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今天来的目的,却不单单是奉茶道歉那么简单。

有展劲帮忙,江雪籽很快将茶几上的碗碟收拾干净。

宋枫城端了两只茶杯送到两人跟前,自己也端起一杯,微微一笑:“展哥,江小姐,今儿我以茶代酒,还请二位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之前的鲁莽无知。”

江雪籽端茶杯的手只微微一顿,却还是将杯子拿在手中。反倒是展劲,坐在宋枫城斜对面的位置,看也没看面前的茶杯一眼,眼神淡漠,淡淡赞了一句:“好茶。”

宋枫城失笑:“展哥你这还跟我置气呢?瞧都没瞧上一眼,怎么就知道是好茶?”

展劲也笑:“哪儿能啊,我这还不都跟你学的。当初你不也是看都没仔细看一眼,就跟我说不成?”

展劲没明说“不成”的是什么,可宋枫城听得明白,这是埋怨他一连几次对他追江雪籽的事横加阻挠,给他们家籽儿抱不平呢!

细腻的玻璃茶杯里,茶水澄澈清明,茶味馥郁悠远,宋枫城这壶大红袍,沏得确实地道。

江雪籽不去理会他们俩之间的明枪暗箭,捧着茶杯,轻轻吹了吹茶汤表面,啜了一口,含在唇齿之间,细细地品。

宋枫城被展劲噎得够戗,一见旁边这位已经品上了茶,立刻眉眼弯弯,徐徐一笑:“江小姐觉得这茶还喝得惯?”

江雪籽又尝了一口,慢慢地点了点头:“很不错。”

宋枫城心中一动,连忙道:“这么说,江小姐是原谅宋某的失礼之处了?”

一旁的展劲连眉毛都没挑动一下,就听江雪籽一边喝着茶,一边慢慢地说:“宋先生,你跟展劲是多少年的好哥们儿,无论今天你俩之间有什么说得说不得的矛盾,我都没资格插嘴。可是宋先生既然提到了我,那我倒有两个问题,想要问一问宋先生。”

宋枫城从前没直接跟江雪籽打过交道,也没料到这个看似美丽柔弱的女人,说起话来竟然这么条理分明、不卑不亢,让人很难反口。他心中一时睖睁,不由自主地就点头道:“江小姐请说。”

江雪籽没有去看展劲此时是什么表情,只是微垂着眼,望着捧在两手中间那杯澄澈温醇的茶。她静静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想知道宋先生到底是站在江梓笙那边,还是江梓遥那边,又或者,宋先生和令尊一样,把整个江家视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后快?”

宋枫城温温一笑,眉眼间已经恢复之前的温文儒雅:“我站在宋家这边。”

江雪籽并不意外此人的滴水不漏,点了点头又说:“那么宋先生今天道歉,也是代表宋家的意思吗?”

宋枫城笑容不变,眼色却已经暗下两分:“上次丽晴饭店的事,我谨代表个人向江小姐道歉。”

江雪籽点了点头,放下茶杯,抬起头,目光闪烁,在宋枫城脸上转了两圈,最后扬起一缕浅笑,站起身说:“我不接受。”

宋枫城脸色微变,就见江雪籽已经将视线投向远方,一双素白小手插在展劲那件深色外套的口袋里,外套和衬衫袖子挽起两圈,露出皓白似玉的手腕来。

“宋先生为家里做事,无论在外人看来是好是坏,总有宋先生的缘由和考量在,这点我完全可以理解。可宋先生说,上次丽晴饭店的事,是你个人对不住我,不是江梓笙或者其他任何人的授意,仅代表你自己。我想不明白宋先生图个什么,只是这种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杀了人再说对不起的做法,我很难接受。宋先生的茶很好喝,但这份道歉我受不起。”说完,江雪籽将外套解开来,抛在展劲的膝上,转身走向楼梯。

宋枫城一连被两人驳了面子,其中一个还是他压根儿就没怎么看得起的女人,一时脸色很是难看。他狠狠地放下手里的茶杯,黑着一张俊脸斥道:“这就是你相中的女人?”

展劲打从江雪籽站起身来,嘴角就一直微微翘着,虽然是极不明显的细微笑容,可看在宋枫城眼里,已经足够搓火了!

