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已打开包袱,雪白的帛布映衬下,两柄木剑交叠地挨在一起。毛剑沾染了污渍,剑身黑漆漆地散发出阵阵恶臭味,贵剑已经彻底断成两截,裂痕的创处木刺尖锐得像一根根绣针。他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剑,手指颤抖地将它们一一抚摸。

浊贤就地跪着,忽然感到自己脖颈上一凉,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结果手心里一片血红。他惊悚得抬头,却骇然发现皇帝红着一双眼,右手紧紧地握住那柄断剑,裂痕的木刺将他的手掌扎上了,鲜血正从指缝间汩 汩地冒出来,淋漓地滴到地上。

曙光乍现的宣室,逆光站立的皇帝,被阴影遮蔽的脸上,眼神噬人,表情阴鸷得犹如来自黄泉的使者。

浊贤仰头望着这幕令他毕生难忘的情景,身子一阵发寒,双股哆嗦了下,一股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翌日,皇帝命人以木剑为原型,组铸镔铁宝剑两柄,剑长三尺,小篆铭刻,一曰“毛”二曰“贵”。一个月后剑成,皇帝将“毛”“贵”双剑仍悬挂于掖庭椒房殿寝室床头的剑架上,无人敢动分毫。

同年四月甘九,汉朝四十九个郡国在同一天发生地震,山崩地裂,城郭坍塌,屋舍毁坏,共计死亡人数达六千余人。其中北海,琅邪两郡的祖宗庙宇被摧毁。

天下不平,则天将有变。刘病已下诏书询问丞相,御史与列侯,中二千石,博士等人对这场天灾的看法,并且要求他们畅所欲言,不要有任何的忌讳。又下令大赦天下,释放狱中的夏侯胜、黄霸等人。

在这样光明正大的暗示下,有人陆陆续续地说了些看法,但也仅仅触及皮毛,其中有一条,是指责新立的霍皇后生活太过奢侈,出宫的车舆仪仗、侍从宫人动辄上千人跟随,而从前许后在时,车舆服饰皆甚为节俭。另外霍后不仅銮驾奢华盛大,其出手也异常豪阔,对自己的下属赏赐每次都不会少于一千万,使得少府钱与水衡钱如水一样泼出去,其奢靡程度令人咋舌。

霍成君是在长乐宫太皇太后处听到这样的风评的,她入宫一年多,皇帝专房燕宠,后宫无人能及。此时又初登后位,正是人生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刻,哪里还听得进这些批评之词。

“他们算什么东西?少府钱和水衡钱都是皇帝的私钱!我是皇后!妻子用夫君的钱天经地义,我爱怎么用是我的事,关他们什么事?一个个都吃饱了撑的!他们不过就是嫉妒我罢了,陛下就爱看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样子,他说我花再多的钱都没关系…”

上官如意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加上旁边霍家几个姐妹一脸歆羡地扯着小妹身上靓丽的衣裳,迭声地附和,不住地赞美,使得霍成君更加得意不凡,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如意无奈得头疼欲裂。

她虽然贵为太皇太后,但显然,她这位小姨母从来就没把她当成一个长辈来看待。

虽然霍成君也曾不服气地想和许平君一较高下,同样每隔五天便到长乐宫来问候探望,但显然,这样的问候请安方式只会让如意更为心烦无措。

孤处长乐宫的如意曾经十分渴切许平君的五日一朝,借此来排遣幽宫中 寂寞。可如今,她只恨不能将长乐宫的大门紧紧闭合,不想再让人来此骚扰。可惜,这样的念头她只能摆在心里,霍家的这几位姨母皆配备长乐宫的门籍,不仅出入宫门自由如私宅,而且还不限门限的时辰。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她们想来“探望”她,便能结伴而来。

霍成君的境遇实在令她的五个姐姐感到羡慕不已,邓夫人一边抚摸着成君衣衫光华的料子,一边凉凉地说:“小妹的身材保养得可真好,也难怪陛下这么宠你。不过,你虽然年纪轻,可也别为了 自己的身材而不肯生孩子!”

