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君听话地伸手接过鸡腿,眼睛乌溜溜地看了看垂涎欲滴的刘病已,又看了看神色平和的王意,然后将鸡腿凑到嘴边啃了一口。

那些小孩子一个个围上来,瞪大了眼睛看她咬这一口,有的直吞口水,有的直舔嘴唇。刘病已凑上前问了句:“好吃吗?”

“噗——”冷不丁许平君吐了出来,一口碎肉和着口水全喷在他脸上。“焦的——噗,噗,好苦啊!噗——我要喝水啊!”抬头见刘病已正狼狈地抹着脸,她扬手将鸡腿砸他脑门上,跳了起来,“你故意的!故意的!你这个坏蛋!赔我的碗!赔我的碗——”

刘病已只觉得鸡腿硬邦邦的犹如石头,砸得他眼冒金星,忙抱头逃窜,“我冤哇——”

许平君人矮腿短,自然是追不上他的,他绕着竹林钻来钻去,不断做出夸张滑稽的动作,惹得其他孩子哄然大笑。

王意不愿看到平君被刘病已耍得团团转,于是喊道:“平君!回来!”

才刚喊完,许平君脚下被竹根绊倒,扑通摔到了地上。

“呜——”她趴在地上捂着脸哭。

王意心急地刚想跑过去,却见有人动作比她还快,一个回身冲到许平君面前,将她从地上直接抱了起来,一边嘟嘟囔囔地骂她蠢笨,一边轻手轻脚地替她拍打裙裾上的泥土。

王意站住了脚,静静地注视着刘病已哄许平君停止哭泣,然后牵着她的小手一同走回槐树下。

“这鸡不能吃了…”张彭祖无奈地把鸡丢掉,“那我们还能玩什么呢?”

“我们玩骑竹马吧!”男孩们提议。

“我们要玩儿戏!”女孩们抗议。

王意是这些孩子里头年纪偏长的一位,加上她长相秀美,为人端庄,家世显赫,所以不论男孩女孩都很愿意和她一块儿玩,听她的话。在七嘴八舌中争不出个定论时,许多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王意略一琢磨,便说:“天晚了,不适宜玩竹马打仗的游戏,还是玩儿戏吧。”指了指地上的鸡肉,“这倒是现成的好材料呢。”

张彭祖翻白眼,“好无趣的游戏,不过是你扮母亲,我演父亲,这又有什么好玩的?我母早亡,父亲在家很少与我说话,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他是家中庶出三男,上面虽有两个哥哥,却很少与他玩在一处。

王意诧异:“你父亲是谁?”

张彭祖撅嘴不答,边上有个男孩毫无避讳地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他父亲是光禄大夫张安世!”

王意哦了声,也没太放在心上,能在尚冠里居住的人家,个个非富即贵,像她家里,皆因祖上在高祖建国时有功,封为关内侯,虽无法与张家的公卿列侯相比,但食邑世袭,家境倒也富足,不愁生计,比之许家又要好出甚多。

“病已哥哥。”朦胧月色下,许平君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发梢上还挂着泥,鼻头红红的,她扯着刘病已的手摇晃,“你答应给我讲故事的。”

平君的提议换来一片附和,大部分人都赞同以讲故事来打发时间,于是大家按年龄排序,轮流讲故事。一开始都还比较稳妥,说的或是家常小事,或是诗经论语典故,直到轮上刘病已。因为平君惦记着仙子的故事,所以非要他讲,于是他半真半诌地说:“皇帝的母亲赵婕妤家在河间,生来就是一位天上的仙女,打出生双手便握成拳头,任何人都掰它不开。直到有一天遇上了我的曾祖父,咳,也就是孝武皇帝啦,他轻轻一碰,赵婕妤的拳头就打开了。后来赵婕妤就跟着孝武皇帝进宫啦,因为她住在钩弋宫,所以大家都喜欢叫她拳夫人或是钩弋夫人。”

人堆里一起发出长长的“哦”声,许平君不甘地说:“怎么这么短啊?不够,不够,我还要听。”

刘病已余光瞥见王意也是一脸期待的表情,不禁得意起来,将日间从澓中翁那里听来的东西如数倒了出来:“那就再说个李夫人。李夫人也是位仙子,貌美出众,孝武皇帝很喜欢她,不过她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死了。仙子死后升天当然还是做仙子,但是因为孝武皇帝思念她,她就偷偷跑到人间来和皇帝相会,还送了皇帝一种什么香…”

许平君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刘病已有些词穷地编不下去了,见许平君没在意听,便打算就此收尾,不想边上的王意突然插嘴说:“是蘅芜香,我听母亲说,这种香至今仍是风靡之物,市里很难买到。”

刘病已完全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蘅芜香,王意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也辨不得真假。

王意笑道:“这个李夫人我知道,绝代六宫,比皇后还要美,我记得有首歌是这么唱的…”她顿了顿,轻幽幽地唱了起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唱罢,赧颜一笑,“我的两位姐姐起舞弄歌时常爱唱歌,我听多了,自然记得。关乎李夫人的还有一首赋,是先帝思念故去的夫人而作,词太长,怕是记得不全了!”

