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道:“既如此,今日就先议到这里吧。各位整理一下思绪,拟上奏书,以便呈给陛下过目。”

众人应了,陆陆续续地离开。

张安世欲走,却被霍光叫住了,“子孺的心思我知道,如今既然有了侯史吴,那人也就无关紧要了。”

张安世闻言一喜,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只是淡淡地朝着远去的霍光一揖,“诺。”

02、鬼薪

从监牢的东边数到西面有十二根木栅,而从南面数到北面是十四根。每日吃过两餐后没事干了,许广汉便坐在阴冷潮湿的地上数栅栏。他在牢里待到第九天,狱卒黄门给他抱来一捆干草,让他免坐于湿地。夜里下了一夜暴雨,翌日醒来他的两条腿便开始不住打颤,双股间的伤处也隐隐作痛起来。

躺在硌人的干草上,他蜷缩着身子微微发抖,旧伤发作的疼痛感让他在昏沉间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你犯的事判下来了,是死罪。”狱吏冰冷的声音穿透拥挤的牢狱,像道催命符般炸响在他耳边。

他厉叫着抓住狱吏的手,“不可能的!我是无意的,我没有在御前盗窃!我不是要偷那人的马鞍!我只是拿错了…”

狱吏狠狠推开他的手。

那时候他还年轻,只有二十岁,娇妻爱女,他的仕途就如同自己娇憨的小女儿蹒跚学步一样,才刚刚起步。作为昌邑王的郎官,进京御前随扈,他是多么地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他并不知道,那是开始,亦是结束。

“我要见大王!我要见大王!我是昌邑王的郎,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冤枉的…”他用拳头砸着坚硬的木栅,嘶吼,“大王——大王——”

狱吏的话却再一次将他仅存的唯一希望给击得粉碎:“别嚎了,消停会儿吧。你真是死到临头不自知,还指望什么昌邑王?你口中的昌邑王早薨了,昨日柩车已起程返回昌邑国,谥号赐作哀王。如今的昌邑王是哀王的太子,我要是你,绝不会想着新大王这时候还能记得你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小郎官。我劝你还是省省心吧,想要活命,不如托人回家报个信,多花些钱打点疏通,这个主意才是正经。”

他当然知道刘髆的太子不会来替他求情,因为太子刘贺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刘髆的死讯不啻为一道晴天霹雳,瞬间便将他整个人都击垮了。他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好好的元日朝拜,随扈甘泉宫,君臣二人最终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再后来…再后来…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了,只依稀记得最终他死罪得免,改判腐刑。他选择放弃作为丈夫的权利,重新获得了生的希望。在一间密不透风的蚕室,当冰冷的刀子划过他的下身,当凄厉的惨叫声夺去他的神志,当他浑浑噩噩地躺在那个生不如死的地方,耳畔日日夜夜响彻桑蚕吐丝结茧时发出的沙沙声,就这样度过了一百天,就这样结束了他身为男子的前半生…

就这样结束,然后开始…最后,再次覆灭。

伤口的疼痛,让许广汉回想起很多不愉快的往事,他像虾米一般蜷缩起来,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直到牢门外有个柔和的声音唤醒了他。

“广汉!醒醒!”

被唤醒的许广汉口干舌燥,浑身酸痛。他抚着额头从干草堆上爬了起来,昏沉懵懂间看清了木栅外站立的身影。

“张令?”

张贺隔着牢门冲他微笑,“昨天下了一夜的雨…我来看看你。”

“张令。”他无言以对,只是默默感动。

张贺却在他的注视下避开视线,将小小的牢房打量了一番。气氛有点儿尴尬,许广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警觉地问:“判下来了?”

张贺吸了口气,徐徐叹出:“判下来了。”

“是什么?”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颤声问道。

死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加诸身体上的残酷刑罚,那种痛苦不仅仅会永远造成身体上的残缺,还会造成巨大的精神伤害。

“徐少府跟我商议,死罪可免,城旦或者鬼薪,二选其一。”见许广汉面如死灰,他急忙又加上一句,“黥劓、髡钳已免,你且放宽心。”

许广汉一口气憋在胸间,紧绷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比起髡发钳圈、刺字割鼻这样的肉刑,如果真的只是判罚城旦、鬼薪这样的徒刑,也足以叫他如释重负了。

眼泪就这么控制不住地滚了下来。

怕了,实在是当初身体上所受的痛楚太过惨烈,记忆犹新。怕了那种生不如死的痛!怕了那种被烙上终身耻辱的印记!