霍成君面色大变,没等开口,那头范夫人已掩唇笑道:“真是为这个特意不生倒还好,你可别最后沦为六妹那样啊…”

金夫人当即黑了脸,恨恨地瞪了五姐一眼,拂袖出了长信殿。

霍成君怒道:“你把我比做谁不好?我岂会是和六姐一样的人?她夫君以前是个什么货色,说好听了是秺侯,其实不过是先帝的玩物罢了!她生不出孩子来只能怪爱她嫁的男人无用!凭他也想和陛下相提并论?我看你们都昏了头了!”

“是是是!是五姐我的错!说错话惹妹妹生气了!”范夫人假意打自己嘴巴,笑道:“小妹别生气,这也真是委屈了六妹,说来说去还是六妹夫不好,搞得府里侍妾也是一无所出。陛下可不一样,隆下怎么说还有一儿一女呢!”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火上浇油,把霍成君的怒火勾得恨不能烧起来,“那两个无赖小儿岂能算陛下子嗣?大汉将来的皇嗣自然得自我的儿子来继承!他们算什么东西?五姐你说话以后注意点尊卑分寸,堂堂度辽将军夫人,岂能连这佯是基本的嫡庶都分不清了!”

范夫人忙道:“唉,我一介庸妇,少见识,妹妹消消气!姐姐预祝你早生太子!”

范夫人连连打眼色给其他姐妹,于是满室的人一连迭声地说:“是啊!是啊!早生太子…”

如意不愿再听下去,从榻上起身,假借更衣为名走开。

贴身伺候的恬儿体贴入微地小声询问:“等会儿是否照旧伺机打发她们回去。”

如意无力地点了点头,感觉头疼越来越严重,“就说我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那是否要去未央宫寻女医来问诊?”

如意愣了下,以前经常给她问疾侍候的那位女医淳于衍早已不在宫中当值,据闻其家中陡然发迹,不仅得了大笔的金钱,还得了价值不菲的田地、宅第,所以不再行医。脱离贱籍。

“不用了,不是什么大毛病,躺躺就好。”换个陌生人到长信殿问诊在,她会有强烈的排斥感。

恬儿小心翼翼地扶着大皇太后走回寝室,这一路没什么人跟在近前,恬儿等走到僻静处,忽然说:“博陆候休假了,有太医去博陆侯府问过诊。”

这两句看似没关联的话却令如意掘猛地一震,她停下脚步,盯着园子里的一株红得像血一样的牡丹,长长地吁了口气,“他终究老矣!”

她弯下腰伸手去采花,却不料花茎生得异常结实,十分不易折断。她使力猛地一扯,牡丹被她采摘下的同时,层层叠叠的花瓣受到强烈的震动?居然一下子全散了。霎那间,那血红色的花瓣漫天飞舞地簌簌落下,如意拿着一支光秃的花茎,看着一地的花瓣,眼眸中露出深深的痛惜之色。

霍光的确病了。

虽然太医们诊断后都说并不是什么致命的重病,只需日常多加注意调养云云,但作为当事人的程霍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已精力大不如前,急速衰老的躯体令他逐渐感受到了死亡临近时惊怖的脚步声。

每每在承明殿,他通宵看奏章看得伏案昏睡而去,在半梦半醒中居然会见到苍老的孝武皇帝——那个因为惧怕死亡而梦寐族长生不老术的老人,最终做出了他一生中最为荒唐的错事,他诛杀了自己的女儿,同时逼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更甚至于…

霍光在这样可怖的梦境中醒来,醒来后他迷迷糊糊地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也许就快要追寻孝武皇帝于泉下了,但他和当年的武帝一样,异常害怕离开这个人世一一他这一生也许做过很多错事,但再没有一件能比袒护自己的妻子毒杀杀皇后更叫他后怕不已的了。

他惶恐着、惧怕着,忐忑不安地将所有的期望成倍地寄托在自己的小女儿身上,但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当他拖着这副残破衰败的身躯撑到第四年开春时,他终于绝望地发现死亡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再也拖不下去了,而被他寄予全部希望的小女儿霍成君,在侍奉君王整整三年后却依然一无所出。

