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拿出那张破纸,那我无须再忍。”商延眼神阴霾,脸色决绝。

“青鼎是想问相公,”青鼎咬咬嘴唇,抚抚被风吹乱的鬓发,用一种楚楚可怜的目光看着商延,“如果相公走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她神色镇定,声音清亮。一大群人,忽然安静。

码头人来人去热闹非凡,这群人的安静显得怪异。

“小姐!”随行而来的月儿一声悲呼。小姐什么时候被那坏蛋占了便宜?

“少…少爷?”元宝瞪大眼。少爷什么时候做的?

“商延你是不是男人?”薛邑好不容易才合上半张的嘴,“嫂夫人身怀六甲你个混蛋擦擦嘴就想跑啊,给我老老实实回去好好伺候着!今天我要让你上了这船我就不姓薛!来人啊,给我开船!嫂夫人保重了!”

“…”商延刚想张嘴,但被青鼎无情地打断。

“大管家,我…”青鼎看一眼大管家,垂下头。

然而无声胜有声。

“是,老奴知道该怎么做。来人来人,马上飞鸽传书给其他四位管家,说少夫人有喜了。你,快去请大夫到府上为少夫人把脉。还有你,少爷。”大管家转过身。

商延张嘴,但大管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少爷若是走上那艘船,唉,老奴和其他四位管家年事已高,恐怕…”

五位管家一起离开商家是什么后果?

商延久久看着青鼎,脸被风吹得僵硬,胸中那个悲愤啊,他真是比窦娥还冤呀。

“行。”最后他点点头,咬牙切齿,“我马上回去。”

狠。他只想到这一个字。

夜。

商延一脚踢开门,吓了月儿一跳。青鼎倒是很平静,今天她敢在码头上说出那句话,也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平静下面,她已经疲惫不堪,大概她没办法坚持到一年了。

“月儿,你出去,少爷有事要和我说。”青鼎先开口。

“不要,小…”月儿骨朵着嘴,在青鼎难得严厉的眼神下离开。

“好象是你有事要和我说。”商延身体靠在门上,抱胸而立。没想到,连最老实忠心的大管家也和她联手阻挠他出海。他得知幕后,更是悲愤得无以复加。

“其实不关大管家的事,是我…”

“当然是你。”他走过去一只手狠狠撑在桌子上,“我要一个交代。”

青鼎垂头:“你要怎样?”

“这样好了,把孩子生下来,我正好给几个管家一个交代。”

“你胡说什么!”青鼎站起来,又惊又羞,“你知道我…我没…”

商延看她羞得抬不起头,很奇怪今天在那么多人面前她如何有勇气说出口。“那要我怎么办?今天在码头上不止我一个人,大家都听见商家有后,我堂堂商家大少爷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

“就…就说大夫误诊不行吗?”青鼎红了脸嗫嚅道。

“误诊?”商延冷冷看她,忽然抬手捏住她尖尖的下巴,眼里有跳跃的怒气,“既然是误诊,那就应该想清楚再说!你身为商家少夫人,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难道没有半点分寸?”

青鼎仰头看他,眼神有些迷蒙。他的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反而让她感到心安。她还有什么害怕,走到尽头不过是离开。

“是你没有分寸。”她无意避开,也没有力气避开,“对,我无耻,说谎不眨眼。可是你别忘了,走到哪里你都姓商,走到哪里你都一身责任!谁能为你担待一辈子?”

商延怔怔看着她眼泪滑落,一点点湿润他的手指。

“我报答你父亲对我家的恩德,我答应你母亲临终的嘱托,所以我厚颜无耻地留下来,如果你肯用心在家业上,我现在就可以走。”她转开脸,“我已经用出最无耻的办法,你若还要走,我也无可奈何。倒不如你用一点心,你我都好早日解脱。”

商延没说话,不知道想着什么。“你走了谁帮我做事?”他忽然开口,但看不出喜怒哀乐。“除非生意的事,我不会离开京城,不过你记住,京城之内,我做什么是我的事。”说完他转身离开。

身后安静出奇,商延想不出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右手沾满她疲惫的泪水,湿湿的透着凉意。他感到胸臆郁郁,是谁做得过了火?

