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饿的话,咱们先喝着茶,等待会儿你想吃东西了,咱们再点。”

一旁墙壁上的时钟,粗短的黑色时针刚刚指向四的位置,时间确实还有点早。

因为突如其来的重逢,让江雪籽明显失去了挑选礼物的兴致,而且赵玉临对这个“女儿”的疼爱和紧张,那只要是个长眼睛的都看得真真儿的。

展陆和安老三都不是简单角色,对这种父女重逢的戏码,自然也知道该如何应对才最为妥当。

所以展陆只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又替江雪籽说明了今天的来意,就借口还有公事在身先一步离开了。而安老三更是爽快,简单问明送礼的对象,手一摆,就让江雪籽和赵玉临先离开一会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最好过三四个钟头再回来。据说,他要在这段时间里,好好整理整理自己那些宝贝。等江雪籽和赵玉临回来,只要有看上眼的,可以直接从他最心爱的几件宝贝里挑。

赵玉临对此自然求之不得,而对江雪籽来说,既然对方先提出邀请了,她又怎么舍得拒绝这顿时隔多年的珍贵晚餐?

所以尽管时间不合适,地点也不是非常理想,两人还是来到附近的一家私房菜馆,点了壶热茶,坐下来,以饮茶吃饭为由,消磨一段对两人来说都异常珍重的时光。

赵玉临撂下菜单,眼含笑意地看着微垂着眼的江雪籽,问道:“刚刚那个男孩子是你交往的对象?”

江雪籽摇了摇头,大概是这么久以来,头一次被关系亲近的人问及这个话题。再加上在她心中,赵玉临始终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所以开口解释的时候,竟然有了一丝羞赧:“我和他只是朋友。现在跟我一起的是展家的展劲。”

赵玉临也不惊讶,只是想了一会儿,温和地笑着说:“就是当初经常打电话叫你出去玩的那个小子?我记得有一年,你说要送他生日礼物,结果硬从我这儿讨了一对R国纯手工定做的袖扣去,就是送给他,对吗?”

江雪籽实在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赵玉临依旧清楚地记得有关她的点点滴滴,甚至连她跟展劲当年那点子孩子事儿都记得一清二楚。

赵玉临见她始终微垂着眼睛,脸颊上有着淡淡的红晕,一时也觉得有趣,便说:“怎么还害羞了?是觉得当年从爸…”赵玉临咳了一声,改口道,“还是觉得,过这么多年,又跟那小子走到一起了,不好意思?”

江雪籽嘴角噙着笑,咬了咬唇,抬眼看向坐在对桌的人:“您记性还是这么好,我还以为当年那些事儿您早就忘了呢。”

赵玉临听她说话的口吻,似乎带了小女孩般的撒娇,心中不禁升起一阵狂喜。他打量着江雪籽,又问:“跟他谈几年了?”

江雪籽摇了摇头,嘴角的笑容有点儿淡:“没多久。他之前一直在部队,我们…今年春天那会儿偶然遇到的。”

赵玉临皱了皱眉:“你外公说之前你是在图书馆上班的?你大学读的不是外语系吗?”

江雪籽轻抿着唇瓣,尽量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平静的语调回答道:“我…没有念完大学。前几年就一直在图书馆工作。”

赵玉临先是一惊,接着就觉得一腔怒气直填胸腔,搁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过了许久,才咬着牙说:“是不是我走以后,他们就…”

江雪籽飞快地打断他的猜测:“不过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我最近准备考翻译资格证,如果到时时间允许的话,明年春天我还会去学车,展劲挺支持我的。”

赵玉临深吸一口气,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这茶本来是按照记忆中江雪籽的口味点的,酸甜微涩,她从十来岁的时候起就特别喜欢。可现在,赵玉临唇齿舌间尝到的净是苦涩:“是我不好。”他深吸一口气,眼中似有泪光,“当初我对你妈妈有怨,对你们江家有恨。我连见你一面都没提,就让家人把我送去M国。我该知道,江家人不会好好待你…”

