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冒出热气,稻米的香味中混着腊肉的香味。我舔舔嘴唇,以前从没发觉香喷喷的米饭这样珍贵鲜美。

有人敲门。我住到这里后,来敲过门的只有住在一个杂院里的刘婶几个人,托我写过信。还常常送点腌菜过来。

我拉开门,倒抽一口气,退了两步。

门口不是刘婶,而是茶馆里那个诡异的男人。

我瞪着他,他走进屋,四面看了一下,把手里的布包放在桌上:“你忘了东西。”

声音很冷,比得上屋外的冷风。我防备地又退了一步。

“小妹,”他说:“我来接你回家。”

过了半天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谁?”

“我是于迅,你兄长。”

我摇摇头:“我不认识你,你定是认错人了。”

“我去谷底找过你,知道你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他从袖里摸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揭开布,赫然是我给救我性命的人的一只宝石耳坠,旁边放着那个已经当掉了的玉镯。

“你是我…”我顿一下,选个恰当的词说:“兄长?”

“是。”

“那,我是谁?”

“你是于意,我的小妹。”

“我家住何方?我,已经嫁作人妇了吗?”我仍然戒备地看着他。

“你是我的小妹,自然与我一样,家住岳城。两年前你嫁给太原刘姓人家,你夫家为避兵祸,打算举家迁住蜀中安居,在界峰山处遇到了强匪,只有你一人捡了一条命。为兄听说这件变故,已经寻你几个月,却不料你失却了记忆,在这镇上落脚。”他语气十分真挚:“小妹,你吃了不少苦吧?”

这么简单的人生经历吗?如果我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真会相信你。在茶馆里他那种看陌生人的,不带一丝温情的眼光,可不是我的错觉。按常理讲,找到险死还生的妹妹,会那么冷静那么陌生的看着我吗?那眼光不但不似亲人,连陌生人都不会这么冰冷,还带着探测估量的意味。

何况,知道了妹妹的下落,不先去见人,还有闲情先去搜集情报,把我当掉的玉镯都赎回来了,多么不合情理。

“失礼了,大哥。”我不动声色地说:“小妹真是一点点都想不起来,大哥可有什么能让小妹看一看的信物之类,证明我们确是血缘之亲?”

“这是自然有的。”

他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与我当掉的那只一模一样的玉镯。老套的情节,凭玉镯相识的兄妹?戏文中已经唱了不知多少遍,各存一半的玉佩,各执一只的如意,一人一枝的玉钗,今天教我也开一回眼界,且客串其中的一角。

我小心地从他手中接过来。看来不是仿做的,纹理质地都与我原来的一样,且上面有岁月的痕迹,十分的光润熟滑的莹光,决非短时间内冒做出来的。

那么,这个人与我不是毫无干系的人了。

“…大哥…”我低声叫。

“小妹,不用难过,以前的事忘了就忘了,不能怪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是你愿意的,你吃了很多的苦。放心,以后大哥会好好照顾你。”

这语气真挚无比。我抬起头,看他俊美的面庞,眼眶微红,嘴唇有些不自主的颤抖。

如果他是做戏,可以去拿金像奖的桂冠。

虽然他的表现有不尽不实之处,但这一刻,这几句话,我还听得出,是由衷之言。从小缠绵病榻,早见多了口不对心的嘴脸,一脸温情下面,不过是图我的财产罢了。

“对不起,大哥,以前的事我真的想不来。我们是亲兄妹,可我竟然把大哥也忘记了,真的不应该。”

“不要介意了,小妹。你还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咱们这就起程回家。”

这么紧迫?“大哥,小妹是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可是天色已晚,晚上走道儿不方便,不如暂住一宿,明天再走。大哥到镇上不是头一天了吧,是不是住在镇东的客栈?”

他露出一个笑容,本来冰冷俊美的脸上显出温柔的神色:“不了,为兄找到你之后,已经吩咐人准备行装,一切都打点好了。既然小妹没有什么要整理,现在就可以起程。”

他做了一个要来扶我的姿势,我急忙让避,客气说不必。

事已至此,容不得我不走。

回头望了一眼住了这段时间的小屋,突然有些舍不得。

虽然清苦,但到底是安定的生活,且自由。现在这一走,是吉是凶呢?

走出杂院,我微微一愣,眼前一队人马,穿着整齐的青衫打扮,肃立在门边,足有二十人还多。难得是人马虽众,却毫不杂乱,十分的有序。

“小妹,你现在身体仍弱,本该乘轿。但是为兄仓促之间,只备下了车,可能会有些颠簸。等走过这一段,到了通衢大道上,再换乘轿子吧,先委屈这一段。”

我被眼前这队人马的声势震住…这个自称是我兄长的于迅,必然非富即贵吧…

4.