宋枫城眼一眯,嘬着牙花子,连珠炮似的说:“你倒是吱一声啊?就这么个父不详的私生女,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说话还带刺儿,当着外人面儿都能给你甩脸子。除了她那张脸蛋长得漂亮点儿,你到底看中她哪儿了?”

展劲不慌不忙地端起茶,喝了一口:“什么私生不私生的,以后别让我从你嘴里听到那三个字。”顿了顿,又道,“剩下那些话,原封不动奉还给你,那个陆璃,你又看中她哪儿了?”

宋枫城再次被噎得够戗,顾不得风度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瞪着眼骂:“你丫的展劲,合着我今儿就是上赶着白送上门,给你们两口子扎筏子玩的是吧?”

展劲更绝,干脆利落吐出一个字:“滚!”

宋枫城气得一张脸煞白,腾地站起来,拎起衣服,手腕子直抖:“就为了这么个女人,你今儿就这么不给哥们儿面子,我真是瞎眼了我…”

展劲坐在沙发上,连腿都没挪个窝,拿过茶壶又倒了杯茶,闲闲地说:“你要真当我是哥们儿,今儿你压根儿就不应该来。”

宋枫城今儿个为什么来,要不是展劲早先就对他跟陆璃那一点事儿知根知底,他还不一定会来。他们俩的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因为这个陆璃,宋枫城欠过江梓遥一个人情,所以才有丽晴饭店那茬儿。

而今天宋枫城会主动登门奉茶赔罪,一方面是他确实不想因为丽晴饭店那件事儿,坏了跟展劲十多年的兄弟情谊,另一方面也有江梓遥的托付,想让他过来看看他们俩相处得如何,最重要的是,展劲还知道陆璃的事。

要说道歉这事儿,在宋枫城看来,可谓一举三得。既帮了江梓遥,又给展劲顺了毛,还能得知点陆璃的消息。在他看来,江雪籽跟展劲本来就不合适,展家现在风头正劲,是不太可能容下这么个生父不详的私生女做儿媳妇儿的。

可他这点儿小心思,又怎么瞒得过认识他十几年的展劲,直接一句话把宋枫城这个没安好心的主儿噎回去了事。

送走了宋枫城,展劲回到楼上卧房,就见江雪籽又躺回床上,裹着一床雪白的被子,跟个蚕宝宝似的只露半张如玉似雪的小脸在外面。

展劲脱掉鞋子,爬上床,连人带被子地抱了过来,又拽啊扯的,终于把被子扯开一条缝,然后脚一蹬,长腿一伸,直接将她的两条腿隔开,手臂一揽,就将只套了件衬衫的丫头抱了个满怀。

江雪籽这会儿心里乱糟糟的,正烦心呢。被他这么一闹,两腿之间的地方又感到丝丝缕缕的酸痛,不禁皱了皱眉,别过脸,也不答理他。

展劲一见她这表情,也跟着皱了皱眉,把被子重新裹严实了,把她两条光裸的腿夹在自己两腿之间,大手在她背心抚了抚,想了想还是把原本想问的话咽了回去。

她有事儿瞒着他,有计划想要筹谋,有煎熬,有不甘,更多的是亲人施加给她的难过和寂寥,他都知道。可她既然现在不愿意说,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问。所以他只是沉默片刻,便在她的下巴上吻了一下,说:“下周大哥生日,跟我回家里一趟,好不好?”

江雪籽心里一惊,猛地抬头,正好头顶一下子撞在展劲的下颏上。这一下撞得挺重,连她都觉得有点疼,何况展劲那不是头骨,而是下颏骨。

江雪籽连忙往后退了退,伸出素白小手,扒着他的脸要瞅个仔细:“让我看看是不是青了。”

展劲嘶了一声,搓了两下才松开手让江雪籽看:“没事儿。”

江雪籽一看,果然红了一块,用手指一摸,还挺烫,没准待会儿真能见青。

江雪籽不言不语地给他揉了好一会儿,抿着唇,刚要说话,就被展劲握住手,低下脖颈,以吻封缄。

这个吻来得格外缠绵,又带着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急躁和不安,开始得急促,结束得绵长。末了,展劲在她的嘴角轻轻吻着,又用舌尖舔过被自己吮得微肿的唇瓣。

江雪籽垂眸,纤长细巧的睫毛如同被雨水打湿的蝶翼轻颤着。

展劲捏着她尖巧的下巴,又在她的眼皮上亲了一下,说:“答应我,好不好?”

