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嘘——”刘病已急了,他回家来是有重要使命需要悄悄完成的,如果许平君这么一哭闹,很有可能把许夫人给引出来。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焦急地将跪在泥水里的许平君拽了起来,“别哭,别哭,我赔…我保证赔给你…”

她揉着眼睛大哭,“这是你打破我的第二只陶碗了,你上次只赔了根鸡毛…我不要鸡毛,我要我的碗…”

刘病已头皮一阵发麻,忙软语哄她:“不赔鸡毛,我…我用鸡蛋赔你!”

“鸡蛋?”她困惑地眨巴眼,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嗯,鸡蛋。”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带着许平君去了后院的鸡棚。许夫人养了两窝鸡,分别是一只公鸡,一只母鸡,还有两只半大不小的雏鸡,因为怕大鸡和小鸡争食,所以用木栅隔成了两窝。许平君见刘病已蹑手蹑脚地朝鸡窝走去,便在后面说了句:“今天小花还没下蛋呢,母亲嘱咐我来看过好几回了。”

刘病已在心里偷笑,不是母鸡不下蛋,只是今天下的那颗蛋早被某人提前摸走了而已。当下也不声张,悄悄爬进鸡窝,两只小鸡吓得缩在角落里直叫唤,隔壁的两只大鸡在窝里上下乱窜,咯咯声嘈乱不休。

刘病已手上被啄了好几口,才勉强将一只鸡抓到手。许夫人在楼上听到鸡叫,喊了两声女儿的名字。刘病已见势不妙,立即从鸡窝里钻出来,拖起边上的平君撒腿就跑。

一口气飞奔出了门,平君仍蒙在鼓里,纳闷地问:“不是说要拿鸡蛋吗?你为什么抓了小鸡?”

刘病已嘿嘿一笑,“因为得去拿鸡换蛋啊!”也不跟她解释,一手拎着咯咯乱叫的鸡仔,一手拖着许平君,往那户人家走去。

张彭祖正被那仆人盯得发毛,好容易远远地看到刘病已与许平君携手而来,差点激动得哭出来。

刘病已跑到那仆人跟前,把鸡往他怀里一扔,那鸡在仆人胸前一撞,呼啦啦扇着翅膀扑腾,慌得那人赶紧丢开扫帚去抓鸡。刘病已回头冲张彭祖一笑,“蛋呢?”

张彭祖乖乖地交出蛋,“做什么?”

刘病已转手塞到许平君手里,“赔你碗,两清了。”

许平君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小手里揣着尚带余温的鸡蛋,脑袋被搞得糊里糊涂的,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仆人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鸡,然后冲门里喊了声:“姑娘!”隔了会儿门开了,有个小婢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了下:“平哥,你是唤哪位姑娘?”

仆人刚要回答,门里一个声音很平静地说:“是叫我呢。”

婢女啊了声,让开身,怯怯地低下头,“原来是三姑娘。”

门缝拉开,门里走出之前的那位小女孩儿。仆人叫了声:“三姑娘。”便把手中的鸡递了过去。她看也没看,目光往远处一扫,紧绷的脸色慢慢舒缓了。

“平君。”她喊。

许平君亦甜甜地回复她的问候:“意姐姐。”手里捧着鸡蛋,小跑过去,“意姐姐你练完琴啦?我一个人在家玩,好无趣呀,姐姐什么时候能陪我一块儿玩呢?”

“你认识他们?”

平君回过头,见是问刘病已和张彭祖,便随口回答:“哦,那是病已…哥哥和彭祖哥哥,经常来我们家玩。”小鼻子皱了皱,那声“哥哥”叫得分外勉强。

“亲戚啊…”那女孩面色稍霁。

“意姐姐,你让病已哥哥抓我们家鸡干什么?你们是在一起做游戏吗?”她抓着那女孩儿的胳膊摇晃,不满地撒娇,“为什么你们在一块儿玩也不带上我?”

