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府?”青鼎有些惊讶,“我也去?”

“上面写着商家少夫人,我有什么办法?”

青鼎咬咬嘴唇,不说话了。她知道他从不打算带她去见他的朋友。

悸动

清晨。

青鼎呆呆坐在妆镜前,看着菱镜中那个淡淡眉色,幽幽黑瞳,一脸苍白的女子,心想,她该怎样装扮?无论如何,她也美不过他身边莺莺燕燕。她叹口气:“月儿,还没选好吗?随便取一件好了。”

“怎么能随便呢?”月儿抱了一大堆衣服走出来,“小姐,月儿今天非要好好打扮打扮小姐,让那坏姑爷没话说。”

青鼎懒得再说,由了她去。

“这…这样可以?”

青鼎上下打量自己,她穿了一身淡红色的衣裙,像小荷初开一般的红,柔得出水,袖口和裙摆上是她自己用雪白丝线绣的蝴蝶,寥寥几朵,却翩飞美丽。

月儿又为她挽起漆黑的长发,只在发髻里斜插一只琉璃蝴蝶,最后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扑一点胭脂。

“月…月儿,是不是太红了?”

“红?”月儿瞪大眼,“这也算红?小姐,拜托你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为商家卖命,你看看自己,每天晚上熬夜,熬得脸都发青了。还有啊,你不是穿青色衣服就是穿白色,小姐,你可是女…”

“好了好了,就这么出去。”青鼎很怕会被月儿数落得疯掉。

商延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车里,伸颗头在车窗外,心想女人真是麻烦。这时,元宝两眼发光地跑出来:“少爷,少夫人出来了!”

他跑到车窗边,神神秘秘告诉商延:“今天少夫人好漂亮。”

就那木头女人?商延嗤之以鼻,一抬头,却怔住了。

在这萧瑟深秋,他看到了盛开的荷花?在他记忆中,那女人是没有什么色彩的,除了青色还是青色,永远不施脂粉。

青鼎被看得心头发毛,又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马车又平又稳。车厢里本来很舒适,青鼎却如坐针毡,她不是没有和商延同乘过马车,只是今天她尤其不自在。

“你能不能不揪你的衣角了?”商延叹口气,换个更舒服的姿势,“这样就很好,也省得别人以为我刻薄了商家少夫人。”

“呃…”青鼎希望能够重新找个话题,“八王爷请你去做什么呢?”

“我们是朋友。不过他很多时候征战沙场,我们聚少离多,这次他会回来住一段时间,所以一回来就找京城的朋友聚聚,顺便…”他看一眼青鼎,“看看,呃商家少夫人。”

“其实…”青鼎小声道,“如果你不愿意我去,我可以不去的。”

“用不着,他们想看就看,以后我再娶,让他们看个…”商延蓦地打住,青鼎脸色忽然苍白得胭脂都遮不住。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说话过分了。

“咳,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你。”商延干咳一声,岔开话题。

“你问。”青鼎垂下的睫毛动了动。

“大火毁了你家,三年时间了,为什么你们一直不肯上京来找商家?商家可以帮你们。”

“我爹在那场大火中摔伤了腿,基本上没办法走路了。最可怕的是,爹的意志消沉下去,他每天都想念死去的娘。爹告诉我,说当年你父亲救他脱离牢狱之灾,也就救了我们全家,这个大恩大德还没有报,所以我们不要再给你们添麻烦了,还说商家在京城有头有脸,我和你的婚事也算了。后来忽然有一天,你家的二管家不知怎么打听到我们在扬州,那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商老夫人一直在派人找我们。那时爹已经病得很重,我也不知道二管家跟爹说了什么,后来爹就一定要我随二管家来京城,所以我…”

“恩。”商延点点头,“我还有个问题,我娘在临终…”

马车忽然停下来。

“少爷,王府到了。”元宝掀开车帘。

商延只好悻悻作罢。

八王府后花园,遛马场。

薛邑眼尖,笑嘻嘻指了远处的回廊,道:“那可怜的妻管严来了。”

八王朱祁不为所动,稳稳拉弓,瞄准了远处箭靶,随口道:“好极了,本王很想看看能让那匹野马两个月不出京城的,女英雄。”

穆子白眯起眼,看了一会儿,咂咂嘴:“薛邑,嫂夫人今天好象别有韵味,漂亮多了。”

薛邑白他一眼:“色鬼,胡乱思春对你有害无益。那小子气量不大,破坏力倒是一流。”

“我赞成。”朱祁放出一箭,稳中红心,“可惜商家老夫人不肯让他去战场,真是浪费了。来人,放匹马出去。”

毫无预警的,一匹黑马昂首冲来,如出弦之箭。青鼎和月儿吓了一跳,商延却兴奋得两眼发光。他远远看见朱祁在射箭,已经手痒脚痒了,可怜的他,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

一声马嘶,青鼎只看见商延身影一晃,他人已跃身马上。

“驾——”