这么多年来,江雪籽从没看过赵玉临掉泪,或许当年母亲过世的时候,夜半无人时,这个温柔重情的男人也曾暗自垂泪。可那毕竟是掩于人后,且从他对江芍蓉的感情来讲也无可厚非。但她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女儿了,却因为自己短短几句话,他就瞬间红了眼眶。

江雪籽紧咬着嘴唇,悄悄别过脸,指尖轻巧地擦了擦眼角,可这个极力掩藏的动作,只徒劳地引来两人更多的泪水。

两人各自沉默片刻,最后还是赵玉临先开口,把话接了下去:“这些年,身体好些的时候,我也会到一些城市走走,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南京。”

江雪籽猛地瞪大双眼,自始至终隐忍在眼眶中的泪水,猝不及防地簌簌落下来。

赵玉临为她拭去眼旁的点点泪水,唇边含笑:“都过了这么多年,我再看不开,大概当年就随着你母亲一起…”

“您不要这样说!”江雪籽猛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浅褐色的热茶顺着这个动作倾洒出杯身,溅落在她的裙子和风衣上。她仿佛感觉不到衣料上传来的湿热触感,两只手紧紧地攥着厚实的裙子布料,才忍住了想要扑进这个男人怀里的冲动。

“是我…是我妈妈对不起您。”江雪籽终于把这句话吐了出来,心里一阵揪紧,更多的却是巨大的痛楚之下所带来的释然和解脱,“是我妈妈太任性,辜负了您,是我让您和整个赵家蒙羞,在B市抬不起头。您的身体,都是因为我。我也希望,我是您的孩子。”最后这句话几乎湮没在她捂着脸的一双手里,即便是这样激动的时刻,她也不敢大声地把这句话说出来。多少次午夜梦回,这句话几乎成了一句咒语,提醒着她要认清事实,要明白自己的存在,对江、赵两家她是一个多么难以容忍的罪孽。

赵玉临眼眶通红,轻轻地把手放在江雪籽的头上。有些话现在说出口尚且太早。他下定决心回到B市,那就一定要等到他把整件事都安排妥当,那个时候再亲口告诉她,才不会让那份承诺轻飘飘的没有分量,才能让这个已经承受太多的孩子,对他这个出走失职十年的父亲重拾信心,也对她自己日后的人生重拾起曾经的自信满满和那份让人炫目的骄傲坦荡。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权当没有听清楚最后那句话,继续笑着说:“我每次去南京都会去我第一次见到你妈妈的那个广场,去那儿走一走。还会去她最喜欢的那家法式餐厅,门外的喷水池,后面爬满紫藤的小花园,依然都在,那里一点儿都没有变。等你明年考完试,有空了,要是还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我们就一起去那里看一看。”

江雪籽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现在这样满脸鼻涕眼泪的模样,所以用两只手挡着脸,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和你妈妈的事,也不能全怪你妈妈。你现在也谈了男朋友,应该能够了解,感情这种事,从来都是双方的。我现在每次想起你妈妈,都是我们两个一起最快乐的那段时光。你妈妈聪明、漂亮,谈吐优雅又犀利,性子又鬼灵精怪,每次只要和她在一起,即便什么都不做,我都觉得非常快乐、满足。无论她做过什么不好的事,至少当初,她选择跟我一起的时候,我能够确定,她是百分之一百认真的。”

赵玉临轻轻地拉下江雪籽的手,拿过一旁的纸巾盒,抽出纸巾,为她轻轻擦去脸上的泪水。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唇边始终带着温暖的笑意,连眼中都折射出异样的光彩。任何人都能轻易看明白,他这个时候的眼神是那么的快乐满足,好像一个仍旧沉浸在热恋中的年轻人。

