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斜照,邴吉打开了家门,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迎驾,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刚要拜下去,皇帝已从车上直接跳了下去,伸手极快地扶住了他下拜的胳膊。

邴吉起身,眼睑却始终是低垂着的,病已贪婪地打量着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胸膛,他的胳膊…果然处处都是那么地熟稔。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可原来你一直在我身边。”他终于忍不住哽咽着喊了声,“延尉监叔叔!”

邴吉微微震动,努力维持平静的口吻,“陛下!”

病已一把抱住他,不管不顾地喊:“你就是我的延尉监叔叔,对不对?你怎么可以狠心不认我?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可以狠心不认我呢?你怎么可以说你不认得我?我是刘病已,这个名字是你取的——”

邴吉大大地叹了口气,仿佛回到当年,将那个眼泪鼻涕一大把的顽皮孩童搂在怀里哄:“陛下饶了臣吧,再摇下去,臣的这把老骨头可就得摇散了。”

邴吉的口吻带着一种熟悉的宠爱和感怀,病已哭笑不得地跺脚:“朕饶不了你!”也不管旁人怎么看,将他连拖带拽地拉进屋去,“你瞒了朕这么多年,朕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两人携手到了堂上,邴吉请刘病已上坐,自己则在边上陪席,皇帝身边除了留下一个侍中张彭祖伺候,其他都被屏退到了堂外。

邴吉的心情有些沉重,这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他的眼神里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愫,一时之间竟让人不忍再问下去。

然而,有些事的真相总有一日要去揭开,不是想隐瞒便能瞒得住的。

“那年王悼后临去前,将陛下交到臣的手中,当时陛下仅数月之龄。狱中环境不太好,别说是个婴儿,就是壮硕的男子也吃不消这般日磨月熬…”

想在监狱里养大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谈何容易?其中的心酸当真只有当事人才能清楚。那时候邴吉还是个未成家立室的年轻男子,为了不使皇曾孙饿死,他好不容易从监狱中找到一个名叫胡组的女囚,拜托她在狱中哺育这个苦命的孩子。

小病已在狱中大病小灾地不断,但总算磕磕绊绊地被养大到了五岁。然而,就在那一年更大的灾难降临了。病重垂死的孝武皇帝不知道听了何方术士的无稽之谈,认准了长安狱中有王者之气,于是一场杀戮由此展开。

武帝下诏遣使者到各处中都官狱中搜捕,那是继巫蛊风波之后又一次惨烈的血雨腥风的大屠杀,不管狱中的犯人所犯罪行轻重缓急,只要是男丁皆当场格杀。负责搜捕长安城所有郡邸狱的正是武帝的内谒者令郭穰,几乎是先帝的诏令一下达,他便连夜开始行动,扑向了北阙甲第各处郡国官邸中的监狱。

那场景当真是草菅人命,斩首如割韭!

当郭穰明火执仗地终于搜到邴吉管辖的这间郡邸狱时,身为狱监的邴吉毅然下令关闭狱门,甘冒死罪死守郡邸狱,执意不让郭穰带人进去搜捕。

“皇曾孙在此!其他无罪之人尚且不该死,更何况是皇帝的亲曾孙!”

郭穰和邴吉僵持了整个晚上都没能打开牢门,天一亮,他就气呼呼回去参奏弹劾邴吉。邴吉本是报着等死之心,没想到最后却意外地等来了皇帝的赦令——杀戮停止了!不仅如此,因为得了赦令,狱中罪行轻判者都获得了自由。

邴吉认为病已已无罪释放,就应该有更好的去处,不该继续留在污糟肮脏的监狱里。于是拜托守丞令写了份公文,让胡组带着刘病已移交至京兆尹处。可京兆尹不收,把人又给退了回来,掌管掖庭藏的少内啬夫告诉邴吉,没有诏令说要抚养皇曾孙,所以少府不可能供给钱帛物资。

邴吉只得用自己的俸禄继续供养刘病已,当时胡组也已获释,本该回渭城的家去,邴吉怕她走了,皇曾孙失于照料,于是又出钱雇了胡组,让她继续留下来抚养孩子。之后他又找到了另外一名女囚郭徵卿,让她和胡组两个一起抚养刘病已,直到郭徵卿完全适应了病已的习性,能够独立抚养孩子后才让胡组返乡。