马上有女孩子叫道:“意姐姐,你那么聪明,肯定记得,你唱给我们听啊!”

“是啊!意姐姐,你唱,我们一起伴歌起舞!”说着,一大群人,呼啦啦地站了起来。

王意不好再推辞,羞涩地说了句:“若是唱错了,勿怪。”凝神冥思片刻,放声歌道: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

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

函菱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

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

何灵魂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浸淫敞恍,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歌声轻扬动听,若黄鹂出谷,那些孩子伴歌而踏,长袖起舞,一个个嬉笑玩闹,无一人真正听懂赋中哀切之意。

刘病已原本不想跳的,却被张彭祖拉进了队伍中,没奈何也只得配合着王意的歌声举袖摆腰。十来个孩子,男女间杂,围着大榕树踏歌起舞,欢笑不断。绕树跳了一圈,刘病已无意中瞅见许平君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没有半分笑颜,不禁奇道:“你又怎么了?”

许平君边跳边抬起头来,目光楚楚,甚是苦恼:“你说皇帝是喜欢李夫人还是喜欢钩弋夫人呢?”

刘病已闻言哈地一笑,“两个都是他的夫人,他自然都喜欢。”

“是吗?”她很困惑地皱起眉头,“都是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喜欢吗?可我母亲说,喜欢一个人,心里面就只会记得一个人而已。他怎么可能会两个都喜欢呢?”

刘病已一下被她问倒,忍不住抬手在她后脑勺拍了一掌,“因为你母亲是女子,我曾祖是男子,就好像你是女子,我是男子一样,我们是不一样的。”

他不解释还好,解释起来反而越描越黑,许平君仍是不解地丢过来三个字:“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就是为什么啊。”

“什么就是为什么?”

“就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是男子?”

“我…”

“为什么我是女子?”

“你…”

“为什么可以都喜欢?”

“…”

“为什么?”

正被她问得头皮发麻,猛听竹林外传来一声粗犷的厉吼:“又是谁家的孩子夜里发癫鬼嚎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王意唱得正起劲,被这嗓门一吓,顿时噎住了。其他孩子闭着嘴,彼此面面相觑。隔得片刻,也不知谁起了个头,呼啦一下慌张作鸟兽散。

第三章 时不利兮骓不逝

01、刘据

丁酉,始元三年秋,召上官安之女入掖庭,晋婕妤,擢升上官安为骑都尉。

戊戌,始元四年春,三月廿五,立上官婕妤为皇后,赦天下,擢升上官安为车骑将军。夏六月,上官皇后谒高庙,赏赐长公主、丞相、将军、列侯、中二千石以下及郎吏宗室钱帛;迁徙三辅地区的富豪士族定居云陵,每户赏钱十万。

己亥,始元五年春,正月,追封皇帝的外祖父为顺成侯。赵氏族人中顺成侯之姐赵君姁尚存于世,于是赐赵君姁钱两百万、奴婢、第宅,族中其他子弟按照血缘亲疏,各有赏赐,但这些赵氏族人却没有一人受封爵位,入朝为官。

三月时节,相比五百丈开外人流涌动的作室门,未央宫的北司马门前依然清冷,卫队持戟而立,公车令每隔半个时辰来门前巡视一回。

车辙碾压石砖的声响伴随着清脆的蹄声,在雾气蒙蒙中逐渐进入侍卫们的视野。黄牛拉着车,蹄声合拍地踩着点,像是击鼓之声,车前插着一面黄旐旌旗,无风自动,隐有剌剌之声。车上持缰所立之人,身穿黄色襜褕,头上戴着黄帽,帽檐遮面,看不清长相。