刘病已见势不妙,扯了扯张彭祖,示意赶紧溜。哪知脚步才动,女孩的声音已尖锐地拔高:“你们偷——鸡?”

“哪…哪有?”刘病已硬着头皮狡辩,“鸡是用来和蛋交换的,蛋是赔她的碗的…碗、碗破了,蛋在她手里!”他无辜地摊开手,“就是这样,不信你问她。”

张彭祖在一边连连附和:“鸡换蛋,蛋赔碗…没错!”

许平君被他俩绕得昏头转向,傻乎乎地看了眼自己手里的蛋,支支吾吾地应了声:“应该…是…鸡换蛋,蛋赔碗…”

少女冷哼一声,跨前一步,直接切中要害:“那鸡从何来?蛋从何来?”伸手推了一把懵懂的许平君,“平君,他们两个在耍你!”

许平君啊了声,她年纪虽小,还不太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心里倒还认得一个理——跟自己从小玩到大的邻家姐姐是绝对不会欺骗自己的。

“姐姐,帮我拿一下!”她将鸡蛋塞给少女,又从仆人手中要过扫帚,愤然回头,“刘病已——”

刘病已被她咬牙切齿的叫声吓得腿肚子一哆嗦,竟而愣住了,张彭祖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大叫一声:“兄弟,逃命哇——”

05、上官

金氏兄弟以为皇帝会夜宿合欢殿,便都没留在宣室殿内值宿,金建回了家,金赏则留宿在承明殿。

可偏偏昨儿夜里皇帝回来了,在床上倒头就睡,可在寝室外值宿的小黄门却细心地发现,皇帝翻了一夜的身,竟是没怎么睡。等到天不亮叫起,皇帝顶着一圈黑黢黢的,满脸疲惫的样子着实吓坏了所有人。宫里的小黄门伺候主子穿衣梳洗时察言观色,个个留上了心,当即从承明殿请来了金赏。等用完朝食,金建也匆匆忙忙地入了宫。

金赏在皇帝跟前没敢多提昨晚的事,金建却口没遮拦,时不时地好奇追问,被金赏狠狠瞪了两回却还是毫无知觉。没办法,金赏只能打岔说了几个笑话。

金赏为人严正,颇有其父之风,倒是他弟弟金建性格活泼,他们兄弟两个随皇帝一块儿长大,三人早已彼此熟识性情。以往说笑搞怪的角色常常由金建扮演,冷不丁地金赏冒出几句诙谐之语,非但没让人感觉好笑,反而生出一股冷意。

金赏的用意只是想让皇帝分些心思,一会儿也好有精神主持常朝,虽然,常朝上基本不用他费什么力。

皇帝如何不懂金赏的用意,对那些不太好笑的笑话报以微微一笑后,整装肃容,在一大拨宦臣内侍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前往中殿路寝临朝。

天子常朝,六百石以上的官吏齐聚一堂,皇帝随仪仗步入,朝臣们手持笏板分列两班,左武右文。皇帝站立御座前,举高睥睨,环视群臣,却丝毫没显出半分倨傲之色。旭日之芒从殿外照射进来,金色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愈发映衬出那张年少绝美的脸庞透出一股柔弱稚嫩的气息。

金赏站在皇帝身后,高声唱赞:“众官拜!”于是朝臣呼啦啦跪下行拜礼,金赏代皇帝赞礼:“制曰:可!”众臣起身,礼毕,皇帝登御座而坐。众臣分两列入席,最前者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两位中朝大臣独席而坐,再下首外朝大臣则以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

皇帝端坐于御座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群臣在激烈地讨论着国事,无论大事小事,议论的焦点最终都会放到两位中朝辅政大臣以及外朝丞相、御史大夫身上,而他,就像是尊贵华丽的装饰陶俑一般,静静地,无声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直到日上三竿,冗长的朝务结束为止。