张贺道:“城旦是四年刑期,鬼薪只需三年,所以我替你做主,选了鬼薪。出去修城筑陵,这么重的杂役我怕你吃不消,鬼薪虽然也苦,好歹还有机会留在宫里服刑,大家对你也能有个照应…更何况,像我们这种废人,离了宫又有什么用处?”说到后来,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许广汉泣不成声,紧紧握住张贺的手,颤道:“多谢…求张令把这消息转告于我的妻子,我…我…”他连说了两个“我”字,脸色煞白,似乎挣扎许久,才终于鼓足勇气把话一口气说完,“我对不起她!跟着我这个废人令她蒙羞受辱多年,如今更是徒刑加身,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也没法给予她们母女两个,我不敢再耽误了她的终身,还是让她带着女儿尽早改嫁他人吧!”

许广汉的这句话从宫里带到了尚冠里,似是石沉大海,连一丝丝涟漪都没有泛上水面。他也渐渐死了心,在作室服刑受役,每每碰到粗重的活儿总是不遗余力地拼命争抢,竟比那些外头雇佣的杂役干得还多,这个举动让那些同样服役的刑徒觉得他是疯子。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冰冷的席上,却常常伏枕落泪。

在这个皇宫专属的手工作坊里,分了东织室、西织室、暴室、蚕室、考工室等类别不同的作室,隶属少府统管。所谓鬼薪,主要是为宗庙砍柴采薪,但实际上在作室内服役却是什么活都要干。在织室、蚕室内服役的一般都是女子,但凡刑徒大多是出身贵族世家的女子,尤其是这一次参与谋反的诸多士族。这些女子平时养在高第中,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吃得这些苦,特别是到了冬天,天寒地冻,染缸里的水冻得结成冰,那些平时摸惯了金玉,搽惯了铅华的青葱十指如何干得了这种粗活?干不了活少不得皮肉之苦,时常挨啬夫们的鞭笞。

这些本不关许广汉什么事,他在作室服役,上托张贺的照拂,加上他为人敦厚,任劳任怨,啬夫们对他均是客客气气,偶尔闲暇时还请他喝酒闲聊。他之所以会注意到那个叫恬儿的女子,不是因为她长得貌美,而是因为她和他一样,在作室不要命地抢活干。她的刑罚是白粲,一般而言是替祠祀择米,可她不仅跑去舂米,还挑水洗衣,这么玩命似的不停歇抢活,最终都被啬夫一一制止。啬夫们对她也很宽容,不让她干重活粗活,对她十分看顾。这让许广汉觉出这个女子的不简单,然而啬夫们的制止却并不能让她稍加安分,没活干之后她又开始折腾,这回的招数是不断爬到高处往下跳。说她想自杀轻生吧,又不像,她爬的高度不足以令她跳下来致命,但是她的举动还是吓坏了那些看管她的啬夫。数日之后,她被当成病人强制关进了暴室。

再见到恬儿已经是第二年开春,这时节春暖花开,虽然作室仍旧一如既往地肮脏潮湿、拥挤杂乱,但是春日的和煦终于还是破开了整个冬日的严寒,让人似乎看到了一丝丝的希望。恬儿在暴室养了整整五六个月,那次无意间见到她坐在墙角晒太阳,暖暖的金芒洒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衬着她面无血色的脸庞,让人瞠目不已。

作室内的流言飞语传得风一般快,都说她和男杂役淫乱偷情,以至于珠胎暗结。可是许广汉却直觉地认为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但到底真相如何,他又说不出来。直到有一次和一名啬夫喝酒,那人喝醉了,絮絮叨叨地说了些有关恬儿的事,才让他稍许摸到了些思路——原来恬儿本是上官桀的一名侍御,上官安大逆不道、淫乱內帷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不仅和自己的继母乱搞,父亲的一些良人、侍御也都没逃过他的魔爪。现如今恬儿肚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估计除了她本人,谁也说不清。

