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鼎奋力推着压在她身上的人,忽然一丝咸腥味的液体流进她嘴角。

“…商延…相公相公…你怎么…你看看我…相公…”在明白那是商延额头上流出来的血时,青鼎哇地大哭起来,抱着商延哭得声嘶力竭,泪眼看着冲向远方的马。她的相公为了救她被马踩死了…

商府乱成一团。商家的当家人可能被马踩死了。

大管家看见额上流血不止昏迷不醒的商延时,身体晃了晃,差点跌倒在地。怎么对得起老爷老夫人,商家唯一的少爷出事了!

穆子白神色肃穆地走进来。如果真是被马踩了,怕是不死也残。

青鼎站在一旁,裹着商延不久前才亲手为她披上的斗篷,簌簌地发着抖。月儿扶着她,也开始担心姑爷的伤势了,毕竟姑爷是为了救小姐。

穆子白黑着脸翻弄了一阵死气沉沉的商延,脸色却慢慢好起来。

“死不了。”

他站起来,“他没有被马踩,不过腰背受了伤,好象被什么打伤了。”

“是那个车轱辘。”元宝听说少爷死不了,这才有心情说话。

大管家急忙往外跑,他要去给老爷老夫人上第八柱香,多亏他们庇护,少爷捡回一条命。

“应该也不会残废,只…”他没说了,看着同样焦虑的薛邑,他们都很清楚,开弓拉箭是腰、背、肩、臂、手腕,处处都要使力的事情,商延这个样子,还比箭?不如直接去死!

还有八天。不可能改的,皇上已诏告天下。

薛邑颓败地往屋外走,这样的伤,没个半个月怎么好得起来,何况还得慢慢调养。看来只有进宫如实禀报了。

“公子。”忽然急急跑进来一个人,是薛府的下人。

“公子,扬州探子急报,金侍卫来了府里,说要见公子。”

“…我…是我害了…是我害了他…”一直没说话的青鼎忽然走出来,身上的驼绒斗篷落在地上。

她蹲在床前,伸手抚上商延面无血色的脸,嘴唇咬了又咬,还是忍不住痛哭失声。

苏莲心本来一直定定看着,忽然抬手擦干了脸上的眼泪,转身出去了。小玉赶紧跟着出去了,她知道,主子有太多心事。

天黑的时候,商延就醒过来了。

他眨眨眼睛,想坐起来,但一动就痛得他呲牙。

啪!

“你不要动!”青鼎刚走进门,手里的汤碗失手落在地上,倒是吓得商延木了木。

青鼎已经跑过来,坐在他身边,抓了他刚伸出被褥来的一只手,往被褥里塞,一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你不准动,穆子白说你腰背受伤了。”

“哦,”商延刚才动了一下,自小习武的他已大约知道,自己腰背受了伤,其他倒无什么大碍。那该死的车轱辘!

“怎么还没死啊。”他挤出一丝微笑,翻手握了青鼎柔软的手,不肯放开。青鼎动了动,也就由着他去了。

“你胡说什么!”青鼎一听,眼泪就要落下来了。

“我怎么会死,”商延继续笑着,眼睛里有她从来没见过的柔软,“我死了你怎么办?我不想你做寡妇。”

“…对不起…我…”青鼎眼泪落下来了,都怪她站在路中央不知道躲闪,都怪她执意要下来走路。“我不该…害了你…”

“我是你相公,”商延叹口气,“当然应该救我的娘子,况且娘子又没有多余的,只有你一个。”

他眨着眼看着她。

青鼎愣了愣,忽然又哭又笑地扑到他身上,搂住他的脖子。“吓死我了…”

“对不起。”商延艰难地伸出手来抱着她,嘴唇擦过她耳边,声音像风一样吹到她心里去,“我承认我错了,你原谅我。”

青鼎呆呆地看着他,一滴眼泪落在他脸上,痒得他发慌。

但他还是忍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从此烟花场所是我的禁地,好不好?”