如此将养了半年有余,官家仍是无处收养,他这才只得将病已送去鲁国的史家。

“卫氏灭族的阴影不应该影响你的人生,你在狱中生活了四五年,幸而年幼无知,不会留下太多的记忆。趁着记事前把你送走是最稳妥的一个办法。”

听完邴吉的叙述后,刘病已早已泣不成声,双手紧紧地握住拳头。在这一刻,他想起了许多人,想起了史太夫人、金日磹、张贺、许广汉…还有平君。

他的痛得不能自己,涕泪纵横。

邴吉用一种慈霭包容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他。

病已卸下一切伪装和包袱,在当年的廷尉监叔叔面前,像个孩童似的放声恸哭。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敞开心扉地发泄自己的真实情绪。肩上背负了太过强烈的恨意,让他几乎忘了自己也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哭泣。

张彭祖红着眼,默默地站在边上。

他哭得几乎要抽搐起来,邴吉伸出手,粗糙的掌心颤抖着抚摸上他的面颊,“你是个幸运的孩子,别辜负了那么多人对你的期望。你成长得不易,幸而你身边一直有许多关爱你的人…”

“可我有很多的不明白,不明白曾祖为何要杀我,不明白祖父为何会谋反,不明白我最心爱的女子为什么会死。我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无知,如果权力能使人疯狂,我宁可…宁可自己从未生在帝王家!”

“你会明白的。”他蹙着眉,面露痛惜之色,语气格外沉重,“因为你已经坐上那个位置,即使你以前不明白,你现在也会想办法去弄明白的。臣…期待着陛下你能带领大汉走出武帝末年国运衰退的阴影,复我泱泱中国繁荣兴盛、一呼百诺的气势!”

03 太子

每每日落时分,鸳鸾殿方向总会传出清幽的歌声,尤其是到了正月里,本该喜气洋洋地迎接新的纪年,可鸳鸾殿却如丧考妣,总会弹奏一些凄婉的乐曲,而那位幽居殿中稀少面君的王婕妤就会整日整夜地唱个不停。

“这个女人不会疯了吧?”霍成君一脚蹬掉被子,恶狠狠地骂了起来,“她还想不想让人睡觉了?”

长御不敢马虎,忙叫人通传了大长秋,大长秋立即娶了鸳鸾殿。

半个时辰后,大长秋回来了,右边脸上多了两道血红的抓痕。

“这疯女人,陛下不待见她,她是越发疯得见人就咬了!替我穿衣上妆,我要亲自去会会她!”

“皇后!”大长秋哭丧着脸说,“王婕妤对臣倒还客气,这伤…是许皇子挠的。”

提起刘爽,霍成君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连眼睛也瞪得溜圆。她咬着牙,压根痒痒地磨着,偏又一点法子也没有。

“这个没人管教的野小子!”她叫嚣起来,声音尖锐得吓人,“陛下人呢?是不是又忙于政务,要留宿宣室,抽不出空来椒房殿?”

大长秋被她突如其来的尖啸吓住了:“臣…臣找掖庭令问…问。”

这一次去,竟用了一个时辰方回,霍成君瞪着门口的大长秋,怒气却没有半点的消退,“找掖庭令需要这么久?一个时辰,你爬也爬到宣室探个究竟了!”

“陛…陛下不…不再宣室殿。”他硬着头皮,细弱蚊蝇地答。

“那在哪?”

“在…合欢殿。”

“合欢殿?”合欢殿并没人住,霎那间她忽然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刷地白了,身子摇摇欲坠,幸而身旁的长御及时扶住了她,“谁…谁在那儿?还有谁在那儿?”

“戌时三刻召了卫容华歌舞祝酒,亥时整卫容华离开,这…这会儿陛下召…召了华美人侍…侍寝…”

她死死地咬住了唇,欣赏宛若被挖去了一块,因为太疼,所以连嘴唇被咬破流出了血她都浑然未觉。

其实她在男女之事上并不是无知无觉的傻子,从去年开始陛下便不再夜夜留宿椒房殿,起初她以为是父亲死后,陛下忙着打理政务,所以脱不开身。他每次不能来椒房殿,她便特意吩咐太官煮了夜食送去宣室殿,生怕他饿了,冷了,病了…

去年八月宫中征纳采女,各地良家女子都选了送进宫来,其中不乏貌美之人。她那是还曾特意试探过他,后来确信他只珍爱留恋她一人,对其他女子并没有动过太多的心思。可谁曾想,才刚过正月,他居然已经变心了!