视线朦胧间,江雪籽注意到他脸上的神情,一时间就怔住了。

赵玉临一边为她擦着脸上的泪,一边笑着,眼神却是经年沉淀的认真和坦然:“雪籽,无论你是谁的孩子,在我心里,你都是你妈妈和我最重要的宝贝。”

江雪籽拉开门,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电视机忽暗忽亮的光。她看不太清展劲此时是睁眼还是闭眼的,只依稀看到,他此时是侧卧在沙发上,面朝着自己的方向。所以她尽量放轻动作,把风衣和包包挂好,换上拖鞋,又用微凉的手指冰了冰有些红肿发烫的眼皮和脸颊。

走到跟前她才发现,他真是闭着眼的。他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搭在一条腿上。英俊的脸上一派平静如水,薄唇轻轻抿着,眉宇之间显露出几分疲惫。

江雪籽蹑手蹑脚地去最近的房间,取了条毯子过来,轻轻盖在他身上。她刚为他掖好毯子,就觉得手背一热,紧接着腰上环过一条手臂。她的身体一轻,整个人直接被他抱进怀里。

展劲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又或者之前就没怎么睡着,这会儿已经靠着沙发扶手坐了起来,一条手臂揽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则朝她的眼睛周遭抚了过来。

江雪籽心里乱糟糟的,脑子里压根儿也没想好待会儿他要是问起自己该怎么答对。她见他明明疲惫,却还要做出一副半开玩笑的样子,抱着自己玩闹,干脆一别脸,躲过他探过来的手指,又在他微微露出不快的下一秒,凑上前主动亲上了他的唇。

展劲还停在半空的手先是一顿,很快就进入状态,摁在她的脑后,有些急切地加深了这个吻。他此时是靠着椅背坐着的姿势,而江雪籽被他突然抱进怀里,两条腿没处搁,只能被迫分开在他的腰两侧,相当于是面对着他,半跪在沙发上,半坐在他身上。

这个吻绵长却也霸道,待江雪籽得了空喘息,刚抬起手想要把面前的人推开些,却被展劲含笑攥住。紧接着,在她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之前,手腕一紧,双手被他拉着,背到身后去。

展劲微勾着一边的嘴角,向来英俊潇洒又正气凛然的样貌,竟显得邪气又不羁。

江雪籽被他吓得眼眶都热了,连连挣动着自己的胳膊。

展劲别有深意的深邃目光,缓缓从她又羞又气通红的小脸,移到那因为她的姿势和动作变得格外诱人的白嫩沟壑。他一只手制在她的胳膊弯,嗓音微哑道:“别乱动,要是扭到了,我可心疼。”

江雪籽气极,又被他噎得没话说,半天才憋出一句:“那…那你就把我松开啊!”见展劲攥着她的手丝毫没有松动的意思,她咬了咬唇,特别小声地埋怨了句,“我又不会跑。”

“我还真怕你跑了。”展劲把挡在两人之间的毯子往旁边一扔,攥着她的双手的手臂紧紧环住她,另一只手利落地扯开自己的腰带和裤链,嘴角噙着笑意。可他微微低下头去的姿势,却让江雪籽非常清楚地看到他眉眼间的隐隐郁色。展劲知道她有事儿瞒着他,他知道她找过展锋和展陆,甚至和江梓笙也有往来,可他一直都没有问,甚至连一丁点儿怀疑和警醒都没表现出来。因为他一直在等着她,等她亲口跟他说,等她主动跟他坦白,等她把这段时间所有的事情,包括她心里藏着的那个秘密,那些好的不好的情绪,统统告诉他。

可他等来的只是她用亲吻搪塞过去的真相。她用他教导给她的亲吻方式掩盖两人之间已然欲盖弥彰的远山重重。让他最难以忍受的,是她心里那道阻隔两人的山峰,那道把他连同其他所有人都挡在心门之外的沉重防线。明明怀抱这么近,可阻隔在两人之间的鸿沟,深远得仿佛天堑。

第十五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的一句句话把她逼到绝境,却还一步步靠近她,让她无路可逃。)