江雪籽抬起眼帘,就见展劲一双黝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那里面的笃定和审视让她突然心头一紧,没来由地就觉得心虚。

展劲的脸色却一派平静,他仿佛完全没有觉察到她的畏缩和退却,说:“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你都答应我,不会提分手。”

江雪籽的心头猛地一缩,一喘气的工夫,好像整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被他那么盯着仿佛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她原本最爱的就是他这一双眼,沉静,悠远,从十多年前起,就如同一道明亮平和的光默默追随着她,让她发自内心地感到温暖、踏实。她那时就想,有这样一双眼的人,或许能透过她看似光鲜亮丽的外表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无措和孤独,她所有不能言说的苦闷寂寞,父母、亲人的疏于关怀,外人故意为之的谄媚讨好以及背地里的议论纷纷,甚至她对未来的恐惧和茫然。他能看穿这一切,却也不说穿,只是陪她一起,顺着她的意,与她聊着那些看似猎奇、实则枯燥的话题。

可现在,同样被这双眼看着,她却无端觉得畏惧且混乱。

越是爱一个人,才越是怕一个人。

她怕他生气,怕他不喜,怕他对自己的感情只是一时冲动,更怕他因为自己背着他做的那些事而对自己感到不屑和厌恶。她害怕被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更害怕他向她索要那句承诺,而真正让她打从心底里感到恐惧的是展劲的这种眼神。她心中是如此恐惧和不安,可在那一双仿佛充满魔力的眼眸之下,她竟然糊涂地点了头,答应下他这句话。

展劲将她所有的情绪尽收眼底,嘴角绽出一缕笑,再次吻上她的唇:“我们待会儿出去一趟,给大哥选份生日贺礼,由你来挑,好不好?”

江雪籽这两天都在为挑礼物的事情头疼,连复习参考资料都快顾不上看了。她现在总算知道这男人打的是什么算盘了!把这么大一件事直接交给她办,何止是看得起她啊,简直是太看得起她了!这根本就是不想让她有工夫琢磨那些有的没的。她整天在网络上搜罗各种有品位有格调的新鲜玩意儿,剩下的时间不是做饭做家务就是准备资格考试,她哪儿还有时间和精力去做别的啊!

就连展陆和江梓遥的那两条短信,最终也都是一通电话了事。

跟江梓遥的通话比较简单,前后不过十来分钟,他们又跟上次在车里那次打电话一样,每个人说一句话都要斟酌半天。十几分钟下来,他们其实也没说上几句话。

江梓遥让她回电话的用意很明显,就是不赞同她跟展劲住在一块儿。图书馆还有搬家那事儿,他提都没提一句,只是告诉她,给她在市中心找了套八十平方米的公寓,房子是直接挂在她名下的,付的全款,也不用还贷,更不用再看其他人的脸色。按照江梓遥的意思,让她过一个礼拜就搬过去。另外他还在国家图书馆给她找了份工作,如果她想做什么其他的工作也可以提,他可以找朋友看能不能安排。

江雪籽却没接这个茬儿。

展劲曾经跟她商量过,想让她重新去读大学,或者夜校也好,至少把大学本科的文凭拿下来。这样无论将来想干什么,有文凭在手,无论谁给安排、怎么安排都好说话。

可江雪籽心里,另有一套想法。

她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就是读夜校或者半工半读那种,最少也要两到三年。B市毕竟是帝都,这两年市场竞争激烈,别说名牌大学研究生学历或者博士学历,就是海归回来,文凭都不大好使。她要是按展劲说的,去重读大学是圆了曾经的大学梦,可除了填补曾经的那份缺失,实质上的作用和意义并不太大。

展劲当时听她这么说,也没生气,就是笑呵呵地瞅着她,问她:“那依咱籽儿的意思想怎么着?”

江雪籽咬了咬唇,还是跑到隔壁她曾经居住的那个房间抱了一摞书出来。

展劲挨个儿翻了翻,呵!全都是国家二三级翻译资格水平考试相关的参考书。

展劲把笔记本拎过来,打了几个字,看了会儿网页,才问:“三级比二级低,口译和笔译都有,还能一块儿考,你想两样都考?先考三级,还是直接考二级?”