北门与东门,门前皆竖有双阙,东门乃平日公卿上朝的正门,北门则是召见诸侯藩王、接受吏民上书递奏之所。守在阙下的兵卫们见来人坐黄牛车、插黄旐旗、着黄襜褕、戴黄帽,这身装扮绝非平民所有,只因汉自孝武帝起定下以土为德,以黄色为朝服正统,能带着这一身整齐的装束来到北门下的,必非俗人。阙下兵卫不敢怠慢,纷纷上前询问,更有人机灵地马上奏禀公车令知晓。

一早起张贺便忙着处理掖庭的杂务,有宫女上报称疾的,安排她们去暴室看病。才召了暴室丞去安顿,又有人来诉苦,说周阳美人私罚宫女。这事张贺没法处理,想了想,替那苦主录了供言,画押后打发人回去,他只将竹简收起来,打算找机会呈给皇后。

正忙着,许广汉带着刘病已到门前。张贺知道他这是要带病已出宫读书,于是隔着老远点了点头。许广汉便没再进来打扰,径自领着刘病已去了。他俩前脚刚走,后脚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没进门就嚷:“张令!张掖庭令在否?”

“何事?”张贺见那人面生得很,委实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那人却不管,冲过来抓住张贺的手,便欲拖走,“快!快!快随我到北门去认人!”张贺一头雾水,不悦地甩脱开他,拂袖欲怒,那人浑然未觉,只是着急得不得了,“张令,你可曾是卫太子舍人?”

张贺闻言一愣,多年的伤痛似乎也随着这不经意的一问而全部被重新揭起。卫太子舍人,他从前是卫太子门下的家臣,可是卫太子被巫蛊案牵连后,满门连坐,这么多的门客舍人,已经全部灰飞烟灭,只有他,因为弟弟张安世的极力保举,才幸免于难,受了腐刑,侥幸活得性命。

张贺沉下脸来,“是又如何?”多年前的旧事了,过往也早被人尘封,为何陡然间又旧事重提?

“是就好。快随我去北门认人!”那人说话又快又急,却是语焉不详。

“为何…认什么人?”

“卫太子刘据!”

简短的五个字,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将张贺劈得瞬间麻木。

那人见他呆愣不走,只得用最简单的话稍作解释:“是这样的,大清早北门来了一个人,自称是卫太子。公车令不敢怠慢,上报朝廷,诏令公卿将军当中二千石官吏相识者前去辨认。你也知道,当年传闻卫太子畏罪潜逃,后来在外头自缢死了…如今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叫人一时摸不透真假。你是卫太子舍人,卫太子长什么样,只怕二千石官吏尽数加起来都没你一人熟识啊…”

张贺只觉得天旋地转,刹那间没了思考的能力,任由那人拖着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小跑前进至少府官署外,张贺才缓过神来,耗尽全身的气力,低低地说了句:“臣仅是六百石官吏,不足前往。”

那人不以为怪,反笑道:“你这人真迂,上头是没点名叫你去,可你想,如果那人是假,那就什么事都没有,只当一场闹剧,但如果那人是真的卫太子,你现在前去相认,还怕以后少了你的好处不曾?”

张贺恍然,原来这人是想靠他这层关系攀龙附凤,他在心中暗自冷笑,笑他的浅薄无知,也是笑自己的疑神多虑。思忖片刻,他心里打定主意,抱着试探的心情随着那人经作室门,绕去北门。出了作室门,虽与北门相隔甚远,却已听到人声鼎沸,一片哗然。等到了门前,里三层外三层,人挤人,人叠人,北门前拥挤的人群粗略望去竟有数万之多,长安城的百姓闻风而至,将北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人拉着张贺左冲右突,在小半个时辰里只往里挤进了三四丈,你推我搡间,张贺被挤得满头大汗。大约又过了两刻时,道上马蹄阵阵,拥堵在阙前的百姓开始起了很大的骚动,人群纷纷往后让道,很多人闪避不及,竟而跌倒,张贺夹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亦被人流撞倒在地。

呵斥声伴随着马蹄声同时到来,右将军王莽率同羽林卫将围堵的人群稍稍冲散,阙下空地上,那名黄衣男子傍牛车而立,边上站着数十位两千石官吏,交头窃窃,有点头称是的,也有摇头称否的。王莽纵身下马,将手中马缰随手扔给侍立在旁的兵卫,大步走到黄衣男子面前。

“你究竟是何人?”

王莽的声色俱厉并没有换来对方的丝毫慌张,黄衣男子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拱手作揖:“王将军安好?”