青鼎继续发呆,半晌后,商延的话才经由她耳朵传进她心里。

“相公…”商延生平最痴情的话给他带来了灾难,那女人鼻涕眼泪地蹭进他颈窝里。

哦天啦,他现在洗澡可不方便。

“恩…”商延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你能不能起来了?再压下去就真成寡妇了…呃…”他腰痛啊。

窗户外,有个人影伫立着,一动不动。

恩爱

不到两天,商延竟然能坐起来了。

穆子白很高兴,这家伙就是比一般人经得住折腾,这点他在八岁的时候就看出来了,那时侯八岁半的商延已经能够打趴下十三岁半的孩子,当时就令他叹为观止,此后打架必喊商延。

屋里燃着红红的炭火,温暖如春。

商延无奈地趴在床上,忍受着穆子白野兽一样在他腰上推拿。

“你配的药,”商延抽抽鼻子,“够臭的。”

“谁叫你扭了腰?”穆子白不悦,敢指责他配的药不完美?“闭上你的茅坑嘴!小心我一巴掌废了你。”

“别,”商延叹口气,“我已经受了内伤。”

“内伤是有,不过不严重。”穆子白说。

“严重。”商延更哀伤了,“还有六天了。”他转过脸,瞄一眼穆子白,“你说到时候我是爬着去好还是你们抬着去好?”

“薛邑说了,八王有消息了,在扬州。”

“找到他人了?”

“没有。”穆子白摇摇头。

“那意义何在。”商延无比幽怨地叹口气。八王是什么人,十六岁就在战场上厮混,有豹子一样灵敏的警惕性和敏捷的身手,只怕便衣侍卫人未到,八王已拍拍屁股走人了。话说回来,八王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还玩离家出走。

“放心,薛邑下了重药。”

商延一愣。

“哦,他吩咐便衣侍卫在扬州城大街小巷都贴上告示。”

“说什么?”

“说你被马踩成半身不遂,扬州城选拔优秀弓箭手上京。”穆子白又倒了点药在手心里,他抽抽鼻子,这药好象是臭了点。

“他敢这样做?”商延大惊,伪造官榜罪不可恕。

“当然是皇上准的。”穆子白鄙夷地看他一眼,皇上不点头,薛邑怎么敢?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八王有消息了,皇上很高兴。八王一旦知道你受伤无法比武,必定火速回京,不费一兵一卒,多好的机会,皇上是聪明人,怎么会放过,所以就准了只在扬州城贴告示。不过你的事也引得皇上好一阵幽怨,说早知道就天下选士了,这节骨眼上你好死不死被马踩了,真是气死他了。”

商延听了,果然愈加忧愁,叹气叹得满屋回声。

穆子白受不了了,又说:“你知道兵部尚书李威吧?”

商延点点头。那李威今年三十八了,两人曾交手两次,也算是有交情。他比较欣赏那人,为人刚直不阿,身手勇猛矫健。

“李威本去了福州,如今正火速回京。皇上说了,到时你去候补。”

商延愣了片刻,忽然破口大骂:“混蛋!有这等好事你怎么不早说!”害他昨晚叹气叹了一晚,差点愁得一夜白发。

穆子白幸灾乐祸,这家伙最近情变,害得他和薛邑一起受罪,不出这口气怎么行。

“相公。”

商延还想继续骂,却被娇娇一声相公,喊得乖乖趴下去。

青鼎把炖盅放在桌上,“相公,你怎么又大声说话?穆公子说了,你有内伤,不准大声说话。”说着走过来。

穆子白对商延挤挤眼,低声说:“小子,送你点艳福尝尝。”说完,他满面春风地站起来,“嫂夫人。”

“其实大家都这么熟了,叫我子白就好。”他不理会商延两道如刀如炬的目光,继续说,“嫂夫人来得正好。我给商延搽药,他骂我手重,不如嫂夫人来好了。”

“我?”青鼎愕然,“…我…我不会…”

的确是艳福。商延想闭上眼睛享受,但忽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当初回京路上苏莲心扭了脚,结果被青鼎用药酒搽成一只大馒头。想到这里,商延心寒了,他想象不出自己腰肿如桶的样子。

“咳,”他赶紧咳一声,“我看就…”

“要的要的。”穆子白很好心地把药塞到青鼎手里。“轻一点就好,不用太重,真的。”

“…”青鼎愣愣地拿着药,低头瞄一眼商延结实精壮的腰背,脸忽的就红了。

穆子白暗暗好笑,“慢慢搽,不着急。”说着往外面走,走到桌旁的时候,忽然手痒,揭了那炖盅来看。

“唔,”他皱皱眉,“怎么是红枣人参炖鸡呢?”

