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谧?”他听见天婴小小的嘟囔了一句。天婴读的书并不多,识的许多字都是从戏文上来的。这个字对她来说太生僻。

许星程执起她的手,以指为笔,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下了那个谧字。

天婴也看的认真,并未意识到两人现在的姿势有多暧昧。她数不清这个字到底有几笔,只觉得写出来的形态十分好看。“好复杂呀。谧竹,你好。我叫天婴。”

二人抬起头来突然意识到彼此的距离隔的多近,却并不想马上移开,就这么对视着,突然许星程噗嗤笑了出来。

天婴慌忙问:“怎么了?”

“对不起,你的妆花了。”

天婴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卸妆,现在一定丑极了。她懊恼不已,转过身子面向墙,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双手扶住天婴的肩膀,把她转了过来,天婴看着许星程,刚想说话。许星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素色的丝质手帕,开始擦拭她脸上残余的颜料,手法温柔体贴。

天婴脸倏地涨得通红,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手帕,并退后了几步。“我自己来就可以了,谢谢。”

卸了妆之后的天婴露出本来面目,她的五官精致,皮肤透着珍珠般的光泽,在湿漉漉的黑发下更显白皙。薄薄的两片唇轻抿在一起泄露出主人现在的紧张。许星程仔细的端详着天婴,满眼遮不住的喜欢都跑了出来。

“谁是病人家属?”医生从急诊室里出来,天婴和许星程即刻围了上去。“病人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你们可以办理入院手续了。这是病历本,待会家属到我办公室详谈。”

此时,罗诚带着两个小弟跑进来,对许星程说道。“许少爷,他们都在希尔顿会所等您了,您这边可以走了吗?”

“会所?浮生怎么不来医院包扎一下?”

“少爷说都是小伤不碍事,他为您准备了许久的归国派对就在希尔顿会所。少爷说不能为了这点小插曲耽搁了。”

“真是个不要命的家伙。”许星程嘴上虽然抱怨着他胡来,心里却是很感动浮生对他的心意。他看看天婴,说道。“那这边段老先生没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

天婴点头,流露出了一丝不舍:“那……再见。”

许星程跟着罗诚离开,出门时,却意外看到了落在黄包车上的吊坠在雨水下耀耀生辉。他拿起来仔细一看,原以为的玻璃制品竟是颗纯度极高的钻石做成的五角星。一般而言,为了最大程度保证钻石的使用度,钻石雕刻多采用圆形。这种费料的做法真是奢侈啊。

许星程意识到吊坠是天婴掉的,赶紧捡起来,正想着怎么办。

罗诚已经上了轿车催促道:“许少爷,他们都等着您呐,赶紧走吧。”

许星程转念一想,最终把吊坠放进了自己口袋,低头钻进轿车里,和罗诚离去。

第八章 崭露头角

许星程今日起的稍晚,都怪昨儿在会所玩的太疯了些。罗浮生那个疯子,喝起酒来都用海碗。好好的威士忌,被他整的论斤称。喝完了还一头往游泳池里扎,吵着要和他比憋气。当时都在兴头上,没人拦着。现在想起来才知道后怕,他以前在巴黎13区医院实习的时候,见过太多因为喝醉而出意外的醉汉。

他昨夜喝的太醉,林启凯没敢给他送回许宅。就宿在了罗浮生在美高美的专用套房,两个醉汉胸贴着胸,脸贴着脸睡了一夜。

他醒来时,罗浮生还缩在一边睡得正酣。许星程一边慢慢的回忆昨晚断片的记忆,一边打量着躺在身侧的人。罗浮生赤裸着上身,胸口和背上都有不少陈年疤痕。即使在睡着时,全身的肌肉也绷的铁紧,皱着眉头很不舒服的样子。不得不提的是,他这个在外面呼风唤雨的哥们儿,一到睡觉的时候就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弓着背将自己缩成一团,从医学角度来说,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呵。堂堂洪帮少当家罗浮生没有安全感。这种话说出去谁信。

许星程一动,罗浮生就醒了,手本能的伸到枕头底下。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露出一秒的迷茫。眼神里的无措柔化了他平日里的煞气。看的许星程心头一软,摸了一把他的下巴。“美人,醒了啊?”

