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婴赶紧搀住九岁红:“爹,您怎么了?”

“没什么,心悸,老毛病了,不打紧。”九岁红强撑着站起来,却明显脸色发青。

“爹,不行,我从没见你脸色差成这样过,这就送您去看大夫。”

“荒唐!我走了,戏怎么办?””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代您上场!”段天婴拍着胸脯,壮志凌云。

九岁红叹了口气,他并不是不信任天婴的水平。相反正是因为他太了解这个女儿,所以才将她雪藏起来。有朝一日将作为段家班的底牌拿出来,他拍拍女儿的手安慰道。“我九岁红还没老到那个地步。戏一开锣,就如同行军鼓敲响,两军对垒,哪有临阵换将一说?就是死,我也得死在台上!”

天婴似乎预感到什么,拉着九岁红的衣角不放。

九岁红拿开天婴的手,眼神示意她放心,转身登台。

第六章 死而无憾

戏台上,九岁红身着周瑜戏服登场亮相,那身段那气度,完全看不出是有病之人,还未开腔,便已经引得现场叫好声连连。连挑剔的罗浮生也不禁鼓掌。

“果真名不虚传,看来,今天要大饱耳福了。”

戏台上,九岁红酝酿情绪,开口刚唱了第一句,就被一声凌厉的枪声打断。

全场一片哗然。

罗浮生第一时间翻身护住许星程,将他抵在包厢的柱子后面。

“这是……怎么了?”在国外的碧海蓝天待久了,许星程差点忘了现如今的上海滩恐怕比他当初离开时更加乱。军阀刚平,百姓好日子还没过上两天,又有官,商勾结,黑帮倾轧。说来说去,他们这些人都是处于食物链顶端的罪魁祸首,所以有人想暗杀他们那该是常事,甚至算得上是正义之士。

事情远远没有许星程想的那么大义凛然。只见一个样貌猥琐、脸上有疤的瘦子从观众席间起身,举着一把手枪对着顶棚,枪口还在冒烟。那是青帮的胡奇,因为吸大烟而骨瘦如柴。

戏台上的九岁红示意徒弟们不要慌张,架势不改。“这位老板,有话好说。”

“对不住了,扰了大家看戏的兴致。不过在座的各位不能怪我,要怪就要怪他九岁红。这戏班最讲究的是什么?是规矩。可你们段家班怎么能不守这里的规矩?在我们青帮的地盘,是你想唱就能唱的吗?”

他是来替青帮收保护费的,九岁红早就听说了上海滩的规矩,开唱前已经拿了大笔积蓄交由剧院的马老板去打点关系。马老板信誓旦旦向他拍胸脯保证已经打点好了,却不知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

戏院马老板一看情势不对,早就找地方躲了起来。

九岁红没想到自己在上海滩开场第一出大戏就被砸了场子,观众已经走了绝大部分。剩下的恐怕都是胡奇的手下。他气得青筋暴起,头晕目眩,以刀撑地,难受地说不出话来。

天婴忍无可忍要往戏台上冲,却看见九岁红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上来。段天赐也拉住她。

天婴心急如焚。“哥,爹快撑不住了!”

“可是,戏不断,角儿就不能下!这是我们梨园老祖宗的规矩!”在某些方面,哥哥和爹爹很像,有自己的坚持。

天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片刻,拉着段天赐往化妆间方向跑去。“哥,那你帮我个忙,要快!”

台下胡奇看九岁红不接话,更加嚣张。“九岁红,别不说话装糊涂,真不明白我就告诉你,在我们青帮的地盘上,从今往后,你们每天的演出收入,跟我们青帮五五分账。咱们就既往不咎,来日方长。”

“哦?我倒不知这福隆戏院何时成了你们青帮的地盘?”罗浮生嘱咐许星程在这里躲好,自己阔步走下了楼。

“呦,这不是洪帮二当家么?”胡奇嘴角一咧。

是了,等的就是你了。马老板并未欺瞒九岁红,那些钱都拿去打点了关系,只是都“纳贡”到了洪帮手里。青帮倒不是稀罕这鸡碎点银子。找九岁红晦气只是个幌子,他的目标是今晚在这里听戏的罗浮生。