江雪籽站在盥洗台前,歪着头跟一对夹扣的珍珠耳钉“做斗争”,盘起来的发松落落地绾在脑后,耳边散落几缕,正好露出耳垂上圆润精致的珍珠耳环。

展劲一身介于休闲和正式之间的打扮,深色的英式风衣和马丁靴,整个人显得高大挺拔又英气十足。他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一会儿,才走到她身后,伸手攥住江雪籽的手,从她指间取过那两颗耳钉,握在掌中,又轻轻地揉着已经有些发红的耳垂。

他用一双神色难辨的眼似笑非笑地望着镜中的江雪籽:“怎么非得跟这对玩意儿较劲,耳垂都出印子了,不疼吗?”

江雪籽的耳垂那里本来就是她的敏感地带,被他这么一揉,整个人几乎是缩着脖子,向后倒在他怀里,握着拳头捶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脸颊微红地抱怨:“还不都怪你。”

展劲失笑:“这也能怪到我身上?”

江雪籽嗔怪地从镜中剜了他一眼,小声解释说:“本来要穿那件小桥姐送我的红裙子,都是你昨天…”因为她的脖子和锁骨上都是他弄出来的印子,害得她只能找了件高领的毛衫,下面配了条颜色合适的裙子。最后想了想,还有这对耳钉是乔小桥当初陪她买的。这些天都没怎么跟乔小桥联络,今天晚上适逢展锋的生日宴,怎么着也得在穿着上注意一些,以她跟乔小桥的关系,最好身上能有一件人家送的物品,这是最基本的礼貌啊!

展劲的嘴角微微勾着,径自把那一对耳钉没收,转身去到卧室,没一会儿工夫就拿了那个装玉簪的盒子回来,将莹白温润的玉簪跟她头发上那支仿玉簪子别在一起,又轻巧地抽出后一支。他从后面环住她的腰,笑着柔声道:“戴这个更好看。”

江雪籽还要从他手里抢那对耳钉,展劲一错手躲了过去,直接塞进风衣内侧口袋,又转过来把她的一双手握在掌中,低头看着她。他的一侧嘴角始终微微勾着,眼中的坚持却不容她辩驳:“那个回头找人给你把夹子弄松了再戴,今天就先这样。”

江雪籽还要说话,展劲又先一步道:“再说高跟鞋也不让你穿。”

江雪籽立刻倒退两步,抿着小嘴一脸防备地看着他。这个问题他们刚才就争执过,鞋子是在蓝钻偶遇江梓萱那天,乔小桥陪她一起挑的,可展劲非说这双鞋子的跟太高太细,不安全。

展劲一看她瞪着大眼的那副模样,立刻就笑了,捏了捏她的脸颊,又倾身在她紧抿的唇上亲了一口:“就这样了,咱们走。”

展锋的生日宴在城郊一处老式别墅举行,除了展锋、展劲的父母,所有年轻一辈的展家人都会来,要是有什么事儿赶不及的,怎么着也会让兄弟姐妹帮忙把礼物捎过来。以展锋现在B市的身份地位,五大家其他四家,以及一些已经在B市站稳脚跟的家族也都会派人过来,送上一份生日贺礼。这不仅仅是为了跟展家打好关系,更是圈子里的这些人能够彼此结交、互通有无的一次大好机会。

江雪籽和展劲到得不早不晚,刚把车停妥,就听到展陆的声音。原本这种情况,展陆即便跟他们一起走,也应该走在展劲的那一侧。可今天他也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神经,居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一迈步就站到了江雪籽的另一侧。

展劲眯了眯眼,到底也没说什么。

展陆则干脆装作没看见对方这个神情,微笑着问江雪籽:“跟那边约好时间地点了?”