“你怎么在我床上?”他很配合的给了一个无辜少女常见的问题。

“好问题。大概是你昨晚抱着我不撒手,仲景没办法就把我送上你的床了。”许星程一脸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扯犊子。”罗浮生把手从枕头下抽出来。“那你太没警觉性了。我的女人都知道规矩,在我睡醒之前要麻溜滚蛋。不然我一个没睡醒可能就嘣了一个人。”

罗浮生枕头下是有一把枪的,露出一截黢黑的枪管有些渗人。许星程嗔怪道:“至于吗?敢情还有人敢刺杀你不成?”

“每天。”罗浮生懒懒的随口答道。

许星程一愣,知道他所言非虚。昨天的事就是个最好的例证。突然没了开玩笑的心情,把被子一掀去看他腿上的伤口。

感觉到一阵冷风,迷迷糊糊要睡去的罗浮生嘟哝了一声。“你干嘛?”

“别动。”许星程按住他的伤腿,果然血都渗到绷带外了。经过一晚上,崩裂的伤口又结了一层血痂。

罗浮生只感觉到小腿上凉凉的,还夹杂着一点痛痒,很奇异又很舒服的感觉。他没了睡意,抬眼看向许星程。

许星程不知从哪里翻出他房里的医药箱,正在给他重新上药。他做事的时候会戴上那副金丝眼镜,罗浮生有些看不习惯。因为许星程生了一对极漂亮的眼睛,他一看着你,你就能感受到那眼里的真诚。也不怪上海滩那么多女人为他神魂颠倒。连他一个男人都忍不住想对他好,罗浮生当然搞不懂什么人格魅力那一套,于他而言,这只是一种对美好事物天然的保护感。

“你要是女儿身,老子真想娶了你。”

“我要是女儿身,绝不会嫁了你。”许星程习惯性的抬杠。

罗浮生翻了个身,把胳膊枕在头下。许星程的话让他不知怎么的,想起昨晚台上那个女娇娥。那样的绝唱,确实让他听完有种死而无憾的感觉。但既然还活着,那么以后就有的是机会日日听,时时听。这么想着,竟生出了一丝期盼。

许星程哪知道他的思春,起身洗漱完,打开了罗浮生的衣柜。清一色的布衣,长衫,短打,黑的黑的黑的……

许星程翻遍了偌大的衣柜,忍无可忍。“喂。你就没有一件西装吗?”

“你有看过穿西装去砍人的吗?”

“……. 起码有件别的颜色也好。”

“黑色经脏。”

许星程深感他们思维不在同一个频道上,挣扎了一下还是穿上了自己昨天的西装。他摸到西装口袋里的项链,才想起还有一件事忘了做。

慈爱医院里,天婴正仔细地用湿毛巾给九岁红擦着额头,九岁红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天婴惊喜地喊道:“爹!您醒了!”

九岁红没有说话,又闭上了眼睛。好似很疲累的样子。

天婴一下子就跪在了九岁红的床前。“爹,我错了!我不该历练不够就擅自登台,坏了戏班的规矩。爹,您要是生气,可以骂天婴打天婴,但是您千万不能气坏自己的身子。爹!”

九岁红嚅动了一下嘴唇,正打算开口,病房门突然被推开。段天赐拦着戏院老板,神色慌张。“马老板,我爹还在病中。”

马老板推开他,闪身往病房里走。“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正因为段老板病中,我更应来探望一下。”

九岁红看到马老板,挣扎着要站起来。段天赐赶紧和天婴一起扶住他。九岁红颤颤巍巍地站住,咳咳喘喘,对着马老板鞠躬,作揖请罪。

“马老板,对不住!我这个班主没有尽好责任,大家期待的开门红没做成,我对不住票友,更对不住您的信任!还请您多担待,再给我和段家班一个机会,我这几日一定养好身子,重新登台演出!这几日的损失,我一定会负责,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让您再受损失了!”

马老板笑着开口:“段老板您这是哪里话。即便只有半曲,戏友们都知九岁红是名不虚传。何况您还有位青出于蓝的徒弟,咱们戏院的戏啊,还得您的班子唱。”

九岁红听出马老板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天婴身上。果然不等他接话,马老板立马提出:“福隆的戏,以后就由天婴唱吧!只要天婴和段家班愿意留在福隆,昨晚戏院所有损失都一笔勾销。”

九岁红有些惊讶地看向天婴,虽说她昨夜那一亮嗓惊为天人,但昨晚在场的人寥寥无几,竟还是把名声打响了?