他曾为了让外孙女怀上昭帝的子嗣,下令让整个掖庭的宫人不论男女都穿上穷绔,绑上多重腰带,但昭帝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抹嘲讽的冷笑,而今,他又想让自己的女儿怀上皇帝的子嗣,但这一次不用他费尽心机,刘病已对霍成君的宠幸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专房独宠的地步,在整座掖庭,别说其他宫人难以近身,就连那个之前一直被人揣测议论的王婕妤,在这三年里也是稀少召见,更别说御幸宠爱了。

霍夫人爱女心切,除宫里的太医外,她又另外找了许多隐于民间的名医,但无论看多少医者,吃多少补药,全都无济于事。

这一年,霍成君十九岁。

在这个年纪许皇后早已孕育了一男一女,而霍成君的肚子却仍是未见任何动静。

也正是这一年的春天,霍光彻底病倒了,而且病情每况愈下,到最后已是药石无效。霍光病重的消息一经传出,皇帝第一个便屈尊莅临博陆侯府来探望霍光,阖府上下顿时又忙得鸡飞狗跳。

虽然忙碌慌乱,但这样的荣耀却让霍府上下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无比地增光添彩。霍成君是陪着刘病已一起回的娘家,霍光一听帝后都来了,忙不迭要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叩拜,却被刘病已及时拦住了。

躺在床上的霍光面色暗淡无光、神情恹恹,稀疏的眉毛耸拉着,平时睿智冷峻的眼眸此刻也毫无光彩可言。他的鬓发凌乱,鼻翼合张,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内听来格外地刺耳。

刘病已站在床前细细地审度,终于确信太医所说无误,霍光的气色已尽显油尽灯枯的征兆。

冯殷细心地给皇帝端来一张单人榻,霍光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气息混浊地吞吐着一股垂死的异味,“陛下请坐,恕臣…无礼了…”

病已却没有坐在榻上,反紧挨着床边坐了,执起霍光枯槁的右手。那双手的肌肤松弛,黯淡的肤色下跳动着青黑色的血管,五根骨节突棱出手指已经不受主人自主意识地控制,正不住地震颤着。

霍光觉得胸口发闷,胸口过于异常激烈的心跳令他的呼吸更加困难,他张大了嘴,心里郁结着太多太多的忧虑和牵挂。

他想握住皇帝的手,却无奈地发现自己反而被他的手牢牢握住。他无力地瘫靠在软枕上,心里百转千折,他不愿意就这样死去,更不愿意死去后自己的子孙后代受到任何的伤害——眼前这个青年究竟靠不靠得住?

目光穿越过他的肩膀,霍光看到妻子正搂着小女儿在哀伤地啜泣,她还那么年轻,而自己却要死了,自己死后,她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没了他的庇护,她和这个家还能走多远?

“大将军…”皇帝拉着他的手,眼角挂着泪水,“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皇帝很伤心,肩膀微微发颤,声音哽咽哀伤。

霍光张了张干裂的嘴唇,皇帝的表现令他一直放不下的心稍稍得到些宽慰,他直愣愣地盯着刘病已看了许久,内心犹豫着,最终还是决定使出他早就预备好的保命撒手锏,“陛下…臣将不久人世,却始终有一夙愿未了。”

“将军请将。”

“兄长景桓候绝嗣无依,臣想从臣的食邑中分出三千户,请陛下封霍山为列侯,使他过继到兄长名下,令景桓侯那一脉的宗祀得以延续。”

他说得很慢,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在念,心力交瘁的他恍惚回到自己幼年,那时候他还住在平阳县的家里,家境并不富裕,直到有一天父亲到传舍去了谒见某个人,然后霍家突然得了田、宅、奴婢,这样的变化实在令年仅十余岁的他又惊又喜。这之后没多久,他终于见到了那位霍家的恩人——那个从未出现在霍氏宗籍中,但却是他的异母哥哥的人——霍去病!

那时年轻的霍去病已是名扬天下的骠骑将军,他的背后拥有一个显赫到惊人的家世——他的母亲是卫子夫的姐姐,他是大将军卫青的外甥,是太子刘据的表弟。

正是因为他的关系,霍家得到了财富,而他也因此被这个第一次谋面的哥哥从平阳带到了长安。

记忆中的霍去病永远是那样的神采飞扬,那样地傲气逼人,他是值得骄傲的,因为他拥有了一切令人嫉妒的东西。那简直就是一个踩在云端里的深,而这个神是他霍光的哥哥!