退朝后回到宣室殿,脱去身上厚重的朝服,才发觉身上捂出了一层虚汗,正要去洗沐,门外小黄门通禀说是大将军霍光求见,无奈只能捂着一身汗湿重新换上套干净的常服。因为见皇帝额头上直冒汗,金赏便将接见的地方临时由温室改到了凉室。

清凉殿的蘅芜香气已经淡了许多,但皇帝仍是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才刚坐稳,小黄门便引着霍光走了进来。

霍光中等身材,虽年近五旬却仍可看出其肤色白皙,加上秀眉明目,长须美髯,使得他相貌颇显年轻。他走路很轻,着地几乎无声,但每一步却都踏得稳健有力,就与他的为人一般,从无半分行差踏错。

进了殿,金赏依礼唱赞:“皇帝为公兴!”随着这一声赞,皇帝从榻上站了起来。霍光站定,恭恭敬敬地向皇帝稽首而拜,金赏喊了声:“敬谢行礼!”算是代皇帝还了礼数,于是霍光起身。

君臣归坐,霍光面色柔和,嗓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中规中矩到了极致,先是就今日在朝上讨论的几件外朝政务略略奏禀了自己的观点,皇帝除无结论的话题外,都回复了:“可。”

等朝务讲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后,霍光微微一笑,话锋陡转:“陛下身体可好?”

皇帝下意识地抿紧了唇,但观霍光面色,谨慎中微透一股慈蔼之色,犹如长者,他心中一软,不由得点头道:“甚好。”

霍光微笑,语带忧色:“陛下幼年即位,臣尽心辅佐,虽日夜祈盼陛下早日成人,亲理朝政,然亦担心欲速则不达。安阳侯与臣乃姻亲之好,对于进御采女一事,臣本该赞同才符亲亲之义,只是家事不可混同国事,陛下掖庭之事却也应认同为国事…”

皇帝摆摆手,笑着打断他的话:“两位将军皆是先帝托孤辅臣,朕相信长公主的眼光不会差,霍将军不必太过谦虚了。”

霍光笑得含蓄,皇帝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异样的情绪来,可惜没有,他神色如常,平静温和。

两人又聊了几句其他的,末了霍光像是突然临时起意一般,从袖内取出一封帛书递向他,“听闻陛下欲募民迁徙云陵定居,此乃诏书拟本,请陛下过目。”

皇帝勉强一笑,从他手中接过,白底黑字上已然加盖了“皇帝行玺”的印章,紫色的印泥分外刺眼。他将诏书还给霍光,吁气道:“就这么办吧。”

背上的虚汗一阵接一阵地往外冒,霍光离开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金赏站在他面前,面带忧色地望着他,可他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隐隐地想起了三年前的事。

那时父皇刚刚驾崩,尚未从丧母之痛中恢复过来的他又遭遇了丧父之痛,从他记事以来,那一年的遭遇可说是突然将他从天上狠狠摔到了地上。父皇遗命四位辅臣托孤,他在悲痛中被捧上了皇位。因为年幼,所以国家政事全权由辅政大臣抉择,同时那位同父异母,年纪足可当他祖母的大姐鄂邑公主入住未央宫内廷省中,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在他的概念里,一夕之间,父皇的角色被大臣们所取代,而母亲的角色也被大姐所取代,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年,他八岁。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未央宫内妖魔肆虐,怪物横行,他惊恐,害怕,一闭上眼似乎面前便晃过一片鲜红的血色。金赏和金建虽然日夜相伴,到底也只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于是三个人彻夜不眠地坐拥在一起,吓得浑身发抖,生怕一眨眼鬼怪便会将他们拖走。

