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瑞察觉到青鼎微微的退缩,下意识地将她护在身后。“段某的玉店不欢迎两位,请马上出去。”

“对不起,”商延缓缓道,“青鼎,我能不能,跟你说几句话?”

月儿吓了一跳,那野兽姑爷也会说对不起三个字?

见青鼎盯着他不说话,商延微微叹口气:“就三句话。”

迟疑了片刻,青鼎终于从段瑞身后走出来。

段瑞想了想,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小姐…”月儿咬咬嘴唇,只好也走开了,心想站旁边去数着,只准那坏姑爷说三句话。

只剩下商延和青鼎面对面站着,但青鼎的眼睛是看着地面的。他心里叹口气,如何成了今天的局面?

“你想好了…一定要走?”商延说了第一句话。

青鼎点点头。

“不可以原谅我?”第二句话。

元宝在旁边看得难受,跟在少爷身边这么久,从来没见少爷这么低声下气过。

可是他失望地看见,少夫人摇了摇头。

“我…”商延顿了一下,“…我…我…派人送你回扬州。”

“不用了。”青鼎忽然抬起头来,她看着眼前这个轩昂男子,心里拼命骗自己,已经不眷念这个男人。

她抬起头来,商延无意间瞥见她脖颈上一块淡紫的吻痕,竟忽然忆起昨晚他进入她身体时那种安心的温暖。

失去却是在朝夕间。

他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段瑞:“好好照顾她。”说完,掉头匆匆离开了。

其实他想说的第三句话是:我错了。但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他记得只有在十岁的时候,打伤了邻家的孩子,才在母亲面前说过这三个字。

“少夫人,”元宝哭丧着脸走到青鼎面前,“少爷都向你认错了,你能不能不…”

他的走字没能说出口,因为他发现少夫人根本就没听他说话,只是失神地看着少爷离开的方向。

他闭上嘴,转身走了。

夜。

薛府。

薛邑走进大厅,看见穆子白居然没走,坐在大厅里等他。

“咦?你今晚想替我暖床?”

穆子白不想跟他说笑,站起来。“跟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后院里。

薛邑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刺猬一样乱七八糟的箭靶。

这,这就是商延那家伙出神入化的箭法?

“完了完了。”薛邑以手抚额,“商家完了。”

然后他看向一直装深沉的穆子白,“穆大夫,还有没有药救?”他算算,从六岁开始他们三人就一起玩泥巴一起惹是生非,少说也是二十年的情谊,好象不允许他撒手不管。

穆子白说:“有。”

商府。

啪!

元宝不声不响地捡起少爷甩出来的第六本帐册。看着正埋头在一堆帐册中焦头烂额的少爷,他忽然同情少爷了,他承认是少爷伤了少夫人的心,可是少爷也很可怜,刚刚察觉自己想要什么却偏偏失去什么,心情恶劣还要回来看帐册。最可怜的是,这段时间少爷忙着收集上官禹的罪证,生意都是少夫人在管,现在少爷接过来自然是没有头绪,甩出来的帐册全是他对不上号的。

他想了想,忽然扔下怀里的帐册跑开了。

苏莲心诧异地看着一溜烟跑出院子的元宝,还没转过头来,一个东西重重地摔在她脚下,吓了她一跳。

“元宝,我口渴,去给我拿壶酒来。”

口渴喝酒?

苏莲心眨眨眼,抬起脚迈过地上那本帐册。

“商大哥,喝茶。”

一杯茶水放在面前,商延愣了愣,抬起头来。

但是很快他又埋头那堆帐册和公文,“莲心,回去睡觉。谢谢你的茶水。”

但苏莲心没说话,一直站在那里,看商延纠紧的眉头。

“还有事?”商延顾不上抬头。

“商大哥,”苏莲心轻轻道,“姐姐,…不回来了吗?”

商延手一抖,毛笔在纸上拧了一个墨渍。

“不。”他冷冷回答。

“你想她了?”

商延又怔了怔,苏莲心却接着说下去:“姐姐走的时候告诉我,她要回扬州了,那里有人真正对她好。”

顿了一下,苏莲心轻轻说:“姐姐说,她要重新嫁人。”

“恩。”商延这次是心里抖了一下,然后他抬起头来:“莲心,回去睡觉,时候不早了。”

苏莲心摇摇头,却摇下一滴眼泪来,随后,眼泪竟扑簌而下。

女人怎么这么麻烦,动不动就哭,他又没招惹她。商延郁闷无比,用最后一点耐心站起来,“怎么了?头疼?”