霍光苍老混浊的眼睛里藏着太多的羡慕,沉浸在回忆中的他浑身发着微小的战栗。

那个把他从泥淖中拔出来带到云端的神明,却只活到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那时候自己多大?他不可能再回去了,不可能再回到平阳去重新过那平庸无趣的生活,即使没有霍去病的提携,他也要在长安站稳脚跟。霍去病虽然死了,但少了那个万丈夺目的光环站在他身边遮蔽,他这个骠骑将军的弟弟却反而显现出来,陛下开始关注他,而他也终于一步步地爬到了现在的地位!

云端?是的云端!他终于踩在了云端里!现在的他早已超越了那个骄傲飞扬的大司马表情将军!

肺里的气息嗬嗬地回转着,他能听到自己心虚般的心跳声,他难受地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

恍惚中,二十四岁的霍去病正站在他眼前,那个英气逼人的男子脸上不屑与嘲笑的神气并存着,那双漆黑的星眸绽放着冷冷的笑意,薄薄的唇紧抿着,却仿佛正在质问他:“子孟,你还真有心一直惦记着我。”

他吓出一身冷汗,定了定神,眼前没有讥笑鄙视他的霍去病,只有一个正感怀落泪的皇帝——这个和卫氏有着一脉血缘的皇帝,今年也正好是二十四岁呢。

那样的眉,那样的眼,那样的唇,多么像是那位过早消失在云端里的人啊。

可他从来没见过那个异母兄长这般哭泣过,从没用这样的神情为他流过泪。

霍主光努力振作起来,反手抓住刘病己的手,用力地攥着,“求陛下恩准!”

即使真下了黄泉无颜去面对霍去病,他现在也必须得这样做,骂他薄情寡义也好,骂他忘恩负义也好,骂他自私自利也好,骂什么都不重要,濒临死亡的他只想用尽最后的一点手腕。替霍家的子嗣保留一个转圜的余地。

刘病已慢慢抬起头来,眼角的泪痕宛然,“联答应你。”

霍光松了口气,这几年一直哽在心上的那块石头稍稍放下。

身旁侍立的霍云露出不情愿的神情,他很不能理解叔祖父作此等安排的目的,此时霍家的荣耀早已是无人能及,为何要再与一个死了很多年,甚至早已绝嗣除国的霍去病扯上关系?

病已用袖角轻轻拭去泪痕,哽咽着说:“万望大将军多多保重!朕改日再来看你!”

他站起身,才刚转身,身后霍光颤抖着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唤:“陛下一一”

病已停下,侧首。

霍光侧卧在床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张侧脸己看不出任何悲伤的痕迹。霍光心跳得过快,唇色发青,说话直哆嗦:“陛下…切莫忘了答应臣的事。”

“你放心…”他的语气淡淡的,疏冷得叫人心悸,“大将军教导过朕,朕是一定会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永不相忘一一”

莫名地,霍光心里直冒寒气,额头冷汗挥得直下。

视线模糊中,皇帝已经出去了,霍光颤巍巍地喊住皇后:“你…你一定要尽快快…尽快生下太…太子…”

利用霍去病的这层血缘关系去打动皇帝,想借此替霍家留下一份血脉的做法并不是最稳妥的保障,真正能庇佑霍家渡过一切劫难的,唯有那个拥有霍氏血脉的太子。

他坚信,霍氏早已强过卫氏许多,所以霍氏是不会垮的。

02、回忆

皇帝回宫后立即颁下诏书,任命霍光的儿子霍禹为右将军。地节二年三月初八,缠绵病榻多日的霍光终于撒手人寰,皇帝与太皇太后亲临典丧,赐谥号为“宣成候”,赐金钱、缯絮,绣被百领。衣五十箧,璧珠玑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枞木外臧椁十五具。出殡当日以辒辌车载霍光灵柩,黄段覆盖,左辕上插上羽饰纛旗。征发