江雪籽有点儿接受不了地睁大眼,格外无语地瞪着这男人小半天才说了句:“你对我就这么有信心?我大学只念了半年。”

展劲悠悠一笑:“你当初报的不就是英语系,你那时候还说大三时候选二外,想去国外留学,你以为我记性是有多不好?”

江雪籽不言不语地白了他一眼,展劲误解了她的意思,又说:“还有,你过去那么爱看书,把你一天到晚搁在图书馆,你能一点都不看不学?我们家籽儿这六年在图书馆,哪能是白待的!”

江雪籽只用一句话就击溃了他的自信满满、得意扬扬:“你记性那么好,当初还不是没认出我来。”

展劲顿时有点窘,拇指刮了刮额角,吸了口气儿才走到江雪籽跟前,把人往起一抱,歪嘴笑着说:“那还不是你故意不想让我认出来,连正眼看我一下都不肯,一句实话都没有,还什么…习惯性晕车?”

江雪籽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随即,展劲把她抱得离地约莫有二十公分,这样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唇正好轻贴着她的耳垂:“还有,你变瘦了好多,小时候你多好看啊,脸圆嘟嘟的,哪像现在,下巴尖得都快能当锥子使了!”

江雪籽狠狠地捶了他一把,瞪着大眼,凶巴巴地说:“我现在就是没小时候好看了,怎么着?你嫌弃我,那还不赶紧把我放下来,我…”

展劲还真立刻把她放下来了。

江雪籽都傻了,这下他们又回到平常对视的角度,江雪籽必须得仰着点儿下巴才能跟他的视线对上。

展劲一看她瞪着一双大眼,抿着粉粉的唇,一脸又气愤又委屈的表情,还真没憋住劲儿,扑哧一声就笑了:“把你放下来,你要怎么着?”

江雪籽还是头一回被他这么对待,面子上自然下不来,气得转身就走,结果被展劲从后头一把抱住。

这还不算完,展劲的手还顺着她的小腹往上摸,一直将一方柔软牢牢实实地罩在掌中才停下来:“前些日子你就是太瘦了,甭学电视上那些什么演员明星,那样不好看。”顿了顿,又说,“这样摸着舒服。”

这还是在书房啊!江雪籽那个有点儿古板的小脾气又爆发了,扒着展劲的手骂他:“你…你不要脸,大白天的在书房你也…”

展劲笑得都快岔气儿了,从后面抱着她,胸膛微微震动,直震得江雪籽的后背酥麻:“小姐,你到底是什么朝代的人?连我妈都没你这么多讲究,什么看音乐剧不许说话,在外面只许拉手不给亲,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不能碰,还有…”

展劲的嘴唇在她的耳垂上蹭了蹭,随即张开牙齿,轻轻地咬了一下,低沉微哑的声音伴随着那下轻啃,让江雪籽半边身子都麻了:“谁规定做这种事儿只许在晚上,只能在床上?”

江雪籽被他给吓得浑身一激灵,挣开他就往外跑,一边红着脸颊,一边小声骂了他一句:“流氓。”

展劲扶着桌沿哈哈大笑。等笑够了,人都被他吓得跑去一楼厨房准备午饭了。

江雪籽实在不知道该送展锋什么礼物,从展劲那里得不到一丁点儿建议,几番犹豫,就打电话给展陆:“去年大哥生日,你们大家都送的什么?”

展陆在那头把文件合上,从饮水机往茶里添了些热水:“展劲没跟你说?”

江雪籽咬着唇,微窘,她总不能把展劲每次拿来堵她逗她的那些话直接说给展陆听啊!那也太不像样子了。所以只能轻轻“嗯”了一声:“他说,让我看着挑。”

展陆轻啜一口沏得正好的雀舌,语含笑意说:“也是,去年这帮子人都没个正形儿,展劲也没法儿说。”

江雪籽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就听展陆又说:“展劲送的那个还凑合着,是个从西藏那边淘来的物件,听说是过去一起当兵的来了B城一趟,给他捎了几件。两把藏刀,一把给了展锋,一把给了我。还有两块软玉,听说是有年头的,一块给了乔小桥,还有一块给了伯母。”