“班主您还不知道吧?昨天虽然你们在我这惹出了点乱子,可你们戏班的名号却在上海滩传开了。这不,就因为买戏票的人爆满啊,以后除了晚场,每天下午都再加演一场,这些观众可都是冲着天婴来的。这一乱乱得好啊,越乱越显出了这小妮子的稳,小小年纪,就这么能震场,临危不惧,唱腔不俗,假以时日,必能成角儿!”马老板笑的脸上的褶子都堆到了一起。这洪帮少当家亲誉的一个好字,不出半日就已传遍了整个上海滩票友圈。他当然要想尽办法留住这个金钵钵。

九岁红有些惊喜地看向天婴,但嘴上仍谦虚。“不敢当不敢当,天婴年纪小,这么大的赞誉,她是担不起的。”

“哪里的话!来到大上海,求得便是这么一个一夜成名的机会。天婴运气好,又有实力。她应得的。更何况洪家少当家都说好,那岂能有不好的道理?”

天婴听到罗浮生的名号,皱了皱眉。

马老板从怀里抽出一张契约,定下了他们的合作。“我今儿来就是为了和您说这好消息,让您宽宽心。段家班后继有人,您老先好生将养着身体。”

九岁红应答着,朝马老板鞠躬道谢。“哎,谢谢马老板!给您添麻烦了!天赐,送送马老板!”

“是!”段天赐送马老板出门。

马老板不忘回头嘱咐:“对了,今天下午的演出,天婴姑娘可千万别迟到了!咱们戏院可都指望着你呢。”

天婴不好意思地点头。还有点不敢相信。

九岁红重坐回床上,皱眉想了想,又看看天婴,笑了。“我女儿有出息呀!”

段天赐推门进来。

九岁红问:“送走了?”

段天赐点了点头。

九岁红笑了,招手让儿子也过来。“昨晚是个意外。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天婴在这上海滩的名号,也算传出去了。天婴,你一定要好好唱,要定心多练功,万万不可辜负这好天分!我看这世道也变了,谁说女子不如男?什么传男不传女,你俩凭本事说话,将来我这班主的位子,可是要传给当得起的人的!”

天婴有些惊讶,看向段天赐,怕他多想。

如果说人一出生就拿着三六九等的号牌,那天婴领到的就是张末号牌。戏子从来是被称作下九流的行当,她还是梨园里的下三等的女戏子。这些年若不是仗着哥哥和父亲的庇佑,这个社会哪有她的容身之所。

她这次能一炮走红,赚的个跻身上流社会的入场券已是意外惊喜。若再从哥哥手里把段家班给抢过来,就太对不住哥哥了。

段天赐也被爹爹突然的嘱托说的一愣,看见天婴看他,才附和一笑,表示并不在意这些。

第九章 再生枝节

许星程从美高美出来,在街道上走着,边走边掏出天婴的吊坠把玩,爱不释手,嘴角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他一抬头,却从旁边的橱窗玻璃中看到自己后面有几个便衣警察一般打扮的人,正鬼鬼祟祟地在跟着自己。许星程一回头,那几个人假装聊天,不再看他。

许星程意识到被跟踪,加快了行进的脚步。

那几个便衣也快步跟了上来,随着许星程进入了街道的拐角,但却发现许星程已经不见了踪影。

几个便衣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随后四散寻找。

等他们走光了,躲在电话亭里的许星程站起身,走出来,看到一辆黄包车路过,赶忙招呼过来。“这位先生,您去哪?”

“慈爱医院,要快。”黄包车夫应了一声,拉起车飞快的跑起来,许星程把黄包车棚顶撑开,身子窝在车内,用衣领挡住脸。

大街上,几名便衣又凑回到一起,互相摇了摇头,唉声叹气,黄包车正好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完全没被看到。

许星程急急忙忙地赶到医院,撞见了病房外的段天赐。

段天赐看见他,主动迎了上来。“您是昨晚那位公子吧?您是我爹救命恩人,请受天赐一拜。”

“不敢当。在下许星程,你可以叫我谧竹。我正好办事路过医院,想着顺便来看看段老板的身体恢复得如何?”许星程连忙回礼。边说边往病房里看,寻找着天婴的身影。

段天赐看出他是来寻天婴的,但还是如实作答了他的问题。“昨晚承蒙许公子相救,我爹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医生说需要让我爹静养一段时间。现在,他已经睡着了。”

“没事就好。对了怎么没见着天婴姑娘?”