也就是那一晚,在那个据说未央宫内有鬼怪滋扰的深夜,父皇的梓宫尚停灵于前殿,夜间负责值宿的官吏们却在灵前一个个惊恐无状。大将军兼大司马霍光心急火燎地召来尚符玺郎,欲收玺印。尚符玺郎负责保管六枚玉玺,国家权符的命脉也正是系在这六枚玉玺之上,霍光要收,郎官不肯给,不惜拔剑相向,宁可舍头颅,亦不授玉玺,于是这件事的最终结局产生出颠覆性的转变。霍光当着众臣僚的面嘉许郎官的忠义,增加了他两个等级的俸禄,全天下的人在这之后纷纷称颂大将军的为人正直,处事公道。

那时候,被那些鬼怪故事吓得肝胆俱裂的他也相信的确如此。如果一年之后金日磾没有病卒的话,他愿意一直这样相信下去,相信自己的父皇,相信他给自己的继承者铺好了一条最为理想的政治道路。

“陛下!陛下!”金赏急得不知所措,皇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皓齿咬着唇,豆大的汗珠正顺着鬓角滑下。

“朕没事。”他虚软地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水,“去预备沐汤。”

金赏打发金建去安排,自己则伸手将皇帝搀扶起身。皇帝深吸口气,将胸口郁闷慢慢吐了出来,语气清冷:“金赏,有时候君臣间不需要知会,只需要默契,他敬我一尺,我报他一丈,这样就够了。”

金赏嘴角翕动,却没有出声,低头扶着皇帝一步步踏出清凉殿。

一尺与一丈,终究一尺还是短了一丈好几倍。

这句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最终烂在了他的肚子里。

许广汉在前头小心翼翼地持灯引道,其实皇帝本可早来,可他偏偏一直待在宣室殿到天黑才动身来掖庭。许广汉额头微汗,为了等这个时刻,他和许多其他少府内臣一样,都还没有进食,空空如也的腹内此刻正饥饿难耐。

然而再难耐也只能忍耐,他悄悄喘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张贺清楚今晚合卺侍寝之事举足轻重,他不放心其他人,所以特意指了许广汉亲自当值。可他恰恰忘了,许广汉为人厚道诚恳,却独独性情上有个极为致命的缺陷——迷糊。

饿得饥肠辘辘的许广汉只顾依照平时走惯的路线引导队伍前行,将张贺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走了没多远,只听身后皇帝一声喊:“且住。”他在惯性使然间被吓了一跳,茫然地回头,却见一排明灯执盏的映照下,皇帝在一道殿门前驻足,侧首仰望高阁重宇。

月色笼罩下的飞檐,与树枝的阴影重叠在一起,乍看之下颇有狰狞气息。顺着皇帝的目光往上看去,许广汉惊得双手一颤,险些将灯失手摔地上,他僵硬地愣在原地,背上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打湿。

皇帝仰首凝视着那道门上的匾额,虽然距离太远光线不及,但他似乎仍能清晰地看到那匾额上笔画苍劲有力的三个字——钩弋殿!

儿时的回忆全部封闭在这道朱漆鎏金的巨门之后。

母亲…

银铃般的稚嫩笑声在不断地飘荡,重重氤氲中一位窈窕纤细的华衣女子手牵蹦蹦跳跳的小儿,两人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月色笼罩下的飞檐,与树枝的阴影重叠在一起,乍看之下颇有狰狞气息。顺着皇帝的目光往上看去,许广汉惊得双手一颤,险些将灯失手摔地上,他僵硬地愣在原地,背上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打湿。

皇帝仰首凝视着那道门上的匾额,虽然距离太远光线不及,但他似乎仍能清晰地看到那匾额上笔画苍劲有力的三个字——尧母门。在这道门后便是他曾经生活了七年的钩弋宫,他儿时的回忆全部封闭在这道朱漆鎏金的巨门之后。

母亲…

银铃般的稚嫩笑声在不断地飘荡,重重氤氲中一位窈窕纤细的华衣女子手牵蹦蹦跳跳的小儿,两人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弗陵…

弗陵…

那一声声熟悉的呼唤几乎将他的神志打乱。

弗陵,母亲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啊——

弗陵,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啊!

