这茶园一开,好几家不用下山,都能挣钱了。”

“您老年纪这么大了,也还满山走?”管一恒颇觉佩服。

赵老爷子顿时自豪地挺起胸膛:“那可不是!”抬手往窗外山上指了指,“小叶还有个草药园子,比茶园还得往山上走,都是我照看!”

“您可真行!”管一恒由衷地说,“我要到您这么大年纪还能腿脚这么利索,那就有福了。”

赵老爷子最爱听这话,笑得见牙不见眼,吃饭的时候特地亲自给管一恒盛了一大碗饭,饭上盖满了腊肉,一片片红润透明跟软玉似的,喷香。

除了腊肉,桌上也不过是几样青菜,再有一碗炒鸡蛋,另有一碗当地自制的凉粉。说不上多么丰盛,但东西新鲜,管一恒足足的又添了一碗饭。赵老爷子看他吃得香,乐得眉毛都要飞到头顶上去,直唠叨着已经准备了几十斤腊肉,叫他走的时候带上。

在赵家吃这一顿饭的时候,那几家在茶园里做事的,也都陆陆续续过来,带着各样的土产,最多的当然还是腊肉了。于是等吃完饭要走的时候,小赵那辆破面包车上已经堆了半车的东西。

叶关辰的住处就在草药园里,处在半山腰上。山路狭窄,面包车开出去一段就实在走不动了,这一大堆土产当然只能扛上山去。于是管一恒肩上背上全是包,仿佛一头骆驼般跟小赵告别,开始往山上爬。

时已傍晚,太阳在山尖上浅浅的只露着一线,映得满山满谷的浓云薄雾都抹了一层胭脂似的,衬着此时仍旧绿如碧玉的山峰,当真是风景如画。

不过管一恒看的却不是风景。他肩上背上压着几大包的腊肉和栗子,胳膊上挂了两串腊肠,胸前还悬着一包茶叶,简直连抬头都有点困难。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从左往右,又从右往左看了半天,皱皱眉头说:“双龙汇?”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山势迤逦,背载斜阳,如同一条金龙垂头向下;而江水蜿蜒,披云笼雾,犹如一条银龙昂首向前,交汇于山谷之处。

叶关辰微微一笑,点点头:“当初把地点选在这里,就是看上这里的地势,借来压一压妖兽的凶气。我们出门在外的时候,即便符阵有些松动,也不致让妖兽肆意横行。”

“难怪你敢让赵老爷子帮你照看草药园呢。”否则万一有个把妖兽跑出来,别说赵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就是这村子里所有的人都绑一块儿,恐怕都不够妖兽吃的。

叶关辰失笑:“你别小看老爷子,那可是难得的八字,虽轻,却轻得恰到好处…没有大福可享,一生清苦,却是寿终之相。这样的八字,进出我的草药园,既不会被阴气所扰,也不会因自身阳气过重惊动妖兽。我可是很难得才能找到这么个人帮我打理草药园呢。”

管一恒想起赵老爷子,不由得点了点头。老爷子一辈子布衣蔬食,吃个腊肉就是无上美味了,城市里的灯红酒绿奢侈享受,老爷子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然而却也有儿有孙,百病不生,快七十岁的人仍旧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看起来能活到一百岁。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天色渐晚,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后头,一轮明月在东边露出了头。

路已经走到半山处,下头的江流已经看不见了,只有极其细微的水流声隐隐传来,让人恍惚觉得不像水声,倒像是月光倾泻下来的声音。

这一片山上原先大多都是野生茶树,现在茶园也依着野茶树的分布建成一个个小块,中间有些高大的乔木或竹林分隔开来,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原有的林木分布,看起来十分自然,也将草药园遮掩在了后面。

管一恒跟着叶关辰穿过一处处茶园,又在一片毛竹林里走了一会儿,才看见了竹林后面的草药园。

前面的茶园不过是把一片片的野茶树中的杂树杂草清除一下,就算个茶园了,连个篱笆都没有,这个草药园四周却用竹篱围了一圈儿。每根竹子都有手腕粗细,底下种着金银花,这会儿还有黄白二色的花朵留在上头。

这篱笆搭得不高,看起来并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上头又是藤缠蔓绕,因此大部分人也不过是晃一眼就作罢,没有注意到每根竹子上其实用小刀细致地刻画着花纹,纹路里还沁着朱砂色。

不过在管一恒眼里,这圈篱笆此刻在月光下却泛着丝丝的银光。这银光从每一根竹子上升起来,细如蛛丝,一直延伸到半空,在草药园上空密密交织。远远望去,整个草药园上头仿佛扣了一张银色的大网…这一圈篱笆,就是一个巨大的符阵。

这圈篱笆对人来说却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东西,好在这山上本来人少,因此干脆连门都没上,只在正面留了一个缺口出来,上头用竹子扎了个月亮拱,任由金银花藤攀爬上去,再垂拂下来,倒是十分雅致。

晚风一吹,迎面带来金银花的香气,令人心神为之一清。管一恒随口便说:“这些花倒种得好,这是不是就叫垂花门?”

一句话说得叶关辰险些笑岔了气,手里提的几斤果干都差点扔地上去:“垂…花…门…哈哈哈哈…你,你的知古课是怎么学的?”

知古课是天师行里必学的一门课程。且不说妖鬼之物多有来历,就说天师们降妖捉鬼所用的物件儿,许多都是古物。譬如古钱做成的金钱剑,古玉雕成的石敢当,传下来的百年桃木把件儿,若是搞错了,到时候拿着个膺品去捉妖,简直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去开美国玩笑了。

因着这个,天师们往往都是鉴古的好手以及半个历史学家,像管一恒这样把垂下花叶的拱门就叫垂花门的,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管一恒的知古课确实学得一般。主要是他从前专修宵练剑,不大用什么辅助的法器,所以鉴古对他而言用处有限。人的精力总不是无穷的,专注了这边,那边就难免轻忽,所以他这一门成绩平平。尤其在古建筑上,更是没花什么心思,什么垂花门月亮门的,听老师讲完也就罢了。

这会儿看叶关辰笑得前仰后合的,管一恒脸上也有点发热,咳嗽了一声,想掩饰地摸摸鼻子,双手都拎满了东西腾不出来,只好又把手放下,含糊地说:“那个…我成绩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