江雪籽默默地记下了,展陆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儿,笑了两声,才说:“我送了一瓶贵腐,一瓶干红。展锋好这口,我也没什么新意,反正每年都记着给他淘换两瓶洋酒送过去,就算完事儿了。哦,对了,去年展瑶挺有意思的,他和展茜合伙送了展锋和乔小桥一屋子的香槟玫瑰,从卧室到浴室,床上、桌上还有浴缸里全都是,花了不少钱,不过女人都爱这个。乔小桥好像挺喜欢的,展锋也看得乐和。”

这个倒是给了江雪籽以启迪,想要投展锋所好固然难如登天,可要想让乔小桥高兴就不是什么太大的难事儿了。毕竟女人最了解女人,而能让女人心花怒放的东西虽然不能说比比皆是,但也不是那么稀罕难找。展锋的生日宴,乔小桥又怀着身孕,要是能送一件讨彩头的好物件,让他们两口子都高兴不就更好了吗?

等到了和展陆约好的餐厅,江雪籽想着这会儿正好赶上展劲午休,应该先打个电话跟他商量商量这事儿。毕竟是她和展劲合送的贺礼,展劲要说不满意不合适,她就只能另想办法,也就不用展陆白搭工夫了。而且展劲要是问起来,是谁给出的主意,介绍的地方,包括展陆说下午有空可以陪她一起去的事儿,她都不介意让展劲知道。

可一连拨了六七次,展劲的手机都不通,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听,怎么都打不过去。

江雪籽无奈,眼看饭菜都端上来了,只能先把手机撂一边,举起手边的茶杯,朝展陆敬了一敬,笑着说:“你们法院应该挺忙的吧,真不好意思,明明是我请你吃饭,还要你三番两次地提那件事儿,让你多费心了。今天你又抽空陪我淘换东西,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谢谢你,展陆!”

展陆也端起茶杯,在她手中的陶瓷杯沿上轻轻碰了一下,一双眼微微弯起,清俊的脸上露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浅笑模样:“你太客气了。”

江雪籽嘴角弯弯,举着茶,轻抿一口,又四下看了看这间以“茶味”闻名的餐厅:“你好像对茶挺有研究的。”

展陆的目光温温脉脉,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细细观看着她的侧脸。她比前阵子见面时气色又好了许多,脸颊圆润少许,身材也略显丰腴。因这两分丰腴,脸色也见了淡淡粉色的红晕,连带那神情柔和的眼角眉梢又添了三分娇媚。

展陆细细打量着,不自觉就屏住了呼吸,直到江雪籽转过脸,将带着些疑问的视线投向他,展陆才猛地回神,乍然恢复呼吸的当口,手里的茶杯一动,溅出几滴热茶在修长的指上。他放下茶杯,拿过餐巾,擦了擦手上的茶渍,弯起嘴角,浅浅一笑:“抱歉,我刚才走神了。你说什么?”

江雪籽微微垂下眼,不愿去深想刚才转回头时展陆那炙热的目光。她又饮了一口热茶,才笑笑说:“没什么,我是觉得你挺会吃的。这地方环境不错,东西也做得别致,我还是头一回来。”

展陆看着她半垂着的眼帘,还有那两排轻轻扇动的羽睫,以及眉眼间那抹不太自在的闪躲,暗自吸了口气,搁在桌下的另一只手不由得握紧了拳头,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脸上却全然没露出半分不妥来:“先尝尝吧,你要喜欢以后可以让展劲带你来。”

“我这里有几张店老板给我的优惠卡,之前好像给了他们哥俩一人一张。你回去跟展劲说,他一准儿知道。”

听到展劲的名字,江雪籽心里略微踏实了些,抬起头看了一眼展陆,拿起筷子夹了筷龙井虾仁,在唇齿间细细品尝,又笑着说:“味道确实好,比我小时候去杭州时尝过的龙井虾仁还地道。”

展陆闻言一笑:“这家的老板是地道的杭州人,做菜又舍得用好茶叶,味道应该不会差。”

江雪籽点了点头,唇边挂着礼貌的浅笑,安静地吃着碗里的饭菜,间或饮一口热茶。

接下来二十多分钟的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展陆看到江雪籽撂筷才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看似自然地说了句:“这会儿你再打个试试,他那边没准儿刚才有事儿耽搁了。”