弗陵…

橘红色的光芒在皇帝苍白的面颊上跳跃,许广汉悔恨懊恼得几欲撞柱,身后的小黄门在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不耐烦地拍开。

谁都知道这会儿得想办法把皇帝引开,再这么停留下去,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万一天子心念转变,想重游故地,那今晚凤凰殿内必然将空置。只要粗略一想这么做的后果,许广汉便不寒而栗。

正在众人惶惶不安的时刻,皇帝轻声说了句:“走。”

众宦者们如临大赦,许广汉这才发觉自己双腿发软,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队伍继续前行,绕过空荡荡毫无生息的钩弋殿,前往凤凰殿。

到了门口,许广汉示意守在宫门前的宫女打开门,躬身请皇帝进殿。皇帝跨进门槛后,忽然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掖庭丞臣广汉。”他脱口回答,却忘了皇帝是问他姓名,而非职位。

皇帝点点头,同样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霍大将军有位女婿也叫广汉。”

直到皇帝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许广汉才缓过神来,皇帝口中所指的那位应该是大将军霍光的二女婿——京辅都尉邓广汉。

许广汉站在门口,看着缓缓阖上的门扉,忽然想起今夜凤凰殿中侍寝之女,其背后同样拥有着无人能及的显贵家世。

门被推开的时候,她便警觉地挺直了背,脑袋下意识地往靠门处转,才稍稍一动,头上顶的金步摇晃动,提醒着她赶紧归正姿势。

皇帝绕过玉屏风见到的,恰是这样一种情景,凤凰殿的寝室中灯烛亮如白昼,一个瘦小的身影被重重包裹在锦衣华服之中,小小的脑袋上顶着沉重的三鬟假髻。她端坐在床上,虽然极力摆正姿态,可柔弱的身躯似乎已经不堪重负。

那一刻,他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虽然他也曾听霍光提起她的年幼,可万万没有想到,那种年幼的概念已经完全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他缓缓走近,绕床打量,她坐在床上一点声响也没有,安静得像个没有生命的陶俑。终于,皇帝忍不住发问:“你几岁了?”

“五岁。”小人儿口齿尚带着一种模糊的稚嫩,她在说出这两个字后,飞快地抬头瞥了他一眼,脸上表现出一种慌张,“回…陛下,妾…五岁。”

一字一顿,刻意拿捏的腔调显然是受过大人调教后的表现,皇帝一时兴起的好奇也随着这样生硬的“中规中矩”而骤然中断。他在心里自嘲地想,这样的规矩,果然像极了某人。

差点忘了,她虽然年幼,却并不代表着无知。

她很紧张,两只小手搁在膝盖上微微发颤,因为她的紧张,却反倒让皇帝感觉肩上的紧绷感骤减。

“上官…”他踏上床,在她对面坐下,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只喊了她的姓氏。

“诺。”声音很轻,却还是泄露出她声线的颤抖,那张精致美丽的脸蛋上除了一团稚气外,和宫中的妇人没有任何分别,同样敷着厚厚的铅华,描着细细的远黛,点着鲜红的樱唇。很华丽,却同样很滑稽。

是的,她姓上官,她的祖父是左将军上官桀,她的外祖父是大将军霍光。她是两个士族完美的结合物,是他的辅政大臣们送给他的最好礼物。

面对着她的紧张与慌乱,他忽然笑了起来,大家族出来的孩子即使年纪再小,即使心里再害怕,也没有人会对他们有半分怜惜同情。没有…他们那些大人们,从来不会分心考虑这些。

不过,他是否也应该庆幸,今夜凤凰殿中的女子是如此地年幼。

面对一个五岁的女童,比面对一个十五岁的女子要使他更容易接受。如果他的掖庭无法避免地需要去容纳上官家的女子,那他宁可选择一个五岁的孩子。

他整个人放松下来,后背倚靠在玉几上。她才五岁,还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子,看着她满脸的紧张以及欲哭无泪的神情,他忽然觉得,她就像是昨夜的自己,同样的夜晚,同样的进御,主动与被动的关系却彻底颠倒而置。

“你的父亲、母亲是否恩爱相敬?”