江雪籽点点头,被展劲握在掌中的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笑着回答:“安先生说一定准时送达。这次的事儿,还要多谢谢你了。”

展陆浅浅一笑,别有深意地低声道:“现在说谢谢还早了点儿。”

江雪籽看不明白他此时的神色,心里有些打鼓,礼貌地弯了弯嘴角,没有答话。

三人一起进到大厅,一进门就迎上来一个年轻男人,身高跟展劲差不多,但要比他略显单薄,一双桃花眼,眉毛斜飞入鬓,嘴唇微薄,下颏那里还有一道美人沟,挑着嘴角笑的样子无端便会让女人心跳加速、男人心跳变缓。

男人一走到跟前,就朝展陆一仰下巴颏儿,算打过招呼,接着朝展劲伸出手,拽着展劲的手狠狠一握:“劲哥,好久不见啊!”

展劲趁他使劲儿一握的工夫,微微一压腕子,他自己倒纹丝不动,眼前的男人却被他带得往前一栽,本能地往后使劲儿,这样一来,站是站稳了,只是手腕被两方拉扯的力道弄得忒不好受。

展劲也没过分,见他站稳了,立时就松开手,指着正龇牙咧嘴地甩腕子的男人介绍道:“这是展皓,展陆的亲弟弟,你以前应该见过他两回,小时候我们几个里就数他最淘。”

展皓一听他这介绍,明显就是一愣,上上下下把江雪籽打量了几个来回,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弯。

展劲看着别扭,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儿上:“你丫那是什么眼神儿?”

展皓龇着牙,摩挲两下刚弄好没两天的新发型,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牙齿:“妞儿,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江雪籽被他逗得眼都笑弯了。

展陆在一边搭腔:“你小子给我靠谱点儿,怎么说话呢。”

展皓继续笑吟吟的,朝江雪籽伸出手:“美人儿,给个提示呗!”

江雪籽并不讨厌展皓,只是怕自己待会儿报出名字,很可能会让这个男人当场上演大变脸。略一犹豫间,展劲已经扶着她的肩膀替她说了:“虽然当年你也放过话,说要追人。不过现在籽儿可是我家的,以后你只能叫嫂子,知道不?”

展皓一愣,手停在半空,张大嘴又把江雪籽打量了一圈,手渐渐垂了下来。

对面三人瞅他这德行,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见这小子突然一跺脚,一手握拳,砸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一脸扼腕叹息的忧郁神情:“早听说女大十八变,可我怎么就没想到,咱雪籽妹妹能变得这么芳华绝代呢,真是亏了,亏了!”

展劲没好气地瞟他一眼,拽着江雪籽就往里面走:“甭答理他,神经病又犯了。”

展陆也跟着两人一起移动脚步:“嗯,多少年了,一见着漂亮姑娘就犯二。”

结果展皓被他们俩这么说着,愣是一点也不生气,依旧笑吟吟地跟在后头,还一边“雪籽妹妹、雪籽妹妹”地叫,气得展劲一个回旋踢,直接照他的腰子踢了过去。

江雪籽被这兄弟仨逗得一路抿着嘴笑。

正玩闹着呢,就听远处有人叫了一声:“阿劲。”

展劲转过身,就见从楼梯上走下来两人。

打头的是位中年美妇,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暗玫色旗袍,肩上是金朱色嵌银丝的古典披肩,眉眼弯弯,容貌秀美,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旧时大户小姐的楚楚韵味。

美妇人噙着笑朝展劲几人招招手,另一只手从后面一拉,拽过来一个也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孩。

女孩利落的短发,脸上略施薄粉,唇红红,大眼明亮。她穿着一身明金色的短袖旗袍,胸前绣着大朵的芙蓉图案,领口和袖口都镶了一小圈挂金粉的奶白色绒毛,裙子开衩到大腿一半的高度,脚上穿着一双挂流苏的高靴,整个人显得既有女人的妩媚,又有一种中性的利落,一看便知是赵清。

展劲的视力好,大老远就看清楚来人,脸上表情没变,只是把江雪籽的手攥得紧了些。

展陆和展皓也看到这一幕,前者微微皱了皱眉,后者则撇着嘴角一乐,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纨绔模样。