元宝感到非常惊奇,这次是真的,从来都吊儿郎当的少爷从来没这么认真过,每天都会和大管家去店铺处理大小事务,每晚都会审阅帐册到深夜,尤其是谈生意,以前必定推三阻四,现在却一定亲自去。他实在想不出那个纤纤少夫人,用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少爷拉回来。

大管家感到欣慰,老夫人一走,他和其他四位管家曾经做过最坏的打算,如果少爷实在太过分,他们也就只有以退离商家作要挟了,不过现在看来有少夫人就足够了,平日看来是柔弱女子,大事上却能拿能放。他现在更担心的是,这次之后,可怜少夫人更受冷落,前些日子两人似乎有些缓和的关系,再一次跌进冰谷。少夫人天天呆在绣庄里,少爷夜夜留宿温柔乡,两人差不多十天半月不见一面。天知道这么冷战下去,商家何时才有后人。

意乱

“少爷,少夫人也在。”元宝一走进绣庄就看见青鼎,顿时喜上眉梢,小声告诉商延。

商延一怔,抬眼果然看见青鼎正在忙碌。听大管家说,近来这女人尤其喜欢去绣庄,果真如此,难怪最近在府里难见她身影。

“商夫人,上次顾某带回扬州的两块枕套,上面绣的花好月圆和晓岸春啼真是色彩鲜艳栩栩如生,不知道是贵庄哪位师傅的好手艺?”

商延皱皱眉,那商旅装扮的中年男人看起来似乎不怎么顺他眼。

“顾老板过奖了,小女子不才,正是小女子的手艺,让顾老板见笑了。”青鼎浅浅一笑。

“哦?”中年男人看来甚是惊讶,“想不到商夫人竟有如此精湛的绣艺!商夫人不知道,顾某将枕套带回扬州绣庄中,庄中各位绣师赞不绝口,都说是极品。我家夫人更是爱不释手。因此顾某这次来,是想买进一批刺绣,图案花色都要跟上次那两块枕套一样。”

“顾老板的意思是,要小女子亲自…”青鼎迟疑了一下。

“那倒不是,有商夫人指点绣庄师傅,顾某已经很放心。”

“不知道顾老板需要多少?还有何要求?”青鼎释然。

商延示意店中伙计不要声张他的到来,他很想看看这个在大管家口中秀外慧中的少夫人如何打理生意。

“三百匹花好月圆,三百匹晓岸春啼,金线压边。除此之外,顾某还有一个小小请求,希望商夫人可以答应在下。”

青鼎淡淡颔首:“顾老板请讲。”

“顾某想为我家夫人向商夫人讨一匹绣品。”他抖开一幅画,“百鸟朝凤。”

“天啊…”站在青鼎身后的月儿惊呼出声,“这…这么多鸟,小姐要绣多久!”

青鼎也略微吃惊,那画十分华美,凤凰气势夺人,鸟儿千姿百态。不过将是一个绞尽心力的过程。她轻轻道:“顾老板是要用作…”

“屏风。”中年商人笑笑,“是这样,内人十分喜爱这幅画,前些日子又见了商夫人巧夺天工的绣艺,所以想…呵呵,商夫人放心,在价钱方面…”

“好。”一记响亮爽朗的回答。

青鼎一惊,抬头蓦然见商延大步走来,神定气闲。

“相公。”她咬咬嘴唇,站起来。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只是在外人面前,她还是得做足夫唱妇和的样子。

商延不客气地坐下,拱手一揖:“顾老板有礼了,在下商延。”

“原来是商公子,有礼有礼。商公子刚才的意思是…”

“在下的意思是,这笔生意,我锦织绣庄接下了。”

“那价钱…”

“我们再谈。”商延从容道。

“那屏风…”

“没问题。”商延笑容满面地接过他手中的画卷。

“什…什么?”月儿张口结舌,他凭什么替小姐应承下来?他可知道小姐若要绣这画得花多少心力?他凭什么这样欺负小姐?不行,今天无论如何她也要为小姐出头。

“不行!”

中年商人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开,就被那突然跳出来的小丫头吓回去了。

商延不耐烦道:“月儿,不得无礼。”

“小姐都没开口姑爷凭什么答应下来?哼,谁答应谁绣去!”月儿恶狠狠地瞪着商延,有小姐在,她才不怕,再说这混帐姑爷大不了赶她和小姐走,她正求之不得呢。

元宝吓了一跳,少爷可不是克制的人,虽然他也不满意少爷这么欺负少夫人,可他也不敢这样大声呵斥。

果然,商延浓眉一挑,脸色沉下来。但很奇怪,他没动怒,沉默片刻后忽然微一侧身,转向站在他身旁一直不出声的青鼎,伸手握住她一只纤手。

青鼎吓了一大跳,身体微微一抖。他怎么了,他们差不多一个月没怎么说过话了,况且这是在绣庄,人来人往,他居然握住她的手?她呆呆看着他第一次对她绽开的温柔笑脸,当然知道那不是发自内心。她心里苦涩,别笑了别笑了,又让她飞蛾扑火。

“青鼎,顾老板千里迢迢而来,如此诚意我们又怎么好拒绝你说是不是?你辛苦一下可不可以?”商延忍住心里狂笑的冲动,看着青鼎呆呆的样子。既然她事事以大局为重,那他就给她机会以大局为重。谁让她顶着商家少夫人的名号在他面前威风,不出这口气怎么成。不过这丫头的手还挺柔软,他干脆包在掌心里捏了捏,又捏了捏。

月儿和元宝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们眼花了还是商延吃错药了?