许广汉不禁怅然,贵族们的侍御身份卑微,与府中蓄养的歌伶舞伎一样,都是奴婢。也幸得恬儿只是侍御的身份,否则大难临头,连坐之中只怕她早已难逃一死。

因为同命相怜,他对恬儿便多留了一分心。转眼春暮,进入四月初夏的一天,许广汉正在院里劈柴,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喊了声:“许广汉,有人找你。”

他随口应了声,继续埋头劈柴,正汗流浃背,一个细软的声音在他背后喊了声:“父亲。”

他浑身一震,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

“父亲。”那声音颤抖着又喊了声。

他霍然转身,因为直腰起身的动作太快,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撞。但也只是这个瞬间,一个柔软的身躯已经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父亲!真的是你!我可见到你了——”

许广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许平君打扮成了一个小男孩的模样,穿了一袭半新不旧的蓝色绸衣,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儿。

“平君,真的是你。”比比身量,他发现女儿在这半年长高了不少,难怪一开始觉得她的打扮眼熟,她这会儿身上穿的可不就是刘病已前年穿过的衣裳?那肩上撕破的一个口子还是他当时用针线缝上的。不用问,他马上猜到了女儿是如何混进宫的。“你用了病已的门籍?唉,你们这俩孩子,怎么可以这样胡来?”

许平君泪汪汪地看着父亲,“病已哥哥说今天守作室门的兵卫终于换了新人,他从没来过作室,所以这里的人也都不认识他。他之前把作室门到这里的路都画给我看了,虽然我还是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但是…但是能够看到父亲,我觉得真的好开心。”

听她的口气,这两个孩子谋划这一出李代桃僵的计策,竟是从他到作室服刑时便开始了。

许广汉心里一软,把女儿拖到没人的角落,将她从头打量到脚,“长大了,我的平君更漂亮了,出落得像个大姑娘了。”

“哪有?”她娇嗔地扭动身子,见父亲头发凌乱,一张脸又黑又瘦,与她记忆中的形象相差的不是一丝半点,忍不住又红了眼,“父亲,你受苦了。母亲…母亲要是见了你这个样子,会哭得更伤心的。”

许广汉心口一痛,憋了好久才问:“你母亲…好不好?”

平君用力吸了口气,“母亲很好,先前她哭得很伤心,今年好很多了,已经不大哭了。”

虽然早有准备,可听到那句“已经不大哭了”,他的心仍是撕裂般疼了起来。

平君却一无所知,抹干眼泪,将自己随身带来的一只包袱塞到父亲怀里,“这里有两身衣裳,一件深衣是母亲做的,一套襜褕是我学着做的…权当换洗之用。”她进宫前原想不到原来服役如此之苦,身边的人也都不告诉她父亲到底被判罚做什么事,她总以为父亲仍是在宫里做事,只是没了年俸,没了休沐归家团圆的假期。今天到了这里才发觉所谓的作室原来就是一个超大的手工作坊,而自己一向尊敬的父亲,居然干着下等奴婢才干的贱役。

许广汉唇角滑过一丝苦笑,深衣?他现在落得如此境地,如何穿得这么正统的服饰?

“真是她做给我的?”

平君不解:“当然,母亲和我一起做的女红。”

他笑了笑,“替我谢谢她。”

平君虽不懂,但也察觉到父亲并没有太多的欢喜,她以为父亲是太累太辛苦的缘故,心里不免一阵酸楚,拉着父亲的手说:“你坐下来,我给你梳个头吧。”

不由分说地将许广汉强按在一张破了角的席子上,平君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木篦,散了父亲凌乱的发髻,从井边打了点水,木篦蘸了水,一绺绺地梳通发结。这半年多来,许广汉没洗过澡,更没怎么打理过自己的头发,那长发很多都凌乱地搅在一块儿,打成了死结。许平君不敢用力扯,怕扯断了头发,扯痛了头皮,于是梳得格外全神贯注。

许广汉满腹心思,脑子里一直想问女儿这半年来家里面的境况,可又怕问出他惧怕的答案。犹豫不决间,他忽然察觉不远处有点异样,抬头举目,很随意地一瞥,却让他一下子呆住了。