罗浮生缓缓走向胡奇,自带出渗人的气场:“胡奇,想当初,你们青帮在仙品居收保护费,就扰了我吃茶的兴致。现如今不思悔改,又来打扰我看戏的心情。你说你究竟是针对我一个人,还是针对我们洪帮成千上万个兄弟?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随着他的话,飞出的是桌上一盏骨碟。胡奇灵巧,避了过去。却没注意到罗浮生还同时弹出一粒花生,正击中他脸上的疤痕,意在提醒他别忘了这疤是谁所赐。

胡奇下意识地捂住脸上的疤,又气又恼:“你欺人太甚!” 他举起手枪,对准罗浮生就要开火。

说时迟那时快,罗浮生已经用手指卡在手枪的扳机处,让胡奇无法开枪,然后夺下弹匣,右手一翻,子弹已经都退了出来,丢在地上。

罗浮生把弹匣扔在胡奇脸上:“你这张脸,毁不毁容,又有什么区别?”

胡奇被彻底激怒,吹了声口哨。混在客人中的青帮弟兄从四面八方站起来,人数众多。

罗浮生有些意外。

胡奇瞧见他眼中的意外,不禁得意起来。“罗浮生啊罗浮生,没想到你也会有今天。”

青帮兄弟们掏出各种凶器,对罗浮生呈包围状。

罗浮生拖了把梨花木的太师椅,放在观众席正中间。气定神闲,好像不是想打架,而是想听戏,还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酒壶。

罗浮生对着台上的九岁红扬声道:“我敬您九岁红是个角儿,不过您听好,哪怕台下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戏一旦开唱,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这是隆福戏院的规矩,也是我罗浮生的规矩。您明白了吗?”

九岁红心中感慨,这是个懂戏的人。士为知己者死。锣鼓点起,九岁红拼了老命开唱……

“死到临头还有这个闲情逸致。”胡奇嘲笑他卖弄玄虚,青帮弟兄们摸不着头脑,不敢贸然上前。

罗浮生听得很享受,饮了口酒,却突然把酒喷了青帮兄弟们一脸,然后主动出击,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渐渐占优。

九岁红在戏台上唱着唱着,却冷汗直冒,身子开始摇晃。

罗浮生是戏疯子,这锣鼓喧天的群英会让他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沸腾起来。即便对方人多势重,难免偶尔伤到皮肉,但他打得爽快,毫不在乎这些小伤,气势上呈了绝对压倒之势。

戏到酣时,突然一声闷响,接着一片寂静。九岁红实在撑不下去,已经倒在了戏台上。师兄弟们都冲上了台。

罗浮生分了心,一时愣住。趁这个机会,一个青帮小弟下了黑手,手中握着小刀狠狠给罗浮生腿上来了一下,罗浮生险些单膝跪地,撑住八仙桌才堪堪在离地几公分的距离忍痛停住。

许星程想要冲出来,被罗浮生一个眼神制止。他想了想,尽量不引人注意的混在客人中间慢慢退出戏院去搬救兵。

“哈哈!罗浮生,是你自己说的,戏不能停。这戏便是你的命!戏一停,你的命,也不保了。”

罗浮生皱眉不答,有一句话胡奇说的很对,打架除了身手,有时候靠的就是一口气。因为腿受伤,他渐渐陷入被动,被青帮的混子们包围起来,连酒壶也被打到一边,磕碎了一个角。

一个青帮小弟趁机掏出一把匕首,准备向罗浮生背后刺去,他命悬一线。

此时,锣鼓点突然再度响起。一声气逼云霄的亮嗓响起,宛如天籁。连已经跑到门口的许星程都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眼前一亮,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愣在原地。

只见扮成周瑜模样的天婴代师傅登台,英姿飒爽,开腔亮嗓。“手握兵符,关当要路!”

这一句男调女唱,柔中带刚,气势逼人,加上她精致的扮相和窈窕的身段让罗浮生、青帮众人和在场所有观众都惊为天人。

台上周瑜的霸气仿佛过到了罗浮生身上,他第一个反应过来,一脚踢落直击他背心的匕首。心中暗自对台上的人道了声谢。

回过神来的许星程也不敢再耽搁,一路小跑了出去。

后台,段天赐忍不住为天婴捏了把汗。旁边的九岁红看到她开嗓这一幕,知道招牌保住,终于安心的昏了过去。

戏台上的天婴认出台下的那位血衣加身的嗜血阎罗正是下午抢他包子那个恶霸。心中有了答案,这群人是冲他来的。他们不过是当了替罪羔羊,因此心中对他的厌恶又深了一层。

但段家班的招牌不能砸,她只能拼尽全力,首次亮相便宛如绝唱。“施英武,扶立东吴。师出谁敢阻!”