“怎么了?”青鼎马上紧张了,“他不可以吃这个?”

“哦,倒不是,不过太补了。”他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坏,“嫂夫人有所不知,有些男人是不能太补的,不然精力过剩偏偏又做不了,很痛苦的。”

青鼎听得一头雾水:“做什么?”

“滚!”商延自然明白他说什么,气得想跳起来,但一动就呲牙裂嘴。

“你别激动别激动!”穆子白拼命忍住笑,“你腰疼嘛,当然想做又做不了,嫂夫人会理解你的。恩,好好休息,争取早日…恩…”说着赶紧开溜,他实在忍不住了。

然后屋外就传来他爆发的笑声。

青鼎莫名其妙地转头看商延:“你想做什么?我可不可以帮你?”

“呃,穆子白胡说八道。”商延吞口口水。这是个尤其敏感的话题,他才不敢提,谁叫他那晚…恩…稍微暴力了一点点呢。他看了看眸子那么清澈纯洁的青鼎,呻吟一声,决定伤好之后好好调教这个无知的娘子。“搽药吧。”

“哦。”青鼎咬了嘴唇,硬着头皮坐到他身边。

真是听话。柔软的手像鹅毛抚在腰背上,恩,舒服,哪里像穆子白那野兽,恨不能摁断他几根骨头。

世上有些人就是不知趣。

比如说元宝。

“少夫人。”元宝跳进来,看一眼马上黑了脸的少爷,有些胆怯地道,“那个…那个段公子来了,说要向少夫人辞行。”

“段大哥?”青鼎一听,马上站起来。

“元宝,请段公子进来好了。”商延忽然说。

青鼎诧异地看着他。进来干什么?哪有在卧房见客的?

“我这里是书房。”商延马上说,“再说了,我也…恩应该感谢他,怎么说也照顾过你是不是?”

“真的?”青鼎有些不信,他对待段瑞的态度可不好。

商延苦着脸,“我都这样了,还能干什么。”说着,给元宝使了个眼色。元宝心领神会,赶紧蹦出去了。他今天才知道,少爷的醋劲和武功一样厉害。

青鼎无奈,只好扶他慢慢坐起来,然后拿过衣服为他穿上。

商延低头瞅着青鼎专心为他系衣带,一不小心又看见她脖子上那块淡淡的吻痕,厉害啊他,居然还没完全消散,细白的皮肤下几乎可见微微的青筋。商延越看就越觉得饿了,干脆咬一口再说。

“你…”青鼎吓了一跳,他怎么忽然低头来咬她脖子。她下意识地想,应该推开他,可是他辗转地吮着她脖子,麻酥酥的,耳里清晰地传来他急促的呼吸声,完了,完了,她没推开他反而自己靠过去了。

“…咳…”段瑞目瞪口呆。听说商家大少爷要当面感谢他,他就已经很奇怪,谁知一走进来竟是这么个缠绵情景,是京城的风气越来越开放了?呆了呆,他才想起干咳一声。

“…”青鼎马上像被火烫了一下,赶紧推开商延站起来,“呃…段大哥,你来了。”

段瑞看一眼懒洋洋的商延,再看一眼红着脸不知所措的青鼎,心里忽然笑了。不可否认,当时青鼎来找他,他确实有种失而复得的窃喜,但当青鼎答应再回商府八天,他已经察觉青鼎的不舍。其后听说商延救青鼎受伤,他知道,青鼎是绝对不会回扬州了。