材官、轻车、北军五校士军列队将抵达茂陵,为霍光送葬。征发河东、河南、河内三郡士兵挖掘墓穴,盖起墓冢祠堂,设园邑三百家,长丞奉守。

葬礼过后,皇帝依照前言封霍山为乐平侯,以奉车都尉领尚书事。

霍光的葬仪规格已堪比帝王之制,然而霍显却仍不满意,她一改霍光在时所定的墓冢规格,肆意加以扩大,建三道山阙,修筑神道,使得整个墓地范围北临昭灵馆,南出承恩馆。另外又大肆修饰祠堂,辇车行驶的道路直接修道墓穴中的永巷之地,霍显将霍光生前宠幸的良人、婢妾统统赶到陵寝,幽居永巷奉守光冢。

金安上觑空专门去了趟金赏家,问:“大将军过世,以霍禹的能耐自然不可能操控得住陛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金赏喝得有些醉了,迷蒙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还来问我作甚?”

金安上窘道:“二哥比我年长,自然见多识广…”

金赏仰头灌了口酒,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死到临头尤不知,宣成侯一薨,霍家就好比一群脱缰的野马,终有一日得自坠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金安上闻言,信心倍增,但转瞬又担忧起来,“二哥,你也该早寻脱身之计了。”

但金赏似乎已经听不到了,他趴在几上,满身酒气,呼呼酣睡.一副醉生梦死之态。

安上起身,找奴婢替他加衣,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许广汉的脚步是如此地急,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跨进清凉殿的门槛,小黄门谄媚讨好地冲他微笑,恭敬地请他入内。

案后的刘病已身穿黄色常服,正手持奏书细细阅览。霍光死后,虽然霍禹也进入中朝尚书,但显然霍禹的威望远远不及霍光,由尚书递呈给皇帝的奏书比原先的量多了一倍。

“陛下!”

刘病已搁下书简,神色睿智,目光深邃,凛凛散发出帝王的威严气息。

许广汉将藏于袖中的一封方底口帛袋递了上去,脸上有掩藏不住的喜气,“这是魏相托臣上呈陛下的。”

病已也笑了,用剪子挑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一块折叠的方方正正的缣帛,“不枉朕等了三年!”

缣帛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国家新失大将军,陛下宜尽快擢升有功之臣接替空位,勿使权力空置,引起争权之事。宜以车骑将军张安世为大将军,不可令他再兼任光禄勋之职,可令其子张延寿为光禄勋。”

“用张安世吗?朕也正有此意!”他微笑着将缣帛叠好,放到烛台上点了,扔到空置的笔洗内。缣帛瞬间化为灰烬。

霍光死了,朝廷上多了许多骑墙望风的墙头草,这会儿他要是不懂得抓紧机会回收权力,那他这个皇帝就真的是傻瓜一个了。

“这个魏相,还是没点到实处,他这是在试探朕呢。”

许广汉道:“倒还真看不出他有这等谨慎之心。”

“父亲和他关系很好吧?”

“这几年确是结交甚广。”

病已长长地吁了口气,“辛苦父亲了!是我的无能才累得父亲如此辛苦。”

许广汉鼻头一酸,险些落泪,忙强颜欢笑:“陛下说什么呢,何言辛苦。”

他深深望了眼许广汉,年过四旬,正值壮年的许广汉却过早地显出了老态,脸上没有胡须可以遮蔽,使得他满脸皱纹叠加在一起,说不尽的沧桑。

无言不雠,无德不报。

他的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湿了,为人子女,他本该带给眼前这个老人一个温馨无忧的生活,而不是一个残破支离的家庭。

“父亲!”他起身绕过书案,挽起许广汉的胳膊,“请为了我,多多珍重!”