回廊的柱子后隐着一赭衣女子,露出半张雪白的面庞,目光出奇冷淡地凝视他们父女共叙天伦。

03、初潮

暴室丞心急火燎地去了趟建章宫,到下午未时正,霍光在承明殿收到消息,帝后銮驾已从建章宫回到未央宫。这事说奇怪也不算奇怪,皇帝冬天咳得十分厉害,太医下了方子,曾说到天气回暖便会痊愈,这话说得很准,开春时分皇帝的病便一天天地见好。皇帝的病养好了,去年的燕、盖之乱也已经得到了平息,风平浪静后皇帝和皇后自然还得回到未央宫来居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收到消息后的霍光并没有急着去进谏皇帝,果然没多久掖庭那边又有消息递过来,皇帝这会儿歇在了椒房殿,不在宣室殿。

“匈奴又派了九千余骑兵南下,屯兵备战。”

“不过据斥候传回消息,这回匈奴在余吾水之北搭桥,观其情形,竟是已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这匈奴人到底作何打算,是攻还是退?”

殿内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得正起劲,张安世在一旁悄悄观察霍光的神色,惴惴难安。

霍光道:“派个使者过去,先探探匈奴人的底。这事还得朝议,再问问田丞相的意思。”

众人附议,随后散去。

霍光出了门,拐到一处无人的僻静之处,枝头的嫩蕊正清新地吐露芬芳,几只蜜蜂在花丛间纵舞。张安世走上前正要说话,走廊的那头突然跑来一名气喘吁吁的黄门。

“禀大将军,那女子今早阵痛分娩,已于一刻时前诞下一名男婴。”黄门伏下身子。

霍光点了点头,“知道了。”

许平君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暴室,头顶的阳光十分充足,可她却仍觉得浑身战栗不止。她踉踉跄跄地从暴室夺门而奔,出了门连路都顾不得看一下,只知道撒腿就跑。

作室里忙碌的杂役从她身边穿梭奔走,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飞进了无数只蜜蜂,等到她终于精疲力竭,脚下被石头绊倒,一个跟斗摔趴在地上时,惊恐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抬头看看四周,却是到了一处木桥下,浅碧色的水流缓缓从桥下通过,她摔在一棵柳树下,柳枝低垂,正轻柔地拂过她的脊背。她抬手擦去眼泪,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的手指沾染了鲜红的颜色。她心里一慌,忍不住又呜呜哭了起来。

水面上倒映出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水波荡漾,少年的五官模糊在一起,她连滚带爬地凑上前,急切地把双手插入水面。

用力揉搓,恨不能搓下一层皮来,耳蜗内嗡嗡的作鸣声似乎又响起那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我不生了!不要生了——”恬儿身上的赭衣已经被血水浸透,她躺在草席上,撕心裂肺地揪着许广汉的手。

暴室丞只匆匆冒了下头,然后人就不见了,啬夫中有些不是阉臣,一并被暴室的女医拒于门外,只留下许广汉在边上帮手。

许广汉心里也急,自己的妻子生养时他也只有守在门外的份,何曾这等直面血淋凄厉的场面?他一心忙着救人,竟也没留意到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儿何时不见了。

平君是被女医赶出门的,当时她已经吓坏了,回过神后发现啬夫们正用一种暧昧怪异的眼神打量她,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等他们开口唤她,转身夺路而逃。

河面上荡起层层涟漪,洗净手上沾染的血渍,她颓然地歪倒在树下。天空瓦蓝,浓郁得像块宝石,她仰天大口地吸气。忽然间头顶罩下一片阴影,阳光被遮挡,她感到身上骤然一冷。

“怎么是你?”

头顶的声音有些耳熟,因为逆光,她一时看不清来人的长相,于是慌忙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金…金二哥…”

金赏皱着眉打量她,“你怎么在这儿?”

平君尴尬地傻笑。

“知道这是哪儿吗?”金赏将她拉到桥洞底下,又示意身后跟着的侍从站远了些,“你是怎么进宫的?”