黄帽虽遮挡了阳光,却仍将那人的五官长相清清楚楚地呈现出来,一览无遗。王莽只觉得眼前一阵炫目,竟而呆住了。

张贺后腰上被人踩了一脚,直痛得他冷汗如雨,好容易从黑压压的人腿中间站稳脚跟趔趄地起身,他才发觉那个领他来此的人早不知被冲散到了哪里。他一手扶腰,一手试图拨开人群,只是周围皆是人群,他霎那眩晕,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

“张令——”喧嚣的人声中有个尖细的嗓音破空而来,张贺觉得耳熟,举目四顾,却没有发现。

“张令——”

“张公——”

张贺扭头,第一眼便看见了高高在上的刘病已,正冲着他兴奋地挥舞胳膊。大约两三丈外,许广汉仗着年轻有力,将刘病已强架在自己肩上,刘病已一手抓着他的发髻,一手不停地向张贺挥动。

“哎,我在这…”腰上火辣辣地疼,他的声音喊得不高,好在刘病已已经瞧见了他。

从许广汉肩上下来的刘病已,滑溜得就像是条泥鳅,一眨眼便没入人山人海中。没过多久,张贺听见自己前面的人堆中有人发出尖叫声,一位妇人怒叱身旁的男子行非礼之举,然后男子反唇相讥,两边都有家眷亲属在场,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

张贺不愿被殴斗波及,试着往后挪,正在这时,刘病已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一下蹦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原来张公也爱凑热闹哇!”

张贺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没去上学?”

“道全堵了,人都过不去,更别说车了!”

张贺这才想起今日引发聚众的原因,看着眼前喜颜悦色的少年,心里一阵酸楚。病已虚龄十岁,离当年的巫蛊案已经整整过去了九年,而卫太子…卫太子…

他拍了拍病已的肩膀,替他将挤乱的衣襟整理端正,这孩子现在的身高已经接近六尺,模样也越长越有当年太子的轮廓了。

那拨人已经打得群起激动,有劝架的,有起哄的,乱作一团。许广汉趁机跑了过来,“张令,是非之地,还是走远些吧。”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所指的只是殴斗之事,可张贺联想到的却是人群所围的真正核心。他将头扭转过去,望着不远处那两座高耸的阙楼,心里不由得百感交集。

聚众围观是一回事,聚众闹事又是另一回事,京兆尹隽不疑接获报告匆匆赶来,将斗殴的相关人等尽数抓捕后,围观的人群才稍稍有了点秩序,而这时张贺等人已经挪到了外围,远离了北门。

隽不疑做事雷厉风行,不仅下令将斗殴者抓捕,更是下令将北门下的黄衣男子一并逮捕收监。兵卫们见王莽及诸多二千石官吏伴在黄衣男子左右,不由踯躅上前,迟迟不敢动手。

隽不疑严令捉拿,官吏中有人劝道:“是非尚未可知,还是再等等吧。”

隽不疑厉声道:“诸君何必畏惧卫太子呢?春秋时卫国太子蒯聩违抗父亲卫灵公而逃亡晋国,卫灵公死后,蒯聩之子辄即位,蒯聩请求从晋国返回,辄为维护先王意愿而拒绝。《春秋》一书中孔子称赞了辄的做法,如今我们这一位卫太子亦是得罪了先帝,逃亡在外没有接受处决,他今日来诣,仍是带罪之身,自当下狱。”

这番说词,引经据典,义正词严,众人皆信服。于是兵卫将黄衣男子用绳索捆缚,押送诏狱。

王莽微笑以对,向隽不疑略一拱手作揖,随后率兵卫将围观百姓驱散。百姓见热闹散尽,官兵相逐,也就各自回家,慢慢散去。

张贺站在作室门前,远远见人群散去,叹了口气,对刘病已说:“去准备准备,赶紧到先生家去。”

刘病已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许广汉将停在墙跟下的牛车赶了出来,病已爬上车,忽然转头问道:“张公,他们都说那人是我的祖父,你觉得是真是假?”