“不,心疼。”苏莲心仰起泪脸看着他,“商大哥,姐姐要嫁给别人了,你怎么办?”

“你再娶么?”没等商延说话,苏莲心却又接着说了。

商延愣住了,苏莲心正专注地看着他,流着泪,那种挪不开的眼神似曾相识。

他一个激灵,忽然伸手捉着苏莲心的秀肩:“你…恢复记忆了?”

苏莲心却摇摇头,表情很奇怪:“都一样。”说完,转身走了。

商延头痛地坐下来,忽然一挥手,将桌上的帐册和公文悉数扫到地上去了。

城东福如客栈。

月儿铺开床,转身看了看倚在窗前发呆的青鼎,打了个呵欠。“小姐,时候不早了,睡了好不好?”

“你先睡吧,我还不困。”

月儿摇摇头,她都搞不懂小姐在想什么,怎么就对那个姑爷恋恋不忘呢。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

月儿不敢贸然去开门,大声问了:“谁啊?”

“穆子白。”神定气闲的声音。

月儿吓了一跳,穆公子怎么来了?

青鼎也转过头来。

“嫂夫人。”打开门,首先看到的是嬉皮笑脸的薛邑,然后才是微笑的穆子白。

两个人都来了?这个时候?

青鼎惊异极了:“你们?怎么知道这里?”

“哦,”薛邑漫不经心地走进来,“商家一共有…呃大概十个人专门负责随时向他们的少爷报告嫂夫人的行踪。”他转过身来看着青鼎,“直到护送嫂夫人回到扬州。所以找嫂夫人不难。”

回来

薛邑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奸诈的穆子白,为什么要他来述说商延这段时间干些什么又即将面临什么?说得他口干舌燥的。

但是他偷瞄一眼青鼎,青鼎正垂头坐着,看不出半点情绪流露。

薛邑很挫败。他在本着事实的基础上已经添盐添醋了,怎么都还没反应?商延那混帐也是杀千刀的,从小死要面子,明明舍不得人走,还要装酷只说三句话。薛邑想起元宝哭兮兮地跑来告诉他这些就生气。

他瞄一眼穆子白,示意他说话。一直在旁边傻笑什么?时候不早了,他累了一天,想睡觉得很。

“咳,”穆子白开始风度翩翩地说话了,“嫂夫人,其实我们不是来劝你回去的。”

薛邑翻翻白眼。

“商延绝对是个罪人。”穆子白接着说,“没有必要原谅他。但是,你知道,皇上要灭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当然也可能发配边疆敲石头,其实也跟死了差不多,说不定哪天就被滚下来的石头给砸死了。唉,我只是可怜商家那五个老管家,忙了大半辈子也不能颐想天年。唉,”穆子白又叹了第二口气,“大管家和二管家,最可怜了,孤家寡人…啊薛邑啊,好象只有大管家和二管家没有子孙吧?”

薛邑自愧不如。穆子白果然无愧情场浪子的称号,了解女人的弱点就像了解自己的肋骨一样。

青鼎终于抬起头来,半晌后竟淡淡一笑:“你们对他真好。”

笑了,少夫人居然笑了?元宝躲在外面高兴得呲牙裂嘴,一不小心,撞上月儿杀过来的凶狠目光,吓了一跳,那个恶丫头什么时候发现他在外面?

翌日清晨。

商延走出书房就撞上嬉皮笑脸的元宝,顿时鬼火冒:“昨晚上死哪去了?快去牵马出来,我要去米店。”

“少爷,不吃早饭了?”

“不吃!”商延没好气,“没胃口。”

“可是,”元宝很为难的样子,“可惜了,少夫人熬了一早上的汤。”

果然,商延停下脚步,转过身盯着他,眼睛雪亮雪亮。“你再说一遍。”

商延走到大厅门外的时候,站住了。

他昨晚是睡得不好,但还不至于眼花,谁能告诉他那个熟悉纤秀的背影是怎么回事?

苏莲心显然比他早知道这件事,正坐在旁边慢慢喝粥,淡淡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又垂下头去喝粥。

青鼎转过身来,看见愣愣的商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商延看上去脸色不太好,下巴上胡子拉喳,难道她真的像薛邑二人说的那么重要?