“段公子,请坐。真是失礼了…”

“无妨。”段瑞温文而笑。四年前妻子的身亡,让他看这个世间的心态平和了许多,也许人与人之间就讲缘分,无奈也无法。

“听说段公子在扬州也开绣庄?”商延说。

“恩…我去把汤热热,马上回来。”没等段瑞说话,青鼎赶紧说。她必须出去吹吹冷风,脸烫得厉害,真是…丢人啊。

说着端了炖盅忙着往外走。

“小心脚下门槛。”身后传来商延戏谑的声音。他发誓,他不是故意的,情难自持而已嘛。

天上下着小雪,走在回廊上让人感到冻得厉害。京城的冬天真的很冷啊,青鼎心里想。

“姐姐。”

青鼎吓了一跳,一看原来是苏莲心,很苍白的脸,眼睛黑不见底,很奇怪的神情。

“莲心?”青鼎急忙问道,“怎么了,莲心,你又头疼了?要不要叫大夫?”

苏莲心苦笑着摇摇头。“姐姐,你为什么要对莲心这么好呢。”

不等青鼎说话,她接着说:“姐姐你来,莲心有话想单独和姐姐说。”

假山后。

“我喜欢商延。”苏莲心站定后,转过身说的第一句话。

青鼎手抖了抖,手里的炖盅落在地上。她承认在苏莲心失忆那段时间,因为苏莲心粘商延,她是暗自吃醋,也怀疑过莲心不仅仅当商延是亲人。但她都告诉自己,是自己想歪了。如今,听到如此直白清楚的证实,她自然吓了一跳。

“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苏莲心转过身,微微仰了头,看天上飘扬的雪花。“江伯伯很疼爱我,每次到杭州,都会带礼物给我。那次,我去探望江伯伯,结果看见了商延。后来我就开始想,想再看见他。慈善拍卖,我知道爹爹邀请了商家,可是商家出了事,推辞了,我很失望,一个人到处乱走。结果在人群中看见了你们。对不起,”苏莲心转过身来,“我是故意落水的,我会水性。”

“我知道他已经娶妻了,可是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很糊涂的事情。我来了京城,然后看见了那纸休书。我藏了起来,不然你以为那天你离开商府时,那纸休书是自己跑到你房里的?”

青鼎咬咬嘴唇,那天她起身看到那纸休书时,还以为是商延留下的,当时就彻底心灰意冷。

“我想抢这个男人。”苏莲心定定看着她,“我和商延一起去薛府,是想跟他单独相处,可是他叫穆子白送我回商府。为什么我要比你后遇上他呢?对不起,姐姐,我想过害你。”

“可是小玉不敢也不肯用火引燃你屋子的窗帘,我当时太生气了,一生气结果就烧了西苑客房。”

青鼎哆嗦了一下。

“可是姐姐,你为什么对我越来越好呢?”

苏莲心又转过身去,“好得我真的不忍心害你。你知道我为什么倒掉那些药吗?因为其实我第二天就恢复记忆了。真的,可是我不装失忆,商延会那么耐心哄我吗?我对他笑,对他撒娇,对他温柔说话,可是他却一天比一天在乎你。姐姐,对不起,我又想害你了。”

她叹口气,“结果没来得及,你走了。”

苏莲心再一次转过身来,脸上却已泪流满面。

“为什么呢?你走了他那么伤心。我怎么就比不上你了?你一定不知道,那晚你离开后,我去书房找了商延。我问他,我美不美?他说美。我问他为什么呢?他说,你已经在他生活的每一个地方。”

苏莲心抬手擦了脸上的泪,“我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可是,我想走了。姐姐,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好,但是请不要到杭州来看我,我又恨你又内疚,你说怎么是好?”

“莲…”

“姐姐,”苏莲心摇摇头,“能不能安排人送我回杭州,我想念爹爹了。就现在。”

青鼎不说话了。

书房里。

商延正拿着那块鸡血玉翻来翻去,姓段的是哄他吧,哪里有什么小猴子?

这时青鼎默默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