“骗我!骗我!骗我——都是骗人的!”她一边哭喊一边开始砸东西。

椒房殿乒乒乓乓声不断,宫人们不敢劝阻,稍有近前的,没有不被东西砸到,结果搞得自己头破血流。只一会儿工夫,已是一地的碎片,狼藉不堪。

霍成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环顾四周,发现能砸的东西都已经碎在了地上,她踉跄地走了两步,脚下的碎片扎到了她的脚底,疼得她啊地叫出声来。猛然回首,她的目光最后定定地落在床前的剑架上。

大长秋见势不妙,忙叫道:“皇后不可…”

话还没喊完,霍成君已从架子上顺手取下那柄搁在下层的贵剑。锵的声清吟,宝剑出鞘,寒气逼人的剑意激得她打了个寒战,但只是这么稍一迟疑,她的怒火便又快速蹿了上来,“我要杀了那个媚主的贱人!”

众人想拦,她将剑在身前一挥,冷道:“哪个不要命了就上来试试?”

刀剑无眼,更何况皇后盛怒之中根本不分轻重,椒房殿的宫人既怕送死,又怕皇后当真出去闯下破天大祸,就这么吵吵嚷嚷地一路劝说,直到一行人闹哄哄地来到了合欢殿。

浊贤正在合欢殿的门庑值宿,听到吵闹声后出来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椒房殿众人明火执仗地站在合欢殿阶下,皇后披头散发,手里更是杀气腾腾地执着一柄利剑。

“掖庭令臣贤叩见皇后。”浊贤急忙行拜礼。

霍成君视而不见,只是恨声问:“华美人在里面?”

浊贤吓得不轻,轻声答了句:“是。”见皇后执剑往里闯,忙猱身扑过去,跪在她面前阻拦道:“陛下也在殿中…”

“他若不在此,我何必来?”霍成君的怒火像要从眼中直接喷出来了,“你让开!”

大长秋见事情闹得这么大,想拦是拦不住了,但有些劝谏还是得事先奏明,否则万一有所差池,自己性命难保。

“皇后!天子在内,不可执剑闯宫!”

执剑闯宫,视同谋反!

霍成君打了个哆嗦,幡然醒悟,她举起手中剑,剑身上铭刻的那个“贵”字反射烛火的光芒,耀花了她的眼眸。

衣衫尤披在肩上,皇帝站在门内,一双眼锐如疾电地盯住她。

在那个瞬间,迸发的怒气像是突然松懈下来,她只觉得满腹委屈——除了委屈,还是委屈。眼泪潸然而下,她抿着唇,煞白着脸隔着一道宫门的门槛看着他。

眼前的两人熟悉又陌生,他从来不会用这样冷漠疏离的眼神看她,从来不会。结缡四载,记忆中的他虽然没再像初见时那样对她肆无忌惮地开过玩笑,但这四年来,他四年来对她的疼爱恩宠却是实实在在存在过,无可取代。

眼泪簌簌地落下,却只换来他语气森冷的一句责备:“谁准你拿剑了?”

成君的心碎裂成粉,在那个瞬间,她甚至看到殿内廊柱下华美人娇怯怯的身影凭栏而立,她泣不成声,却仍是高傲倔强地杵在原地。

大长秋急忙小心翼翼地从她手里将剑抽走。

“放回去!”

被皇帝凌厉的眼神一扫,大长秋吓得双腿发软,忙连声应诺。

皇帝蓦然转身,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成君不甘心扑了上去,用力将那扇即将阖上的门重新拍开。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陛下——”她哭倒在地上,倚着门痛不欲生,“我也想要给你生孩子,我也想的…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另觅新欢,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的妻子,是你的皇后啊!”

门枢吱吱嘎嘎地重新开了一人宽的缝,皇帝站在门内回过身来,面对她的哭诉,表情冷漠地说:“朕已经决定了,立皇长子刘爽为太子!”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她震骇得忘了哭泣,门砰然阖上,大长秋将她扶了起来。她神志不清地反复自问:“他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了?”