“恩…”幸好刚刚盛好一碗汤,青鼎于是把碗放下了,“喝点热汤吧,冷了不好喝。”

元宝在背后捅了捅商延。少爷也是,越长越不机灵了。

“哦。”商延走进去,迟疑地坐下去,喝了一口热汤,暖意顿时流淌全身,抬起头来,看见青鼎低垂安静的眉眼,他才确定他不是在做梦。

“我…”青鼎虽然一直低着头,但是也无法忍受商延喝一口汤就看她一眼的目光,有些局促地站起来,“我先去米店看看,你们慢慢吃。”

“我也…”商延急急地站起来,不小心带翻了面前的粥碗,吓了青鼎一跳。

“我也正好要去米店。”商延有些尴尬。

青鼎招呼了一个小丫鬟过来收拾打翻的粥碗,也不理商延,匆匆走出去了。

商延赶紧跟上,走到门边却被元宝拖住衣角。

“少爷,什么也不要问。好好把握这八天时间赎罪,薛公子和穆公子说了,你要是对不起他们昨晚说干的口水,就吐一碗口水让你喝了。”

元宝眨巴着眼睛,老天做证,当时他听到这句话,差点当场昏死,多风流倜傥的两个公子哥,怎么就人面兽心啊。

青鼎坐在马车里,把头偏向一边,不言不语地看着车窗外。

“你知道,”商延震惊的心情已慢慢平复下来,“你知道八天后的事情?”

青鼎对着窗外点点头,“昨晚薛邑他们来找过我。”

“商延。”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你的朋友对你很好,他们担心你。五个管家年事也高了,你不希望他们老无所靠吧?”

“你呢?”商延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青鼎语塞,转头又看了窗外,“这几天我来照顾生意,你晚上早些睡。恩,还有,…记得每天喝汤。”

“我不是想只喝几天。”商延忽然伸出手轻轻抓住青鼎的手,“我想喝一辈子。”

青鼎愣了一下,轻轻从他手里抽出手,“八天和一辈子,是两回事。”

商延不说话了,她的意思还是要走?她要的一生他不是说出来了吗?不过就是换了个更通俗的说法,一辈子。哦天,她就听不懂了?

商延再一次深深郁闷。

“少爷少夫人。”偏偏元宝这时候好死不活地从前面车窗伸颗头来,兴奋地说,“下雪了,京城下雪了!”

下雪了?

青鼎一听,马上转移注意力了,急忙探头看窗外。她自小生在南方,长这么大也只见过两次雪,听说京城冬天里下鹅毛大雪都是平常的事情,她当然感到稀奇了。

雪很快就下大了。世界一点一点银装素裹,对于这今冬的第一场雪,人们多少显得心情好。

青鼎显得心情也好了许多,执意要下来走路,捧了冻得通红的手,高兴地踩踏着地上还薄薄的积雪,一会儿又仰头去看天上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雪花。

“天冷,披上。”忽然一件暖暖的驼绒斗篷披到她肩上。她怔了怔,抬头看见商延黑的眼睛,头发上落了一些雪花,脸色冻得清冷,却反而显出他出众的五官,要命地蛊惑她本来就摇摆不定的心。

该死,上天为什么给这男人一张可以在女人群中招摇撞骗的脸。

“谢谢。”青鼎低了头,匆匆往前走,远离他用温柔眼神编织的陷阱。

元宝站在路边喘着气,还不是他跑得快,少爷一授意,他马上就跑了两条街,在一家店铺里买了最漂亮的一件斗篷。

他还没得意完,忽然听到一阵吱呀吱呀的怪声,刺耳得很。

好象是从后面传来的。发生什么事了?

人群一阵骚动。“闪…闪开,快闪开!”

元宝侧脸一看,马上吓得面无血色。

天啊,一辆驮柴草的马车像喝醉酒一样斜斜直冲过来,一只车轱辘正哐哐作响,眼看就要散了。人们下意识地惊叫躲闪,炸了锅一样,吓得那两匹马长嘶一声,甩下车上的马车夫,疯狂地冲过来。

“少…”

青鼎转过身来,眼睛里定定地惊骇地映出两匹已失控冲来的马。

“闪开啊!”

青鼎只知道一个黑影扑过来,然后天地就颠转了。她感觉重重地跌下来,脸摔在一个厚实的胸膛上,随即一翻身被压在下面。

“少爷!”元宝凄厉地大叫一声,眼睁睁看着那个脱落的车轱辘飞向少爷的后背。

“呃…”商延闷哼一声,眼前一片黑暗前,他看见一张清秀惊惶的小脸。她没有事。那一瞬间,他忽然确定他是爱上这女子,不是一夜缠绵就算了的那种。

可惜,他来不及说话,就掉进一片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