月儿吃吃道:“小姐,这里…好可怕。”她们自小生在南方,从来没骑过马,那黑马来势汹汹,已让人害怕,更何况那个姑爷,跃上马背的样子活像个疯子。

马背上挂了一张弓箭,商延高兴得要死,一把抽出长弓,八王简直太懂他的心意了。

长箭出弦,势如破竹。

“当!”箭入红心。

朱祁抱胸而立,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流露出赞许。

薛邑鼓鼓嘴:“没道理,一点没倒退。”

穆子白不以为然:“唉,动刀动枪多没诗情画意。”

“王爷,别来无恙?”商延大笑着从马上跳下来。

“还好,能活着回来见你们。”朱祁挑挑眉。

远处,元宝叹口气,少爷总是搞不清楚他现在是有妻子的人,又把少夫人晾在一边了。青鼎倒是习惯了,从容走过去。

她看见朱祁,果然像个长年在外领兵打仗的人,高大,黝黑,眼神锐亮无比,稳稳站在那里,气势慑人。

“青鼎见过王爷。”她低身一福。

朱祁点点头,瞥了商延一眼,意味深长道:“久仰商夫人大名。今天都是自己人,不妨随意。来人,设宴。”

商延灰着脸,看来好事不出门,糗事传千里。

酒酣。青鼎静静坐商延身边,看他大口喝酒,听他谈笑风生。目光流转间,她忽然想,以妻的名义坐在他身边,怎么有种幸福的错觉。

薛邑忽然问:“我们吃饱了做什么?”

商延一拍手,神采奕奕道:“今天天气好得很,尤其适宜打猎怡情。几位意下如何?”

“好倒是好,只是…”朱祁撑了微醉的头,看看青鼎,“商延,我王府里并无女眷,这岂不是冷落了弟妹?”

“不要紧,我陪相公一起去。”

众人一惊。

“咳——”商延呛了一口酒,惊骇地看着青鼎,这女人又是哪根神经错乱?“你胡闹什么?打猎是男人的事。”

薛邑这次也赞成:“嫂夫人,这太危险了。”

青鼎摇摇头:“相公喝了很多酒,我不放心。”

穆子白怪笑:“商延,真是好福气,娶了这么好的娘子。”

朱祁不语,兴致勃勃地观赏商延一张臭脸。

“只怕我无福消受。”商延板着脸看青鼎,对这女人他断不能手软,“元宝,送少夫人…”

“我吩咐元宝先回去了。今天有一批大米提前运到码头,我怕陈管事不在,叫元宝去看看。”青鼎静静道,很温顺的语气。

商延脸上有种被刺卡到喉咙的表情。其他三个男人目光交会之后,在眼神中达成共识:很有趣,十分有趣,继续。

于是朱祁说话了:“本王听说后山枫叶正红,那不如改作去后山遛马,至于打猎,改日再计如何?”

“太好了!”穆子白马上赞成,“嫂夫人同去正好。”

“那就这么决定了。来人。”朱祁一锤定音。

商延有种一头撞昏在桌上的冲动。

月儿得知青鼎要骑马去后山游玩,大惊失色:“小姐,你不会骑…唔…”青鼎及时捂住她后面的话,小声叮咛:“我会照顾自己,留在王府等我回来。”说完,急急追赶了商延一行人去,不给月儿阻挠她的机会。

商延瞪着面前那匹悠哉甩尾的马,硬邦邦指了跟在他身后的青鼎,道:“敢问王爷,她骑什么呢?”

薛邑嘻嘻笑:“夫妻当然同乘一骑。”

朱祁悠然坐在马上,一脸歉意:“对不起,本王长期在外,王府里养马有限。”

商延气得说不出话,是人都看得出,他受尽那三个混蛋的戏谑。

青鼎却紧张得手心冒汗,她本来只是想难得有机会堂而皇之和商延外出,想多呆在他身边一会儿而已,没想到会这样,不知道商延会有多生气。

于是她低了头,小声道:“要不我不去…呀…”

惊慌之中,她人已被商延一把捞上马去,一头跌进他温热的怀抱。她昏头转向,一抬头,不小心又正好撞上商延的下巴。商延顿时耐性全无,恶巴巴低吼:“再乱动我扔你下马去,你试试看!”

青鼎这次不敢说话,抓住了马鬃,紧张地坐好。

穆子白不怕死,啧啧赞道:“好恩爱。”但马上被商延目光如炬吓得落荒而逃,他知道有种人惹狠了是六亲不认的。

一行五人悠悠前行,渐渐有了大片红色映入眼帘。那三人都感觉赏心悦目,商延却是一肚子气。

“麻烦你,”他实在不明白,那女人为什么一定要离他那么远,坐那么直,然后晃来晃去阻挡他视线?他那么优秀的骑术,也可以被她折腾得一塌糊涂。“你能不能坐稳点,不挡我看路?”