张贺只觉得后背腰椎一阵接一阵地隐隐作痛,这种痛觉向他四肢百骸扩散,仿佛要将他所有的感观都鲸吞掉一般。他额上冷汗涔涔,颤声回答:“卫太子早在九年前便已在湖县泉鸠里自缢身亡,今日阙下之人绝非你的祖父。”

许广汉低下头去,刘病已却是对张贺深信不疑,展颜笑道:“那厮也忒大胆,居然敢冒充我祖父。”

张贺强颜欢笑,趁刘病已在车上蹦跳玩乐时,将许广汉拽到一旁,小声叮嘱:“到学里,切记提醒澓中翁别和病已多讲这事。”

许广汉应道:“我明白。”瞥了眼蹲在车上试图伸手拉扯牛尾巴的刘病已,眼中满是浓浓的怜惜。

数日后,朝廷在北门下张贴榜文,昭告天下,称前几日出现的黄衣男子已查明身份,原是阳夏人氏,家住湖县,以卜筮为生,因相貌与已故卫太子相似,为求富贵,是以上京冒名。现廷尉已查明身份,该男子诬罔不道,判腰斩于东市。

榜文上未提及那男子的姓名,民间倒有两种传言,有说他姓方名成遂,又有说他姓张名延年。腰斩那日,围观东市门前的百姓更甚那日在北门前,为预防再有拥堵、殴斗等意外发生,右将军王莽亲率卫队现场监督,维护秩序,配合廷尉监斩。

而张贺则以腰伤难忍为由请求休沐。出宫回家后,他关上房门,独自一人在房中不吃不喝地待了一整天。

02、安世

假卫太子事件并没有对刘病已的生活产生太大的影响,他一如既往地往返于北焕里、尚冠里、未央宫三地,风雨无阻。时光匆匆,转眼已是辛丑年,这一年刘病已十二岁,澓中翁向张贺提出自己已倾囊相授《诗经》大义,刘病已与张彭祖二人应尽早寻觅良师,继续学业。

澓中翁虽指出刘病已喜好玩乐,性情淘气,但于学业而言,却仍是对其称赞有加,而对张彭祖的评价却是含糊其辞,寥寥数语。张贺心知肚明,彭祖虽是他的侄子,他却反为刘病已超越自己侄子的优秀感到喜悦,他心里高兴,对其他同僚说起时,也常常忍不住拿这两个孩子作比,非常明显地偏袒病已,赞许甚多。

这一年一开春便喜事连连,张贺的弟弟张安世由光禄大夫擢升为光禄勋,位列九卿。光禄勋虽是外朝官秩,但因为其下属所领郎卫、羽林、期门,无不关系着宫掖门户,所以光禄勋官署也安置在未央宫内。张安世入宫领差,值宿宫内,逢休沐才可归家,这样一来虽与家人疏远,倒反而接近了朝廷的政权中心。

以承明殿为主殿的中朝官署位于未央宫西宫门以东,距离少府官署两百来丈,虽然张氏兄弟同在宫中,但因为二人所领职务内外有别,所以碰见的机会并不多。

“公子!三公子!”婢女压低声拍门,张彭祖只是不理,他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继续呼呼大睡。门外的奴婢急得没法,眼看时辰不等人,只好硬着头皮喊,“三公子,主公昨夜可是回家了,你仔细今天问你功课。”

扑通一声巨响,张彭祖从床上摔了下来,狼狈地蹬开被子,然后爬起来神情慌张地开门,“怎么不早说?快快,洗漱穿衣!”

奴婢们见他吓得脸色都白了,倒有些于心不忍起来,其中一人很小声地提醒:“三公子莫急,今天主公请了掖庭令公来…”

“伯父?伯父要来?”刚才还吓得灰败的脸色突然惊喜地阴转多云。

“已经来了,正在二堂上和主公叙话。”

他嘴角抽动了两下,长长地松了口气。婢女伺候他梳洗完毕,他朝食也顾不得吃,一个人急匆匆地往二堂赶。堂外站着两名家仆,其中一个是张贺带来的,见到张彭祖时都笑着喊了声:“三公子。”张彭祖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声张,然后进了门。

堂上两位长者对席而坐,张贺面东,张安世面西,静悄悄地只听到院落里鸟雀的唧喳声。他探了探头,估算父亲与大伯没一个时辰不会走出二堂,于是放下心来,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正因为这三个字,他跨出去的脚最终又收了回来。

“…以后还是别提为好。”张安世的表情淡淡的,他岁数比张贺小,但须发半白,脸上皮肤褶皱,面相竟是比张贺还要显老。

张贺嘴唇翕动,几次想张嘴却又重新把话咽下,他呼出的气息不紊,显然正在强自压抑胸中的愤懑。

张安世不为所动,仍是不卑不亢地继续:“并非是要指责大哥什么,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汉室君主在上,同样年少英才,实不宜再在他人面前称颂曾孙,这点利害关系想必大哥也明白。大哥喜欢那孩子出于真心,然…他毕竟是卫党遗孤…”

张贺胸膛起伏,右手抬起,颤抖地摆了摆,“罢罢罢,你向来谨言慎行,眼光独到,但愿你这回押对了注,没有站错位置,跟错人…我年迈昏庸,独子亦殇,我只把病已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疼爱,如今他孤苦一人,姓甚,叫甚,身上流淌着何人的血液又能与旁人何干?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也不想让他懂,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他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莫说你,便是陛下,与他又有何干?”