浊贤好言劝道:“皇后还是回宫早些安寝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她喃喃念叨着,任由大长秋搀扶她离去。

烛火映照下的宫殿,楼宇巍峨,阴影错落重叠,漆黑漫长的甬道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她跌跌撞撞地走在通向椒房殿的路上,在经过鸳鸾殿时,眼角似乎瞥到一道奇怪的黑影,她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没想到鸳鸾殿门前当真有人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

虽然隔着两重栏阙,但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却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

朦胧的月色下,王意手牵着八岁的刘爽,两人的脸明显正转向这里。

成君大窘,从内而外迸发出一种强烈的狼狈感,虽然明知他们看不清她的样子,可她就是莫名地心慌,只想飞快地逃开!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这座未央宫压抑得叫她喘不过气来,她快要窒息了!

刘病已说到做到,地节四年的夏天,在四月廿二这天,他正式册封皇长子刘爽为太子,封刘蓁为敬武公主。任命邴吉为太傅,太中大夫疏广为少傅,封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又封霍云为冠阳侯。

虽然霍家也得了个冠阳侯的封爵,但对于立刘爽为太子的这样天大的事情而言,一个小小的冠阳侯实在算不了什么。霍显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竟气得闹起了绝食。

她在家里折腾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只是一个劲地骂人不止。她正心怒难平,宫里的霍成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一看到母亲便嚎啕大哭。这下子把霍显的怒火勾得更旺,看着女儿哭红的双眼,她心里恨到了极处,竟生生地呕出血来。

“一个生于民间的儿子,怎能立为皇太子?那以后我女儿生的儿子,岂不是只能当大王?”

霍成君悲怆涕泪,“母亲还说什么傻话,我现在连六姐都不如了…陛下召幸了华美人、卫容华,还有个张美人…他摆明了喜新厌旧!”

霍显吐出淤血后,胸口反而没有一开始那么郁结了,神志慢慢恢复清醒,“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气的女儿,男人喜新厌旧是常事,纳妾更是天经地义。宫里那些女人再得宠,你还是皇后,一国之母,你和她们较这劲做什么?你现在更应该关心的是太子——现在许平君的儿子当了太子,你以后还能有出路吗?”

霍成君泪眼婆娑地瞅着母亲,母亲现在已不年轻了,但父亲死后她似乎反而比以前更爱打扮了些。她看着母亲,想到那些以前在家跟母亲争宠过的良人婢妾,如今统统都被拘在了墓冢祠堂守灵,她那颗倍感委屈的心稍稍得到了

纾解。

的确,母亲的话非常有道理。母亲的人生经验比自己丰富,她的话总是对的,无论如何,那些美人、容华,都没法和她这个皇后相提并论,倒是刘奭和刘蓁两个备受呵护疼爱,几乎被他视作心肝宝贝。

原本靠在床上的霍显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在迷瞪中被母亲狠毒的眼神所吓到。

“不能留他!”

“什…什么?”

“我是说,趁那小子太子之位还没坐隐,你要赶紧除掉他!留着,会成祸害。有他在,你以后再无出头之日!”

她真的被吓呆了,惊得连连后退,“你要我杀人?不,不…那可是陛下的孩子,不能的…我不能杀人…”

霍显牢牢攥住她的手腕,厉声呵斥道:“今日你不杀他,他日你必死在他的手里!”

她连连摇头,“不!不…我虽然不喜欢刘奭,但我不能杀他,那是陛下的骨肉…”

“你怎么那么傻,你以后自己生下儿子,难道不是陛下的骨肉?你堂堂皇后,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无法继承大统,长大成人后不得不离开你的身边,仅仅成为一个诸侯王吗?”

霍成君犹豫了。在自己将来诞下的儿子和现在这个名分上的儿子之间来回比较,终于还是前者的重要性压倒了后者。

“刘奭和我一点都不亲近,长这么大,只近来封了太子后,才偶尔到椒房殿来向我晨省昏定。”

霍显眼眸一亮,忙道:“这样正好,你找机会在吃食里下毒…”

母女二人又絮絮叨叨地聊了半个多时辰才罢休,这期间范夫人和邓夫人曾一前一后来到府上,她俩本是在各自的夫君授意下,就许太子的事来探探霍显的口风,可却都被挡在堂上,府上家奴回报说是太夫人正和皇后在房中叙话。

这两姐妹等了许久也不见皇后出来,不免聊起了闲话家常。

邓夫人年长,为人圆滑,经常话说三分留七分:“近来还真不大见得着冯监奴了,可是家里事务繁杂,忙得他快脚不沾地了?”