“哦。”青鼎很委屈,她也很辛苦,总是绷直了身子,总怕太靠近他会惹他不悦。她试着慢慢窝进他怀里,他没什么反应,正专心仇视着前面三个交头接耳的混蛋。但青鼎却红了脸,靠着他有很舒服很安全的感觉。

很遗憾,那三个混蛋头也不回,商延的注意力只好转移到鼻间那缕幽香上。他吸吸鼻子,看看她乌黑的发,心想她发间是什么香气,好闻极了。他思索这个问题时,他们已经走进枫林中,起了风,于是漫天是红叶飞舞,凄艳又壮丽。

青鼎看呆了,情不自禁从商延怀里仰了头看他:“相公,好漂亮的景…”她呆住,商延正低头看她,他黑的眼,长的眉,挺直的鼻梁,一切都离她咫尺之近。

商延也一怔,下巴蹭过她温热的额头,让他忽然间回过神来。

“呃,”他转开头,“我看没人的时候就不必装夫妻了吧。”

青鼎眼神一黯,没说话,却自觉地从他怀里坐直身体。

两人再无话说。回去的路上那三人照样没心没肺谈笑风生,青鼎咬了嘴唇盯着远方看,忽然觉得寒彻心扉。

心伤

从王府回来,青鼎就病倒了。

商延这次差点被气死,但回来却又莫名其妙地消了气,只是不想再提。听到青鼎染了风寒的消息,他心里一动,脸上却装作漠然:“非要去瞎搀和一把,活该受风寒。”说完掸掸衣袖,又淡淡吩咐元宝,“多找个大夫给她看看,早些好早些帮我做事。”

元宝闷闷道:“少爷不打算去看看少夫人?”

“一点风寒,有必要吗?”商延反过来质问他。元宝不再说什么,只愿少爷错过了就不要后悔。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十天后。

青鼎气色好些了,于是坐在床上做起刺绣来。

月儿坐在窗边,掰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

青鼎随意问了:“月儿,你嘀咕什么?”

“月儿在算还有多久可以回扬州。”

青鼎一怔:“你很想回扬州吗?”

“难道小姐不想?”月儿转过头,“我们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受气呢?”

青鼎默默不语。

月儿却越说越激动,霍地站起来:“小姐,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忍受那个坏姑爷!老夫人一去,他就赶小姐走;生意他不管,三天两头偷懒,全扔给小姐做,自己跑到外面喝花酒养女人,最可恶的是,竟然差点一把掐死小姐!还有,小姐这次生病,他连过问小姐一句都没有,月儿都不明白我们在商家到底算什么?商家的事关我们什么事,人家都不当你是他妻…”

“呀。”青鼎手一抖,绣针刺了指头,沁出一滴血来。

月儿急忙跑过去:“小姐,你没事…”忽然她怔住,看着那一方枕套,眼珠都不会动了。

美丽盛开的并蒂莲,旁边绣几个绯色小字:只愿君心似妾意。

“小…小姐?”月儿吃吃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姑爷了?”

初冬的风吹进来,满屋寒意,房里长长沉默。

“少夫人!少夫人!”元宝的声音由远及近,焦灼不安。

青鼎走下床,元宝已冲进门来:“不好了少夫人!少爷又要出海了!

出海?青鼎颓然放下手中针线,他又要走,她是死是活在他心中不及一缕轻烟重。

码头。

商延眯眼看那艘大船,眉毛一挑:“薛邑,是不是可以走了,还磨蹭什么?”

“呃…等等,还有一些东西要搬上船。”薛邑抹抹汗,该死的元宝,叫他回去搬救兵,这么久还不回来,难道他不知道他家少爷一听见要出海,比野马脱缰还激动?

商延彻底失去与他周旋的耐心,一把揪过心不在焉的薛邑:“姓薛的,油盐米醋柴,哪一样我没有两天前就叫人给你搬上船?你还等什么?等元宝回去通风报信?”他冷笑,“没有用。我现在告诉你,我商延,这次一定要出海!”

薛邑打开他的手,苦着脸:“商大少爷,求求你想一想,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总该想想家里娇妻吧,最起码,总得让嫂夫人知道…”

“我的事我做主。”商延不耐烦地摇摇手,抬步向船走去,“再这么闷下去,我会疯掉。还有,那女人迟早要走,别拿她来烦我!”

“相公!”

商延头痛欲裂,该死的女人。

青鼎看他背影,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他的背影去意那么坚决,她怕她这次再无法拉住他。他视她如无物,她凭何抓住他脱缰的心?

商延转身,大步走到她面前,快刀斩乱麻,也许对大家都好。

“你听好。第一,我已经忍你三个月。第二,所有旧帐我已经理清,该安排的我已经安排。第三,你要留下来做商家少夫人,现在就转身回去,你若不愿意,杭州的绣庄早为你买好,我马上派人送你走。”

元宝往后缩了缩,少爷愈是平静,愈是难以预测。若是少夫人无计可施,那通风报信的他就完了。

薛邑向身边下人使个眼色,偷偷往船上溜。

“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