她水磨般的嗓音停在了最后一句,这出戏完美结束了。

罗浮生听得如痴如醉,大喊一声:“好!好戏!”

天婴深深看了台下的男人一眼,他险象未除,身上受了不少伤,但戏已经完了。她对他作了一揖,算是谢幕。剩下的只能看你自己的命了。

台下的男人好像看出她眼里的意思,扬唇邪邪的一笑,朱唇轻启对她做了四个字的口型。天婴读出这四个字,浑身一颤。低头加快步伐退下了舞台。

胡奇推了一把连连败退,战战兢兢的小弟们。“哈哈。戏完了,他气数已尽,你们给我上啊!这么多人,怕他一个?”

罗浮生险象环生,却面色坦然。甚至挑衅的朝他们勾了勾手,开口如索命阎罗,声线清冷,只吐出一个字:“来。”

青帮的人齐齐举起自己手中的武器,蓄势待发。

天婴在后台妆也没来得及卸就奔向昏迷的父亲,却又难免想起台下的那个男人。刚刚从他带血的唇瓣吐出的四个字是:“死而无憾。”

第七章 情窦初开

大上海没有秘密,洪澜还在林启凯车上就听从福隆剧院里逃出来的人说了罗浮生遇险的消息。

洪澜马上下车冲进一家百货大楼借电话,摇了个电话回家:“罗诚,快,带上兄弟去隆福戏院,浮生哥跟青帮的人打起来了,快去帮浮生哥。”

罗诚一听说,马上紧张起来,喊了人就要走。洪澜担心罗浮生,看到这个情景,就跟林启凯说了一声。“林大哥,我不放心,我也去看看。”

林启凯拦住她:“澜澜,你不能去,太危险了。我去就行了,先让司机送你回家。”

洪澜甩开他的手。“我是洪帮大小姐,谁敢对我怎么样?”

林启凯情急之下叫了她的全名。“洪澜!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正是冲着洪帮来的,而你是比浮生更大的鱼。你去了,他还要分心保护你。放心吧,浮生什么事都不会有,你以为“玉阎罗”白叫的?”

洪澜知道他说的有理,不再争辩。只小声嘟囔。“那是道上的人给他一个称呼罢了。”

“我可听说五年前,你爸爸那个松江码头,就是浮生一个人,一把刀,对着百十来号人,一个晚上拿下来的。那一战,他帮你爸爸夺下了最后一个外姓码头,让洪家独占上海滩所有码头,才得了这个“玉阎罗”称号。”

洪澜眼神一黯。林启凯所言非虚,但盛名背后,只有她见过他浑身浴血,骨断肉裂,躺在病床上两个月下不来床的样子。

那一战成名,成的是名,赌的是命。

戏院里,接连三声枪响,震住了全场。

“全都不要动!”许星程领着一列整齐划一的警察赶到福隆戏院。紧跟在后面的是罗诚带来的洪帮兄弟和林启凯叫来的特科的人。一时间,偌大的剧院竟被各色的人挤满。

往日里这些人绝不会同时出现,所以他们现在也只当对方是透明,各奉其主各行其是。

胡奇没见过这阵仗,吓得抱头蹲下直呼饶命。

林启凯见局势稳定下来,叫特科的人先走。又让警局的人把生事的小混混都带去警局,只剩下一个胡奇交给了罗诚。

罗浮生没有去过问胡奇的处置,总之不外乎变成海里的鱼食或是大洋彼岸的奴隶。没有人会去和你理论这是一条人命,他们都习惯了。

见罗浮生浑身是血,许星程连忙上前扶住他。“没事吧?”

“没事。大多不是我的血。”罗浮生脱下染血的外套丢在一边。

林启凯见他身上伤口虽多,但都是皮肉伤,不算严重。只有裤管上那一刀割的好似挺深。劝他赶紧去医院治疗。

罗浮生做了一个止的手势。“我得去会会一个人。”

“谁?”