上官氏显然不懂皇帝为什么会关心起她的双亲来,她本来满脑子想着进宫前阿保教她的所谓男女之间亲昵的私事,虽然她还不是太懂,却潜意识地觉得那是件很恐怖的事。这时听皇帝提问,她愣了愣,转念想起离家前母亲搂着她哀伤地哭泣,父亲对母亲的严厉斥责,心中疑惑,这样的夫妻,算不算是恩爱?算不算是相敬?

她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选择了一个最简便的答案:“诺。”

他仍是微笑以对,他的和气令对面女孩僵硬的四肢有了些许放松,眼前这个年少英俊的皇帝,更像是经常陪她一起玩耍的邻家大哥哥。她抽动着嘴角,很想试着冲他笑一下,可又不禁忆起母亲的叮嘱,她嫁的夫君是皇帝,皇帝是天子,天子是神,只能尊敬,不能亵笑。

于是,她嘴角的笑容凝固成了一副似笑非笑,欲哭无泪的怪异表情。

“希望你的父母,能一直恩爱如初。”他笑得同样怪异。

06、歌赋

天黑,长安城内宵禁,路不见人。

尚冠里的大门紧闭,里内居民用罢餮食,半数人家已熄灯就寝。在尚冠里一角栽种了棵歪脖子的大槐树,华荫如盖,因为四周布满细竹,除非竹笋到了发芽采摘期,否则很少有人来,于是这里成了里内孩童们的玩耍之地。

“火要熄了,要熄了…赶紧加薪啊!”

“薪在哪儿?我这儿没了。”

“我也没有…”

“去拣树枝啊——”

“平君!你扔树叶干什么?”

“咳咳…”

“咳咳咳…”

“咳咳咳咳…”

一大捧槐树叶子盖住微弱的火苗,沾染夜露的叶子没能使火势生起,反而蓬出了一大股浓烟,呛得围火而坐的孩子们一个个涕泪纵横。

好容易将烟雾挥散,离火源最近的刘病已、张彭祖、许平君三人早被呛得满脸漆黑。许平君边哭边咳,王意急忙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取出手巾替她擦脸。

张彭祖可顾不得这些,心急火燎地催刘病已:“好了没?”

刘病已白了他一眼,“你一官宦小公子,家境富裕,要吃鸡不会回家吃去?偏还留在这里跟我们抢。”

这话一说出口,顿时换来一阵哄笑,里内其他的小孩子纷纷附和。

张彭祖瞪眼,随手指向人堆里的几个小男孩,“他们不也是?”

刘病已笑嘻嘻地从木架上取下黑糊糊的鸡肉,“我先尝尝,看熟没熟。”边说边手脚麻利地撕下一条鸡腿。

张彭祖大叫:“你不能尝鸡脖子吗?”眼见刘病已已撕下了一条腿,他赶紧改口,“那条腿是我的!我的!”

“————”群起轰之,起哄的孩子们拍着小手一起嘘声。

刘病已用后背挡住张彭祖,刚把鸡腿放到口边欲咬,只听跟前有个清脆的声音叫道:“慢着!”

刘病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听到这声音的主人说三道四,刚犹豫着要不要咬下去时,王意搂着许平君的肩膀,似笑非笑地问:“足下手中这只鸡好像是有主的吧?”

刘病已没法,只能嬉皮笑脸地放下鸡腿,故作阿谀状将鸡腿奉上,“三姑娘说的是,三姑娘的鸡,听凭三姑娘发落。”

王意哼了声,推了推许平君,“平君,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