而江雪籽原本就是面朝楼梯口的方向站着,早在展劲母亲开口叫人之前就看到两人,包括展劲母亲故意让赵清先躲在身后,而后朝自己投过来那个别有深意的目光。

很显然,她已经认出自己了。待几人走到跟前,妇人才松开挽着赵清的手,笑吟吟地将她往前一推,正好推到展劲跟前,压根儿没看到江雪籽一样,笑弯着眼说:“阿劲,快看看,还认识这是谁吗?”

展劲翘了翘嘴角:“妈,小赵现在跟我一个部门工作,怎么会不认识。”

展母用略带责备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拍了拍赵清的胳膊,说:“什么小赵,你这孩子,跟你爸爸一样,总那么一板一眼的。”

展劲微微一笑,权当作答。目光从一开始就是虚落在半空中,瞥都没瞥过眼前的女孩一眼。

赵清的脸颊上扫了两抹朱粉色的腮红,此时大概因为情绪的缘故,仿佛比之前还红了一些,她朝展劲微微一点头,一双大眼水盈盈的:“展哥。”

“哟!”展劲、展陆都没搭腔呢,站在最后头的展皓先出声了,“这仨展哥呢,不知道咱们赵清妹妹叫的是哪个啊?”

毕竟展皓是侄子,不是儿子,即便展母对他这句故意的插科打诨有什么不满,也不好直接表露出来。更何况,展母向来也知道这几个孩子各自的性格,自然也就没把他这句玩笑话太放在心上,只是笑着嗔怪道:“你这孩子!”

展皓走到近前,把胳膊往展劲肩上一搭,挑着眉一撇嘴:“大伯母,我这话可没说错啊!凭什么就管展劲叫哥,不管我叫哥?”

展母一时没词儿,倒是赵清自救及时,嘴角一扬,干脆开口:“展皓哥口下留情!”

展皓撇着嘴角一笑,亮出一口白牙:“这就乖啦!”

展劲趁机道:“妈,给您介绍一下。”说着,提起挽着江雪籽的手,将人往前一带,这样一个看似轻巧的动作,正好逼得赵清不得不退后两步,站回到展母身边。“这是雪籽,小时候没少上咱们家来玩儿,妈您过去也是见过的。”

江雪籽穿着素色高领毛衫,浅色小细格及膝裙,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隐约可以看见一侧露出的白玉簪头,低调而不失优雅的打扮。大约是顾及不能抢了女主人的风头,身上仅有的一件配饰是他们家几口子都能一眼认出的物件。

展母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目光细细地在江雪籽的脸庞上逡巡,轻声答道:“我记得。”

江雪籽松开展劲的手,双手握在身前,下颏微收,朝展母鞠了个躬:“阿姨好。”

展母淡淡一笑,也没上前去伸手扶,点了点头道:“你好。”

江雪籽从包包里取出一只红色的绒布盒子,双手捧着,朝展母送上:“阿姨,多年不见,这是晚辈的一点小心意。”

展母接过盒子,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一瞧,就见里面是两枚编法别致的络子,一枚恰巧与她今天穿的旗袍颜色相同,暗玫红色的丝线,中央一点金,是攒心梅花的样式。一枚则是秋香色与宝石蓝的同心方胜样式。两枚络子上一个攒了块黄豆粒大小的银质梅花,后一个则串了颗蓝色的管珠。现在一般市面上卖的大多是千篇一律的大红中国结,这般颜色样式,一看就是自己亲手结的。

要知道展母原是江南大户人家出身,自小家里就不缺金银,却极讲究风雅,从小到大什么稀罕物件她没见识过把玩过。在别人看来非常名贵的翡翠珍珠,到了她这儿早都是摩挲腻烦了的东西。所以给她这样的长辈送东西,就讲究个精巧二字:一要精致,不能稀松破烂的,上不了台面;二要巧思,要够特别,够讨巧,足够让人眼前一亮。