“救命恩人。”许星程意会到是那个戏子,罗浮生勾着他的脖子。“走,陪哥们去会会‘女周瑜’。”

后台的天婴还穿着水衣和水裤,脸上的妆还来不及卸,和段天赐、以及师兄弟们围在躺倒的九岁红面前陪伴。

罗浮生走进来时,正好撞到准备往外走去看情况的天婴。她愣了一下,但并未搭理他。既然他已无事,那证明外面情况已经太平。

天婴拉着九岁红的手,看爹已经难受地失去了意识,眼眶红红的。“师兄们,外面已经安全了。咱们现在就抬师傅去最近的医院吧。”

罗浮生拦住她的去路。“小周瑜,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

天婴理都没理他,她不得不承认,刚刚生死一线的时候,确实替他紧张过一下。但现在局势已定,剩下的就只有最初的结仇了。这人真是她的扫把星,遇到两次就倒了两次大霉。

“好狗不挡道。让让。我要送我爹去医院。”

天婴一开口,罗浮生就觉得这口气很熟悉,再看见她脖子上那枚流光溢彩的星型宝石吊坠,马上认出了她是谁。“原来是你个包子小贼。”

“你倒打一耙!”他不提倒罢了,提起她心中的无名火就要蹿到了头上。但想到父亲的病情耽搁不起,她也不愿与他多费口舌。“人命关头,求你让开好吗?”

罗浮生杵在出口处不动,因为他身量极高,往那一站就挡住大半个出口。“离这里最近的医院,十里路。你们两条腿跑过去,等跑到,人也没了。”

“你!不许你咒我爹。”天婴气的面红耳赤。但也拿不准罗浮生说的是不是实话,不敢轻举妄动。

许星程在两人争吵期间,已经不动声色的过去看九岁红的情况。并给他做了简单的救治。九岁红悠悠转醒,面上渐渐有了血色。

“爹,师傅!”大家伙赶紧围了上去。

“你是大夫?”天婴看着许星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爹到底是怎么了?情况严不严重。”

“我是西医不是中医,不会望闻问切那一套。老先生具体情况还是要等到医院做了具体检查才能确定,我初步判断也许是心漏。如果是的话,以后可就要好生照养着,不能再这么累着吓着了。他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但还是要送去医院安顿。”许星程和天婴说话时有着医者天生的温柔和耐心,相比起旁边那个“罗刹鬼”,天婴觉得他简直是天使。难怪红毛鬼们都叫大夫做白衣天使。

众人架着九岁红一起出门,却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瓢泼大雨,几乎寸步难行。

罗浮生提出要开车送他,天婴一口拒绝了。这个人命格里怕是带了煞气,靠太近会被克死。既然现在爹爹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师兄弟几个背着爹到医院也是可以的。

罗浮生没有被女人这么驳过面子。况且自己现在还负着伤,想要报恩,却被当成狼心狗肺。面色铁青,下不来台。

许星程有心替天婴解围,也替罗浮生找个台阶下。他瞥见戏院门口停着辆没人的黄包车,便主动拉起车。“我送你和你爹去医院,其他兄弟慢些来。医院的路你们都没我熟,人命关天,别再耽误了。”

天婴看爹爹越来越虚弱,不忍他再受颠簸,同意了许星程的提议,将爹扶进了黄包车内。自己也坐上去,轻声说道:“麻烦了。”

罗浮生有些担心,许二少何时做过这样的活计:“谧竹,你行吗?”

许星程将白色西装外套脱下丢给罗浮生。“你坐车,我跑步。咱们在医院见,比比看这次谁脚程快。”

罗浮生嘁了他一声,终究还是不放心,嘱咐让罗诚在后头跟着。

许星程拉着车就冲进雨中。段天赐和师兄弟们也跟着跑了出去。

许星程在前面拉着黄包车,后座的天婴护着九岁红,不时看着许星程的背影。虽然被风雨打湿,但他并不强壮的背影,却让她感觉无比温暖。

天婴脸上的妆此时也被雨水冲刷得不再那么清晰,花花绿绿显得有些好笑。得亏她现在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否则她怕是再没脸见人的。

黄包车赶到医院门口,许星程和天婴手忙脚乱地扶着九岁红下车。

混乱中,天婴脖子上的吊坠被不小心扯掉,落在黄包车内,自己却没发现。

天婴和许星程送九岁红进了急诊,两人在门外等候。

天婴见他满头汗水混着雨水,却也掩盖不了清俊之色。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腹有诗书气自华。眼前的人便是这样的君子。可以看得出他出身良好,但他并不高傲,更不会仗势欺人。愿意对有困难的人伸出援手,也从不让人为难。和他那个好朋友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谢你。”

“小事一桩,无足挂齿。”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许星程,许愿的许,繁星的星,前程的程。字谧竹。静谧的谧,竹子的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