展陆越是这样,江雪籽越是提着一口气儿,心里怎么也恢复不到之前的坦然无畏。

或许是之前展陆的态度和言行太过于自然顺畅,又或者她前阵子一头扎进跟展劲的甜蜜热恋,所以她从来都没想过,展陆对她会有什么不一样的情愫。可他刚才看自己的那个眼神实在太不寻常,饶是她不是对这种事非常敏锐的那种女人,都感觉到了他眼神里流露出的柔情脉脉。

但是,江雪籽只是点点头,朝展陆投以一抹微笑,拿过手机,摁下那个早已熟记于心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被人接起,话筒那边传来的竟然不是江雪籽所以为的那道低沉男音,而是一道爽利清澈的女声:“喂?”

江雪籽一愣,张了张唇,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话来:“我找…展劲。”

那道女声没有半分迟滞,很快回答说:“展哥这会儿不在,有什么事儿吗,我可以帮你捎口信儿。”

江雪籽微微蹙起眉心,慢慢地说:“你是赵清?”

电话那头的女人抬手一抚自己脸畔的短发,黑白分明的大眼中闪过一抹冷凝:“是啊,我是。我们这边现在挺忙的,要没什么正经事儿,先挂了。”

江雪籽没有说话,电话那边等了几秒,便先挂了线。

展陆见江雪籽表情不太对,等她挂了电话,他斟酌片刻,才问:“不是展劲接的?”

江雪籽“嗯”了一声,抿出一抹笑:“大概是他忘记拿手机了,同事接的。”

“没事儿,咱们待会儿直接去好了。我觉得你说的那个地方挺特别的。他工作忙,我不烦他了。”

展陆的目光始终温然有礼,不透露半点儿疑虑,心里却很明白那个同事恐怕是个女的,而且看江雪籽刚才通话时的神情,能猜得出她们俩应该是旧识,并且,恐怕是不怎么愉快的旧识。

赵清…展陆的目光闪了闪,如果是他认识的赵清的话,这件事情可就真有点儿意思了。

展陆所说的地方名为“孤鹜堂”,就位于城南那片老四合院,离展陆母亲开的那间饭馆只隔了一条长街。尽管已是初秋,这座院落里却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绿色,脚下是大块大块的青石板,拐弯处偶有一两盆叫不上名字的盆栽,花朵开得素雅疏落,除了似有若无的水流声,头顶高树上鸟儿的啁啾声,再无其他嘈杂人声。目光所及之处,古色古香之中又不失天然味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来到某个神秘的隐士居所。

地方太过于静谧,而江雪籽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所以两人这一路走来寂寞无声。所幸周遭风景美妙,倒也不像他们之前在饭馆吃饭时,有那种各自都觉得难以为继的尴尬。

直到进了一处正厅,展陆才停下脚步,示意江雪籽先迈步,说:“看样子咱们来得巧,店主人难得没出去。雪籽,待会儿你要有相中的物件只管说。

江雪籽点了点头,进到屋里,见屋里摆放的是一色的黄花梨木家具,多余的装饰物品不多,只有一座钟,一只花瓶,还有一面镜,寓意“终生平静”,仿造的是徽派风格的风俗摆设。

屋里似乎没有人在,江雪籽站在一张交椅旁,尽管知道眼前种种皆非俗物,心里既惊讶又喜欢,可还是没有失礼地伸手去摸去碰。想到展陆刚才嘱咐的那句话,又有些不解,便问:“你刚说店主人在,怎么…”

展陆浅浅一笑,在另外一边的椅边站定,指了指江雪籽手边的茶碗说:“喝吧,这茶就是给咱们准备的。”

江雪籽更加不解,微微摇头笑着说:“你别闹了。这地方不是做盆景生意的吗,难道这店的主人还是个能掐会算的?”