青鼎红着脸,暗地里想抽出手,但他力气大她许多,不仅不肯松手,反而还包住她的手捏了又捏,这样青鼎基本上就没什么精神去思考了,稀里糊涂地就点了头,像个羞怯的小媳妇。

月儿挫败地抚抚额头,可怜的小姐,话都没说一句就一头栽进去了。

商延眼里有狡黠的笑意,心满意足地再揉揉那只小手才放开,然后眉花眼笑地站起来:“顾老板,这里人来人往实在太闹,我们不如去会宾楼坐下来慢慢谈如何?请!”

中年商人这才回过神来,京城果然是大地方,风气都要开放许多。他急忙起身,满脸堆笑,对着青鼎微微一揖:“那顾某就代我家夫人谢过商夫人了。顾某先行告辞。”

青鼎微微一福。

商延挑挑眉,将画卷塞给无比沮丧的月儿:“好好拿着!”

元宝同情地看看怔忪立在原地的少夫人,耷着头跟在商延身后离去。

月儿气得咬牙切齿:“卑鄙,卑鄙小人…”她转过头,却立刻无言。不过被那坏蛋姑爷握了一下手,小姐怎么就傻了?

夜,起了风。商府。

“小姐,不要再发呆了。起风了,快关上窗户,小心着凉了。”月儿一边理床,一边叹气,看见小姐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样子就让人生气,恨不得一棍子敲醒她。

“起风了?”青鼎皱皱眉,伸手到窗外。

“是啊,已经是冬天了。”月儿应道,“我们也来了…呃快五个月了。”

青鼎垂下头,默然不语。

元宝哭丧着脸:“少爷,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风流啊?再说外面起风了。”他怎么就这么命苦,跟个喜欢东奔西跑的少爷他就认了,偏偏这个少爷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想法,比如睡得好好的,忽然一把揪了他起来,要他陪着去妓院睡觉。

“这样的天一个人睡觉太冷,”商延忙着整理自己的衣袖,“得去温柔乡喝喝红砂温的酒,然后搂着她睡,比较暖和。”

“干吗不搂家里那个,多省事。”元宝打个呵欠,忘记了祸从口出。

商延立刻冷了脸:“元宝你活腻了是不?”

他今天既谈好一笔生意,又捉弄了那管家婆,心情一片大好,要不是那堆帐册烦他,他早跑去温柔乡了。

元宝马上清醒过来,赶紧笑:“哪里哪里,少爷去哪里元宝当然也跟去哪里,赴汤蹈火在所不…少…”他忽然揉揉眼睛,“少夫人?”

商延怔了怔,一转头,果然看见青鼎带着月儿正从长廊上走过来,月儿似乎还抱了一床被褥。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么?”青鼎咬咬嘴唇。自从上次出海被阻,他这一月多来三天两头夜宿青楼,这个她当然知道,她忍,只要他用心打理家业,其他的她都可以忍。只不过现在眼睁睁看他出去会其他女子,她多少心里难受。事实上,心思如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今天他在绣庄握住她手,不过是想迫她应承下那桩生意。商家当然是不缺那笔生意,她知道他不过是记恨她当初阻挠他出海而已。

“怎么?不可以?”商延挑挑眉,“温柔乡好象还在京城范围内吧。”

青鼎心里叹气,何苦,何苦他一见她就要竖起伤人的利刺。

月儿两眼冒火,冷冷道:“小姐,月儿就说你多心了嘛,人家姑爷去温柔乡,不知道有多暖和,用得着添被絮么。”气头上的月儿没觉察到她说的话最终伤的是青鼎。

“那你用得着的时候就跟下人讲一声。”青鼎说完,急急转身。看来她是自作多情了,怕他在书房睡会冻着,结果忘记了他在府里睡觉的时间并不多。

“少爷…”元宝急了,明明有这么好的少夫人,少爷又何苦顶着风去找青楼女子。

商延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看她纤纤背影,忽然想起她今天被他捉弄时的无助和羞怯,毕竟还是个柔弱女子,尽管她比一般女子独立许多。

“我现在就用得上。”他忽然开口。

青鼎停下,转过身,有些茫然。他的心思总是变得太快。

元宝大喜:“少爷,那…”