很明显,江雪籽备的这份礼物恰恰全都做到了。

展母轻轻叹了口气,将盒子扣上。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儿子,她怎么会看不懂这小子前后有别的深沉目光。何况展劲对赵清的浑然无视,以及对江雪籽的处处维护,一点也没有遮掩,根本不用她仔细去分辨,这都是大大方方摆在明面儿上的。

要说眼前这丫头,也是个方方面面都不差的。模样长得好,又不是妖妖娆娆的那种,看着就让人打从心眼儿里喜欢,举手投足间净是大家风范。展母原是最注重礼仪姿态的,可无论十年前还是现在,依旧从这丫头身上挑不出一丁点儿的毛病。就拿今天送这东西来说,也说明她心思玲珑,十分懂得讨长辈欢心,可坏就坏在她这身世。

展劲见母亲一直蹙眉,早就看不过去了,揽过江雪籽的肩头,示意她放松,别在那儿绷着劲儿,微微拧着眉叫了声:“妈。”

展母回神,一手端着扣好的盒子,另一只手则伸过来,轻轻拍了拍江雪籽交握在身前的双手,嘴角的笑淡淡的:“你这孩子,有心了。”

江雪籽感觉对方的手只在自己的手背轻轻一摁,随即又收了回去,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感受清楚对方手指的温度。对方的态度不温不火,始终让她悬着一颗心。她话不敢多说,有些话又不能不说。事不敢乱做,可该做的,又半步不能错。

尽管江雪籽早有这个心理准备,可要说一点也不难过那是骗人的。她乖巧地弯起嘴角,在心里自我安慰,好在当着众人的面,展母把东西收下了,并且打量自己的表情也比刚才缓和不少。她自然也知道这种事急不得,因此连忙轻声道:“阿姨您不嫌弃就好。”

展劲在旁边一挑眉,伸手把展妈妈手里的盒子扒拉开,指尖挑起其中那条玫红色的梅花络子,让众人看清楚。英俊的脸上是满满的自信,还有一份显而易见的自豪:“怎么可能嫌弃!妈,雪籽为了给您编这个,连着好几天都熬到半夜。”

儿子都开口了,做妈的又怎么能不接这个茬儿,展母笑着婉言道:“雪籽这手艺确实是好,比我做姑娘那会儿可强多了。现在的人都不会做这些,我们那会儿还流行往玉佩香包上挂个络子。谁家女孩要是打得好,连带哥哥姐姐都跟着沾光。”

展陆轻巧地把话接过来,也笑着打趣:“那我们这哥儿几个可要跟着大伯母沾沾光了!什么时候雪籽也给我编一条啊?”

“那我也要!”展皓往前一凑,伸手就去拽展劲手里的络子,觍着脸笑嘻嘻道,“要不大伯母先分我一条?明儿我就找个玉石的物件拴上,直接挂脖子上!”

此言一出,众人大笑。展母一捶捶在展皓的肩膀上,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这小子,就会凑趣!”

展劲伺机打击报复,口吻淡淡地道:“妈,展皓想当狗,咱谁也不能拦着。不过想从咱家蹭狗绳儿就算了吧!”他一边说着话,把络子塞在江雪籽手里,又朝展母肩头的披肩一努嘴。

展皓不怒反笑,顺势挑拨离间,直朝江雪籽眨眼睛:“雪籽妹妹,听到了没?你们家展劲说你打的络子是狗绳儿!”