四月十七,皇帝任命张安世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

这项任命之后,魏相通过许广汉又递交了第二份封口奏书,这一次书写的内容毫不避讳地直接抨击霍氏家族。

“《春秋》讥讽卿相世袭制,痛恨宋国三代为大夫,到鲁季孙专权,更是使得国家处于危乱境地。大汉自武帝后元年间至今,王室不能自主俸禄,政事皆由冢宰决定。如今霍光已死,其子霍禹又任右将军,兄长之子霍山领尚书掌握政要,霍家的兄弟、诸位女婿掌握兵权,霍光的夫人及诸女皆有长信宫名籍,深夜照样出入禁门,如此骄奢放纵,恐怕将来会变得更加不可控制,臣以为宜设法损夺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

刘病已极合心意,下诏魏相加官给事中,令他有了出入宫门奏事的自由。这以后,魏相频频奏事,皆能合皇帝之意,魏相的奏事全都被一一采纳。

政事逐渐回归天子手中,刘病已将外朝廷议定为五日一朝,事必亲为,又下诏让吏民可以上呈封口密奏,无需通过尚书之手,可直接向皇帝汇报情况。如此一来,朝廷风气立转,朝臣面君皆独来独往,直接向皇帝陈述,霍山等人虽领尚书事务,权力却被空置,对此现象虽然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

而这期间,魏相一再向皇帝举荐一人——光禄大夫邴吉。

天气燠热难挡,浊贤却丝毫不敢有所懈怠,从少府官署一路小跑至清凉殿。

皇帝正在看奏本,官人轻轻拉动扇叶的绳索,清幽的凉室内一片祥和的气氛。但越是如此,浊贤就越是忐忑不安。

“陛下…”

“这里有份奏书,你看看。”自从诏令吏民皆可上奏密报后,皇帝每日阅览的奏书几乎可说累牍堆案。

浊贤听说奏书和自己有关,吓得背上滚了一层战栗,打开书简一看,见是一庶民上的折子,称自己的妻子因罪被贬为宫婢,她曾做过天子幼时阿保,对天子有养育之恩,希望能因此请天子开恩赦罪。

“有什么问题吗?”

浊贤这才明白原来皇帝是想让自己去查实这件事,忙不迭地地答应道:“臣即刻着手去查。”

皇帝的表情十分严峻,“查清楚来龙去脉,然后给朕一个切实的答复。”襁褓时期的记忆早就记不得了,其实他也很想知道自己幼时是如何长大的。对于那些曾经抚育过他的恩人,不论贵贱,自然也要一并回报。

浊贤了解皇帝这件事的重视,转身便脚不停步地跑回少府官署调出宫人名籍,查到了一个叫阿则的侍女。

阿则是个四十多岁夫人,因为年纪大了,所以并没有安置在掖庭任何宫殿做事,而是配到了作室干些养蚕纺织之类的粗活。

浊贤找人叫了阿则来问话。

阿则又惊又喜,结结巴巴地交代:“当年陛下获罪羁押在郡邸狱,妾负责照顾陛下,那时候陛下还是个吃奶的小婴儿…”

早先陛下曾下诏说要寻访自己的生母悼后王氏的亲人,结果诏书一出,京城出现许许多多冒认之人,惹得皇帝大发雷霆。

浊贤知道今上幼时的确受过牢狱之灾,但这样的养育之恩可也不敢让人随便冒认,于是又问:“你可有认证?”

阿则为难地思忖良久,终于还是讷讷地回答:“以前的郡邸狱监使者邴吉可作证。”

浊贤吓了一大跳,又问了两遍才确信是邴吉无疑。他怕出错,便亲自带着阿则上光禄大夫府邸问详情。

邴吉闻讯后大为诧异,沉默良久。

阿则问道:“邴大夫难道不认得我了吗?”

邴吉皱着眉头瞪着她,她被那严肃的目光瞪得低下头去。

“你这女子,曾经因为抚育皇孙不够细心谨慎而遭到鞭笞,你怎么好意思向陛下邀功?当年抚育有功之人当属渭城的胡组与淮阳的郭徵卿!”

这么一讲,显然是间接承认了自己也曾与皇帝有旧。浊贤着实吃惊不小,邴吉当即写了奏书,列清当年在郡邸狱中抚育天子有恩之人的名单,让浊贤转呈皇帝。名单上的人员众多,却独独没有邴吉自己的名字。

浊贤如实上奏,清凉殿内的皇帝看过奏书骤然面色大变,匆匆换了衣裳坐车出宫,连仪仗也顾不得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