“她今天下午有场演出,回福隆去准备了。”段天赐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胡诌着。

许星程有些遗憾没见到她,但知晓她下午还有演出,又有些期待。“那我就不叨扰了,烦请段兄向替我向段老板转达声问候。告辞。”

“慢走不送!”段天赐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这是一个很迷人的公子哥,但他直觉这样的公子哥将来一定会给妹妹带来伤害。既然妹妹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索性一开始就掐断这个苗头。

许星程悻悻离去,刚刚消失在走廊拐角。天婴打着一壶热水从开水房走过来:“哥,你刚刚跟谁说话呢?”

“哦,没谁,一个问路的。天婴,你熬了一晚上了,累不累?要不你先回家休息一会,下午还有演出。别熬坏了身子。”

天婴看出他眼里的关心和心疼,挽着哥哥的手臂撒娇。“还是哥对我好。”

“一个爹娘生的,我不疼你谁疼你?记住,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对你更好。”段天赐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天婴。

隆福戏院,化妆间外,锣鼓点响起,人声鼎沸。

天婴看着镜子里已经化好妆的自己,却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

有一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把她转了过来,轻轻擦拭着她脸上剩余的颜料,手法温柔体贴。他还执起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下他的字。还有穿着白色西装在雨中拉着黄包车的宽阔背影。

天婴手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梳妆镜前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谧字。因为记忆偏差,少了一个点。她盯着那个字不自觉的笑了,看着镜中嘴角含春的自己,天婴微微吃惊,她这是在想念他吗?

天婴正想着,突然有人拍了下自己的肩膀,让她从思绪中回到现实。天婴回头一看,是哥哥。

“天婴,你发什么呆呢?戏院里三层外三层的票友,都等着你亮相呢。妆化好了没有?”段天赐假装没有看见梳妆台上的字,只催促道。

“化好了。”天婴提着戏服准备登场。

段天赐叫住她。“欸~衣服后面鼓成一团是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的像小时候那样伸手进戏服里面去替她扯清楚皱在一团的中衣。天婴却像触电一般躲开。“哥!我自己来就好了。”

段天赐愣了一下,不禁苦笑。“对不住。哥忘了,我们天婴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天婴身着穆桂英戏装登台亮相,今日唱的是一曲《穆桂英挂帅》,观众反响如潮,叫好声震天。段天赐在侧幕看的也是连连点头。

就在天婴举手投足间引得观众们看得如痴如醉,却有人在不该叫好的时候,站起身鼓掌叫好,扰了观众的兴致。

天婴和观众们都投去尴尬的目光,此人正是许星程。

在观众的嘲笑声中,许星程目光坦然。这是吸引天婴注意力最快的办法,他要告诉她,他来了。

天婴不知道许星程心里的小九九,只当他是不懂规矩。四目相对之间,对他投去一个温暖鼓励的微笑,自己心里也暖暖的。

他来听我唱戏了。这样的想法一旦萌生出来,就好似浑身烧了起来一般。

下了台,天婴一边用手绢抹着豆油卸妆,一边问收拾服装的段天赐。“爹在医院还好吧?”

“放心。师兄弟们都轮班照看着呢。你好好唱戏就行。”

“爹身子弱,咱得想法子给他弄点好吃的补补,我听人说,苏杭楼里的冰糖甲鱼就很好,要不……”

段天赐一眼看出她的小心思:“打住打住,该不会是你自己又犯馋了吧?”

天婴佯怒:“哥,我在你眼里,除了吃还是吃呗?快数数看今天的票房怎么样,除了爹爹的医药费,还有没有结余?”

段天赐把钱袋递到天婴手里,天婴接过钱袋打开一看,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拿走了钱袋。

一个身材奇胖的人一步三摇走进化妆间,抢过天婴手里的钱袋。

“小丫头片子识数吗?来,不如让胖三爷给你数一数!一、二、三……嗬,有两下子啊,还不少。”

天婴起身去抢钱袋:“还我!你是哪位?后台现在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进的吗?”

胖子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小姑娘说话真冲,也不怕闪了舌头。”

段天赐一把抓住天婴,将她护到身后。“别冲动。”

天婴急的要哭了。“这是咱们辛辛苦苦挣来的,还得给马老板分成,给爹交医药费,还有戏班那么多师兄弟还指着它吃饭,不能让他两指一捏就给拿走了!”

胖三爷不急不慢的数完,走上前来,两指一捏天婴的脸蛋。“要不,你让胖爷捏捏其他地方,把这钱再挣回你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