展陆没有坐,而是在江雪籽说着话的时候,拿起那盏茶,掀开盅盖,刮了刮水面,嘴角噙笑,格外悠闲地啜了一口热茶。原本站着喝茶的姿势极容易显得粗俗不雅,可展陆这样端着茶,站在从门外照进来的一米阳光里,整个人竟显得格外清雅隽秀,仿佛一棵青松。

江雪籽正等着他答话,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含笑男音,温柔悦耳:“能掐会算不敢当,不过院里安了几处无线摄像仪罢了。”

江雪籽一时无语,展陆倒与这人极相熟,听了这话,抿唇一笑,侧过身说:“安老三,最近有什么好货,赶紧拿出来瞅瞅,我这位朋…”

前一句话还说得极为愉悦,可等展陆看清楚来人身后的两人立时就噤了声。他俊秀的黑眸中快速闪过一丝讶异和防备,紧接着,便将视线投向江雪籽。

江雪籽没有如他那样专注在品茶,自然一早就看清楚从屏风后走出的几人。为首的那人她并不认识,三四十岁年纪,穿着一身白色的刺绣银线唐装,微微笑着的时候,眼角和嘴角都显出些纹路,却并不妨碍他一身出尘的气质,以及那儒雅非凡的好容貌。

而后面那个人,江雪籽从一开始看到对方的面孔整个人就愣住了,乃至压根儿顾不得去回应展陆投递过来的担忧目光,以及走在前面那位陌生男子的好奇打量。

年逾五十的男子,穿着一身暗蓝色唐装,鬓角霜白,中等相貌和身材,走路的时候,比寻常人要显得僵硬一些。他自打看到江雪籽,先是一怔,接着便双目一亮,眼中泛出淡淡水光,眼眶微红,略微发紫的嘴唇也微微有些颤抖,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始终没说出什么话来。

江雪籽愣了许久,身前的双手紧攥成拳,声音颤颤地道出一句:“赵叔叔…好久不见。”

第十四章 要怎样才算情深

(回到相遇的地点,才知我对你不了解,以为爱得深就不怕伤悲,偏偏爱让心成雪。)

城南一间私房菜馆里,橘色的灯光让整间饭馆显得格外温暖,配上有些老旧的八仙桌,一道釉的瓷杯瓷碗,古朴之中又添几分亲切,让人仿佛一瞬间就找到了家的感觉。

江雪籽与赵玉临面对面坐着,她端起茶杯,抿了口味道清新的柠檬草茶,轻轻撩起眼皮儿,尽量用一种平和且不失礼的目光去打量坐在对桌的这个男人。

他比十年前苍老了许多,额头眼角多了几道皱纹,鬓角也见了白发,唯一没有太多改变的是那双始终温和恬淡的眼。

最初那两年,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份DNA化验单是假的,如果赵玉临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如果母亲没有醉酒驾车,赵玉临也就不会大受打击远走异国,那该有多好。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份明知是难以企及的奢望,逐渐被生活的真相侵蚀殆尽,最终转化成一腔无奈和心酸。随着她慢慢长大,懂得更多的人情世故,知晓了暗恋和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她渐渐懂得,自己的母亲无论有多少理由和借口,她的任性娇纵、不顾后果,伤害最深、最对不起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江家人都晓得她早慧,父母外公更是从小就夸奖她记性好。她的记性确实也非常好。她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经常夜不归宿,是赵玉临喂她吃饭,陪她画画玩玩具,晚上把她抱上床,认真又耐心地给她讲床头故事。后来等到她六七岁了,她记得无数个夜晚,在她已经入睡之后,会被父母的争吵声吵醒。其实说到底,赵玉临几乎很少主动跟江芍蓉发生争执,即便是江芍蓉主动挑起战火,赵玉临也很少还嘴。许多时候,小小的她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屋子里一片黑暗,枕边是赵玉临给她从M国定做的洋娃娃,耳边听到的都是母亲尖声的质问和苛责,而赵玉临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偶尔出声还是劝她小声一点儿,不要吵到宝宝睡觉。

是啊,那个时候,她还是赵玉临口中的宝宝,每天念叨在嘴边的籽儿。即便他们因为感情不和,协议离婚,江芍蓉带着她搬回江家,擅自做主给她改了江姓。每周赵玉临跟她见面的时候,看着她的目光,嘴边的微笑,还有那个独一无二的亲昵称呼,包括对她这个独生女儿极尽所能的宠爱,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直到…那张DNA化验单的出现。

江雪籽猛地回神,收回视线有些朦胧的目光,状似不在意地擦了擦眼,弯起一抹笑说:“对不起,您刚才说什么?”

赵玉临手里捧着菜单,微微笑着,看着她略微发红的眼,强压下堵到喉头的哽咽,叹了一口气说:“是不是还不太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