江雪籽嘴角弯弯,被展劲握住的手,轻轻在他的手心掐了一下,小声说了句:“那可是你弟弟。”言下之意,你弟弟要是狗,你顶天儿了也就是个军犬警犬,可不照样还是狗。

展母自然看到两人手上的互动,也收到儿子随后投递过来的眼色,不禁有些无奈地笑着摇头:“这么漂亮的东西,还是给年轻姑娘家戴着合适。而且现在也不是旧时候了,不兴这东西。”

江雪籽担心展母不悦,攥着络子的手,指尖发凉,小声劝展劲别再勉强:“展劲,这东西就让阿姨先收起来吧。”

“哎,给我瞅瞅!”展皓手疾眼快,食指一挑,就把东西钩到手里。

展皓眯着一双桃花眼打量了好一会儿,左左右右地端详展母身上的披肩,最后干脆一伸手,把展母披肩中央固定用的胸针给拧了下来。

不等展母惊呼出声,展皓手快地挑起两缕流苏,众人也没看清楚他怎么弄的,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络子就固定好了。颜色质地与展母身上的旗袍浑然天成,中间一点金色如同点睛之笔,恰到好处地与披肩相呼应。虽然远比不上之前那枚镶嵌着大溪地黑珍珠的胸针那般华贵逼人,但贵在与旗袍披肩的打扮极为相配,浑然天成,更添几分古典韵致。

展陆第一个出声赞好,展劲也跟着点头夸赞,江雪籽一时看得愣愣的。

展皓的举动弄得展母手足无措,只能细声嗔怪展皓作怪:“你这孩子,伯母一把年纪的人了,可禁不住几回你这么作弄!”

正说着话呢,一时又来了六七个年轻人,有男有女,都是差不多年纪的,是跟展劲堂兄妹一类的亲戚。其中有两个女孩眼尖,一凑上来就看到展母披肩上系的梅花络子,淘气的那个立刻夸张地叫出声来,直夸好看,连声问展母哪里淘换来的。另一个文静些的也跟着赞同道:“这东西要一般人戴,可能还压不住,就容易显得俗了,还是大伯母气质好,戴着确实漂亮!”

女人有哪个不爱听别人夸自己漂亮的?展母自然也不例外,原本还有点忐忑,被他们这么一番胡闹,待会儿怕是要闹笑话的。她正想着怎么跟展皓把胸针讨回来,一听两个丫头这么说,立时转忧为喜,笑弯了眼说:“就你们两个嘴甜!”

其中那个年纪小的丫头立刻上前,摇着展母的胳膊撒娇:“哪有!本来伯母就是咱们家第一大美人儿,这谁不知道啊!”

展皓在旁边瞅了瞅自己的杰作,斜眼看她:“你那意思,咱家第二大美人儿就你了吧!”

女孩噘了噘嘴,义正词严地大声反驳:“哪有!第二是小桥姐!”接着又很快接了句,“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有大伯母和嫂子排前头,当第三我也乐意!”

一时间众人都笑,唯独赵清僵着脸,一动不动地盯着展皓捏在指间的珍珠胸针,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展皓突然一转眼,原本玩世不恭的眼神里,突然现出那么点儿故意为之的戏谑来。赵清心里一个紧张,猛地从他手上收回视线,脸上微红,又很快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展皓却没那心思跟她一个小丫头较这个劲,伸手一抛,价值连城的珍珠胸针刚好落在赵清怀里。她是干警察这行的,自然会条件反射地去接,最后有惊无险地捧在两手之间。她心里悬着一口气儿,脸涨得通红,冲口道:“展皓你…”

展皓眨眨眼,一脸无辜:“难道我刚看错了?这玩意儿不是赵清小姐送给大伯母的?”

展皓这句话一出口,众人的注意力顿时从围着展母谈天说地,转移到了这两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峙上。

赵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口银牙咬得牙根发酸,硬是没想出一句合适的说辞给自己解围。这让她怎么说呢?明明是展锋的生日宴,她一个原本跟展家走得不远不近的赵家小辈儿上赶着给展母送大礼?这逻辑怎么也捋顺不过来啊!她感觉到周遭展家众人投来的各种视线,有恍然的,有惊讶的,有如展皓这样明摆着看笑话的,自然也有展劲那样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显露,却让人分分钟都觉得是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