“大哥!”张安世很少见张贺情绪激动,知道这回兄长是动了真怒,向来擅长察言观色的他在愤慨的兄长面前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你难道真是心怀陛下而容不得我夸赞病已吗?”

面对咄咄的质问,张安世面色不豫,却始终碍着兄长的颜面,不敢顶嘴。

张贺冷冷地一笑,“你是我兄弟,有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张氏一族以你兴,但愿将来也不要以你败才好。你心中既然已有计算,我这个做大哥的自然也不好做你的绊脚石。你且放心,我一个小小的阉臣带着一个卫氏遗孤绝不会对任何人产生不良影响。两年前我都能忍气缄默,眼下如何会不懂这层道理?”他重重喘了口气,语气已不再像起初那般生硬,“其实他们根本不会在意一个无足轻重的刘病已,只是你多心罢了。”

张安世苦笑,“的确,但…小心些总是好的。”

张安世的谨小慎微是出了名的,他自小记忆力过人,所以先帝在时便破格重用他为尚书令,他与霍光同在先帝跟前为官,这两人的脾性在某种程度上倒是出奇地一致。

张贺微微摇头,说到人品操守,先帝其实更看重前车骑将军金日磾,只可惜金日磾乃是匈奴人,先帝托孤时考虑到以一个外国人为首辅,只怕国人不服,所以首辅之责落在了霍光头上。以霍光为首,金日磾为副,再加一个上官桀,三足牵制,倒也可保相安无事。然后在三个中朝官为辅臣基础上,再安置上一个外朝御史大夫桑弘羊,如此安排,当时真可算得上完美。只是先帝纵有奇才,帝王术绝然超群,也终不会料到金日磾的天寿如此之短,竟会在他驾崩后一年多便跟着他一块去了。

天子未及成年,朝政之事仍由辅臣决断,上官桀与霍光乃是姻亲,两人把持朝政多年,皇帝如同虚设。只是…金日磾的死固然打破了先帝的完美布局,也同样把这对亲家推向了权力的巅峰,这是个必然的结果,一山容不得二虎,金日磾在时他们是姻亲,金日磾不在了,他们便只是政敌。

张贺虽身处掖庭,但对朝堂上的风云却是看得十分清楚,他与弟弟安世不同,张安世立身于朝堂之上,不说积极地迎合权力,却始终以一名政客的身份参与其中。现在朝上分派已经非常明显,霍光与上官桀之间的争斗也逐渐由原来的暗流浮上水面。

张安世看好霍光,自始至终都依附于霍光一党,但是自从上官氏立了皇后之后,上官桀的势力已今非昔比,远胜霍光。更何况,霍光的为人,面上看来是一派大公无私,实则向来主张排除异己,单说金日磾死后,皇帝为他的两个儿子求侯,便被霍光大义凛然地拒绝,正直为公的言辞让年幼的皇帝也无可奈何。金赏、金建两兄弟至今仍只是皇帝跟前的侍中,白担了个虚职,毫无建树,而霍家的子弟却被一一安插到了朝中为官,但凡是依附于霍光的,也都节节擢升。

张贺不经意地瞥了兄弟一眼,听闻张安世擢升为光禄勋后,上官桀父子有意替丁外人求秩光禄大夫的空缺。丁外人此人本无足轻重,面上看来不过是盖侯府的门客,但他实则乃是鄂邑长公主的姘夫,两人的关系在外或许是私密,但在宫闱之中,却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就连皇帝也默许了他俩的私情。长公主宠幸丁外人,当年幼龄的上官皇后能被召入掖庭,上官安走的便是丁外人的路子,大吹枕边风,说通了长公主。汉家故事,列侯方可尚公主,上官桀父子为报丁外人的恩情,拉拢长公主,所以不遗余力地替丁外人求封,却次次在霍光跟前被堵了回来,而这一次,不求列侯只求大夫,不知霍光会如何应对。如果还是拒绝,那他不仅与上官父子的对立已成定局,与长公主之间也必将水火不容。

张贺慢腾腾地从席上起身,朝上的事他没兴趣,他心里惦记的只是如何将刘病已抚养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