平君脸色煞白,她虽然不是很懂宫里的规矩,却也知道自己一身男装打扮冒名进宫探父是个天大的罪过。她不知道要怎么去跟金赏解释,又怕说漏嘴会对病已不利,于是不管金赏如何训斥,始终低头紧抿着唇。

金赏见她虽然吓得瑟瑟发抖,却仍是一言不发,若是换了别人,他早不耐烦地把人丢给卫尉了,哪里值得这么费心思问长问短。

金赏没办法,只得说:“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问了。这宫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你穿成这样只会更加引人注目…我让人送你出去。”

最后一句正是许平君最期盼的,听到这话,她喜得两眼放光,抬头感激地向金赏投去一瞥。

这座木桥位于未央宫正北,底下流的正是沧池的一条活水支流,过桥再往东走便是天禄阁,天禄阁再往东就是北司马门。北门有公车令以及兵卫严守,出入皆是公卿诸侯,金赏断定许平君这副装扮绝无可能是从北司马门堂而皇之进的宫。

走了两步,他忍不住回头凝望,未央宫的后宫所在近在咫尺,只是那地方是他这个侍中也不可踏足的禁地——孝武帝朝时,与先帝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韩嫣仗着自己得势,在未央宫内出入掖庭永巷,结果被当时的皇太后赐死。有韩嫣的前车之鉴在,虽然知道也许掖庭内的某个人见到这个小女子会心情大好,他也实在没胆量在自己的岳父眼皮底下将许平君往那里送。

许平君却对金赏的犹豫丝毫不觉,金赏领她到石渠阁附近便不再往前,只是找了个侍卫领她从作室门出宫。

许平君沿着直城门大街绕道回尚冠里,步行到家时已近酉时正,天色逐渐暗得看不清路面。许夫人正在堂上秉烛抽丝纺线,嘎吱嘎吱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幽幽地回荡。

“你去哪儿了?”

平君满头大汗,魂不守舍,身上的蓝绸衣裳又脏又皱。

许夫人的声音忍不住拔高,厉声道:“你上哪儿混账去了?”

平君吓得往后缩,继而想到今天遭遇的惊惧不禁浑身发抖,一直退到墙壁上,只觉得精疲力竭,惊惧得无法自抑,顺着壁沿滑到地上,呜呜地埋首哭了出来。

许夫人更是惊恐,冲上前一把抱住女儿,连声喊:“君儿,君儿…”

这么一哭一喊,楼上咚咚响起一阵跑动,刘病已跌跌撞撞地从楼梯上蹦跳下来,“平君!平君!”

许夫人在家待了一个下午,竟然不知道刘病已藏在楼上,愕然之余渐渐醒悟,摇着女儿的肩膀,喝道:“你到底去哪了?”

平君呜呜地哭:“我去…母亲你别生气,我去见父亲了…”

许夫人身子晃了晃,一阵目眩,“那是个什么地方,你…你也敢放肆胡来…”

刘病已怕许夫人要打女儿,忙扑上去抱住平君,用背挡住许夫人,叫道:“是我的错!是我出的主意,不关平君的事!”

平君躲在病已怀里,泣不成声,“我…我想父亲…我想他…你总说他忙,可闾里的孩子都说父亲不要我们了…呜呜…”

许夫人听到心酸处,不禁潸然泪下,面色苍白地站在那儿微微发愣,刘病已见机急忙拖着平君上楼。到得楼上的寝室,刘病已点亮灯烛,这才将平君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见她虽然狼狈,好在毫发无伤,才要松口气,忽然瞥见她衣角上的红色血迹,不由失声叫道:“你受伤了?”

平君摇头,慢慢定了神,才将今天在宫里所见所闻说了出来。她不懂分娩之事,所以懵懵懂懂很惊恐地描述:“那个女人肯定是死了。都怪我,要不是我吓得尖叫,她也不会摔跤,她…摔倒后就流好多血,好多…”

刘病已也觉得头皮发麻,但是平君的恐惧更让他感到头疼,于是说:“那也是她有错在先,她要不是一声不吭地站在你们边上,你也不会吓得叫起来。所以…这跟你无关,你就不要自责了。还有,你离开的时候看到她还活着的,你要相信许叔叔,他一定有法子救那女子,所以…哎,你别哭了,我明天等宫门一开便立即进宫探明消息,你别担心。”

两人还在说话间,许夫人端着一盆清水进来,见两人手拉着手挨在一处,脸色愈发难看,“病已,你该去睡觉了。”

刘病已不敢违抗,点了点头,给许夫人道了安,依依不舍地离开。许夫人把盆放下,淡淡地说:“过来洗洗,把衣裳换下来还给病已。”

平君支支吾吾地应声,脱下衣裳,洗过脸,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母亲,你不生我的气了?”