“少夫人要替我铺床,用不着你了,你回去睡觉吧。”商延淡淡道,然后看着青鼎,似乎很有耐心等待。

“有没有搞错?要小姐帮你铺…唔…小…”月儿柳眉倒竖。元宝眼疾手快,一把抢了被褥塞给青鼎怀里,然后迅速拖了那不知趣的小丫头走,顺便用手捂住那张讨厌的嘴。

“有问题?”商延歪歪头,看着犹疑不动的青鼎。

青鼎搂搂被褥,低着头从他身边而过,走进书房。

商延觉得自己好象还没什么睡意,反正是不准备去温柔乡了,捉弄捉弄人也无妨。他跟在她后面进去,顺手带上门。

桌上灯焰有些跳跃。商延顺手剔了剔,然后懒洋洋地靠在床边看青鼎铺床。

青鼎细心地把褥子抖了抖,以便他睡起来更松软些,然后把抱来的棉被叠在原有的那一床上面。由于她出来时没有用簪子绾上头发,所以长发散了一肩,她不得不空出手来拂开滑落到脸边的头发。

商延看得有趣,于是悄悄走到她身后。

又落下一缕,青鼎伸手去拂,却蓦然身体一僵。一只大手已经帮她将头发拂到耳后,粗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脸颊,让她的脸不可遏止地红起来。她记得他们今天以前还形同陌路,他转变太快,会给人太多幻想。

商延的气息似乎近在咫尺:“我帮你,你继续。”

“好…好了。”青鼎轻声道,说着赶紧站直身子就想走,连转身都不敢。她怕转身看见他眼睛明亮眉毛挺拔,又会迷迷糊糊不知所措。

她发间是什么香气?清幽幽的,很温馨的气味。一个多月前他好象在马上思索过这个问题,他现在继续思索。

忽然,她站直身体,毫无预警地,头顶正好撞在他鼻子上。

“哎…”商延捂着鼻子低呼出声,痛得两眼发花。

青鼎急忙转身,伸手去拉他捂鼻子的手:“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是不是很疼啊?”

他皱着眉呲着牙,忽然瞅见那小女人仰着盈盈一张脸,关切又心疼的模样,他心里涌过温暖而奇怪的感觉。好象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她,眉目清秀,下巴尖尖,黑发如云,眼睛正看着他,在烛光里映出漾漾水意来。

他想难道是这一屋子的暧昧灯色在作祟,让他在她脸上看到如此真挚美丽的表情?

青鼎并没注意到这些,她拉开他的手,专心地看看他鼻子,然后松了口气:“还好,没流血,你放…”她正对上他怔怔的眼神,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折断。天,她怎么抓着他的手?她赶紧甩开,像碰到烙铁。

接着她想走,但是他好象站不稳,高大的身躯已经压倒性地倾来。她跌坐到床上去,睁大茫然的眼:“我…我我铺好床了。”

“撞了我不用道歉?”他眸色深深,深到让她害怕跌进去就出不来了。

“对…对不起,我说过了的。”她看着他,惊慌失措,两手撑在床上,不由自主地慢慢往后缩。他这种表情她从没见过,不是愤怒不是冷漠不是不屑一顾,那是怎么了?

商延看着她一头漆黑长发撒开在白色被褥上,眼睛里充满弱不禁风的羞怯,于是心里叹口气,他想他叫她进来铺床是错了。他觉得头有些昏,想不清事情在怎样发生,又将如何结束。

他知道,这时候有点暧昧,这气氛有点暧昧,这香气有点暧昧,她的姿势有点暧昧,但都是一点点而已,怎么就勾起他浓浓的情欲。

“还不够。”他含混的声音和他的唇,一起压上她的唇。

该不该这样?

她脑子里一塌糊涂,根本想不清这个问题。

吃起来味道不错,生涩但是芬芳。他用舌头轻巧熟练地顶开她的牙齿,辗转又纠缠。

身下的身躯像棉絮一样柔软,微微颤抖。他摸索着伸向她怀中,入手是圆润温暖。唉,他心里叹气,真是个乖孩子,一点不抵抗,他要不要继续呢?

这时有人帮他做了决定。“咚!”一声巨响。

“小姐,你没…”月儿像截木头伫在门口,没办法合上嘴,也没办法眨一下眼。她看见什么?

元宝无比痛惜地蒙上眼。这蠢丫头,咬他的手不要紧,干什么要愚蠢到撞门而入?可惜啊,眼看就要圆房成功,眼看他元宝就要脱离每夜被揪去妓院守夜的命运。

夜风哗啦啦吹进来,帐中情欲骤然冷却,两人立刻分开。

谁蛊惑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