范夫人嗤的一笑,拿扇子掩唇,笑得阴恻恻的,“莫非二姐也瞧上冯子都了?可惜了那一身好皮囊,只是二姐你没福享用。“

邓夫人笑道:”说起好皮囊,我倒想起六妹夫来了…”她欲言又止地笑了笑,眼睛笑眯眯地弯成一道缝。

范夫人吃吃地笑了起来,直笑得香肩乱颤,“这个…”她略略压低了声,“倒让我想起我们家皇后妹妹曾说过的那句话来。”

“哦?什么话?”

她轻轻吐气,“玩物。”说完越发笑得发狂,“我现在就是糊涂了,真真不知谁是谁的玩物了。”

邓夫人笑道:“谁是谁的玩物,又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呀,想想可真替我们如意叫屈,年纪轻轻独守长乐宫,怎的也不学学我们的霍太夫人…”

“哎哟。”范夫人笑得快喘不上气了,“二姐,你这张嘴也太损了,这可把六妹当什么了?”

“当什么?我说什么了?”

“冯子都先是侍奉父亲,如今又侍奉了太夫人,这么个妙人儿,连我都觉得太糟蹋了。”

“比他更妙,更高洁的人有的是,只是比他识趣的却没几个。”

“二姐你可真一针见血呢。想想父亲在的时候,太夫人瞧他不顺眼可不是一天两天了,父亲过世,以前宠幸的人可都送去墓冢了,我还大叹惋惜呢,这么一个绝色美人眼看就要没了,谁想到底还是小瞧了他,他本事可真大呢,居然又能迷上我们这位眼高于顶的太夫人…”

“嗯哼。”范夫人正笑得起劲,邓夫人却轻咳了一声,从榻上迅速起身,“拜见皇后!”

范夫人一惊,忙也站了起来。

霍成君脸色铁青地站在堂屋门前,身后是一群连招呼也没来得及打的奴婢。她瞪着两个姐姐,满脸怒气,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真是叫人恶心!”

邓夫人低头不语,唯独范夫人不冷不热地接了句:“是呀,的确叫人恶心!”

两人的“恶心”指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但霍成君却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气得一拂袖子,转身叫道:“摆驾回宫!这里比宫里更污糟得叫人恶心!”

范夫人等她走远了,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裙子,“嘁,她以为自己多清高,一只生不出蛋的母鸡也好意思整天在人前叫唤。谁不知道她现在正失宠呢,再这样下去,保不齐就该步陈皇后后尘了。”

“五妹!”邓夫人猛然怒斥。

范夫人一愣,方才醒悟自己失言了。这话说得真不吉利,孝武皇帝的第一任皇后陈氏,十余年示孕,最终陈氏被废,陈氏一门的下场也甚是凄凉。

“我…我还有其他事,就先回去了。”范夫人自觉无趣,悻悻然地找了个借口,匆匆走了。

剩下邓夫人一人留在堂屋,不知怎的,却因为自己五妹的一句无心失言而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

04、赐食

刘奭穿一身灰色缯衣,发梳双鬏,眉清目秀,说不上聪明伶俐,倒也透着几分淳朴可爱。他其实还是有些惧怕自己的嫡母的,站在椒房殿的堂上,时时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频频回首。

许惠就站在七八丈远的阶下,也是翘首以盼,但却不敢太声张。见刘奭回头,她便冲他一笑以示鼓励。

刘奭憨憨地笑了下,没等笑容绽放开,珠帘撩动,霍成君衣袂挟香地走了进来。刘奭稍稍一顿,赶紧上前稽首行礼,“孩儿给母后请安!”

霍成君笑容慈蔼可亲,“太子近来学习可用功?”

刘奭忙道:“孩儿正跟着疏少傅在读《春秋》。”

《春秋》什么的,霍成君其实并不懂,她自然也就谈不上考量太子的功课好坏,只说了句:“读书是好事,太子不可偷懒。”

“诺。”

刘奭低着头不说话了,霍成君的目光一直锁在他身上,越瞧便越觉得这孩子木讷不讨喜,心中厌恶感大增,也更加深她的决心。她挥了挥手,早有宫人将准备好的食案端了出来,送到刘奭面前。

“太子坐!”霍成君命人备了席,食案上搁着精心烹饪的食物,从糕饼乳酪到糜羹肉脯,样样都做得极为精致。“以前不用读书,这会儿只怕还没吃呢吧?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一会儿也好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