许夫人叹道:“你是我的女儿,即便你闯下天大的祸事来,我总也要替你担着的。”抚摸女儿光滑的面颊,不由感慨,“你父亲没有不要我们,他犯了事,怕连累我们母女…他是个好人,一直很疼爱你的,你要相信你的父亲。”

平君想到方才刘病已的话,不由说:“病已哥哥也是这样对我说。”

许夫人一凛:“你…你和病已…感情真是好。”

平君垂下头,“他是我的哥哥呢,兄妹哪用分什么彼此?他待我好,我自然也待他好。”

许夫人松了口气,“我给你做点吃的,吃完早点睡。”

这一晚平君睡得十分不安稳,夜里盗汗,反复梦到那个赭衣女子披头散发地前来索命,嘴里凄厉地叫着。之后她忽然感觉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女的,肚子一阵儿绞痛,汗如雨下,身下流出许多的血来。

她惊得浑身抽搐,从梦中猛然挣醒,只觉得自己身下一片湿濡,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爬起来点亮床头的灯烛,回头一看,却见雪白的床褥上一摊暗红色的血迹,她吓得失声一叫,扭头一看更是骇得魂飞魄散,自己臀上亦是印着巴掌大一块血迹。

她又是一声尖叫,一时又惊又怕,跳到床上将薄被紧紧罩在自己头上,蒙在被单里瑟瑟发抖。想到自己被那女人索命,那女人肯定是死了,所以用同样的方法来折磨她,要她流血至死,她惧怕得失声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窸窣的脚步声靠近,然后有股力道想扯走她头上的被子,她吓得边哭边用力拉被子。

“平君!你怎么了?”被外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她忽然不动了,被子很快被刘病已扯走,被下蜷缩的女孩儿涕泪纵横,猛地扑到他怀里哭道:“我快要死了,病已哥哥,我活不了了,我要死了…”

病已被她的一惊一乍吓得不轻,加上自己也是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一时还不能适应:“你活得好好的,哪里死了?”

平君指着床上的血迹说:“我流血了,我要死了,呜呜…”手指颤抖,脸蒙在他的怀里,自己却再不敢看那摊血。

病已看到血,猛地打了个冷战,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忙拉住平君打量,“你哪儿流血了?伤在哪儿了?要不要紧?”说着,便要撩她的裙子验伤。

平君羞涩,连连退缩不敢言,只是哭泣。

病已急得跺脚,“到底伤哪儿了?要赶紧包扎啊。”

她摇头,“不是的,不是伤口…反正我活不了了,是那女的来索命了,她流了那么多血…”

病已见她怕得厉害,面色苍白,连嘴唇也似被抽干了血色,不由急得紧紧抱住了她,“不要怕!她要真死了,也是我去填命,是我出的主意,是我让你进宫的。你忘了,你用的是我的门籍,我的名字,她只会来找我,不会找你的,她不认得你的…”

平君越想越心灰,只怕自己一人死了不够,还要连累病已,不由得号啕大哭。病已见她哭得伤心,一时没忍住,竟也淌下泪来,朝天吼道:“不许你欺负平君!有什么事你来找我!我把命给你——”

一点光亮犹如鬼魅般从门外幽幽飘了进来,两个抱作一团的孩子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齐声尖叫,抖若筛糠。

许夫人手举烛台站在门边,第一眼便看到两个身穿内衣的少年男女跪坐在床上紧紧搂抱在一起,她心里一惊,目光下移,触及女儿裙摆以及床褥上的被单,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被雷劈到,炸裂开来。她大叫一声,手中的烛台跌落在地,她不管不顾,疯也似的冲上前去,扯住病已的头发一把将他从女儿身边拖开。

“你个畜生!你干了什么!畜生——禽兽——”巴掌如雨点般砸下,他的面颊、耳廓、脑后、背脊,无一处没有挨打。

平君想拦住发狂的母亲,却反被许夫人一个耳光掴在脸上,打得她一个趔趄摔在床上。病已扑上去想护住平君,却被许夫人一手揪住耳朵,一手抓住发鬏,他吃痛大叫,只得顺着力道被她拖出门外。

“滚!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就知道早晚得出事,你…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用力摔上门。

病已跪在地上,膝行至门前,用力拍门,哀求道:“婶婶,你别打她!求求你别打她,你打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