于迅的话或许半真半假,我的话却一分真实也没有。

我根本不是他要找的这个女人,即使忘了过去,生活习惯说话口音喜好爱恶总不会大变吧?但他居然没有表示什么疑问。是他深藏不露,还是他根本不了解他在寻找的这个女人呢?

侍女帮我穿好了衣物,雪白的绢衣,下面是窄窄的裙裾,腰里缠紧了一条松花色的长绸带,在这年月,应该是叫做汗巾之类。长长的头发被挽在头顶,钗佩我一件都不愿意带。

在巨大的铜镜中,我看见自己的侧影,乌云一样的秀发摇摇欲堕,半偏着脸,下巴微扬,双手背在身后,长袖欲飘飞扬。隋唐时的女子,应是以丰腴与否为美的标准吧?镜中的女人,显然是太瘦了,又穿得单薄。

这是我来到岳城于迅的庄子的第六个月。已经到了暮春,夹衣都穿不上,只好找单衣来穿,不料侍女面露难色,说是去问一下总管。

穿一件单衣有什么了不得,须请示总管这么郑重。其实我心知肚明,这山庄里没有一件属于我的旧衣,据说是出嫁后,大半带走,余下的就处置掉了。现在的衣饰都是簇新的,没有单衣可供我穿,不怪侍儿为难。

总管姓罗,办事十分老到。先是遣人送来些成衣,过了三日,几箱子新订制好的衣物就送进了院内。

侍女是我到庄上后罗总管由外面买来的,面貌清秀,举止得宜,称得上心灵手巧。罗总管带她来请我过目,我挑不出什么不妥来。

“那小姐赐她个名吧。”罗总管说。

我想了一下,买个奴婢还要赐名这么繁琐?但是在这样阶级分明的时代主子改家奴的名字,不用大惊小怪。

“就叫小宛吧。”

侍女伶俐地跪下磕一个头:“谢小姐赐名。”

此后奴婢渐渐多起来,我冷眼看着,这些女孩子看来都是很本份,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跟罗总管说过我要出门的事了?”

“总管说已经备好了车,小姐随时可以出去。”

六个月中,只有头一个月于迅在庄里,这一段时间都不见踪影。我好象置身在一出悬疑剧目中,有很多谜团,没有人能给我解答。可我也不害怕,有什么可值得害怕,最起码现在我确定于迅和我,确切说是和我占据的身体有血缘关系,他的眉目,与我现在的相貌,依稀是有些相似的。而且他若想不利于我,不必这么的大费周折,且花费很大心力。

我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向边门的方向。偌大的庭院中,只有我与几个侍女,暮春的阳光很炽烈,走到门口时,额角已经微微沁汗。幸好我没涂脂擦粉,不然岂不是一塌胡涂。

岳城里我光顾最多的就是字画店,偶尔去古玩斋开开眼界,逛逛茶庄与绣坊。不事生产的闲居生涯,几乎与我在一千年后的生活没有什么两样。

“于小姐,又到的新茶,您尝尝看?”茶庄的管事都已经认得了我,殷勤的招呼。

中国人爱喝茶,古今皆然。虽然时人多数爱上舶来饮料,咖啡或是可乐,我却因为心脏问题,不敢喝带兴奋刺激的饮料。从小至大,一直喝茶。

“雨前?”我闻了闻,确是新茶特有的清香气息。

“雨前龙井。昨天刚到,给您先沏一壶,您品品味儿。”

我点点头:“也好。”不经心的向楼下看一眼,人来人往,我乘来的车停在门边有点碍事。

“小宛,你叫他们把车向东赶一下,别挡住人家走道。”

“我这就去,小姐一个人不要紧吧?”

“没事。”

我伏在栏杆上,看着楼下门边小宛的身影,正在给车夫指方向。身后有脚步声响,我以为是伙计送茶来,说一句:“搁桌上吧。”

却没听到应声。

我回过头来,一个穿黑衣的男子站在我身后。

那身黑衣如此沉默,仿佛张开口的黑夜,要把所有的亮光全吞噬进去。高而瘦的身材,剑眉星目,本该是英气十足的面容,看上去却是阴郁难解。嘴唇有着完美的线条,唇角却带着薄情的弧度,笑容里三分邪气七分高傲。

我退了一步,后背已经抵在了栏杆上。

“心梅,你过得不错啊。”他低声说。

“你认错人了。”我说,隐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这个人带着一身的危险气息

“你样子虽然大变,但是我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枕边人?你果然没有死。”

5.

“我不认识你。”我冷冷地说。

“不认识,还是不记得?”他微笑,看来却一点没有软化眼里的冰冷:“那小洛和小微呢?你可还记得它们?”

小洛小微?那有着稚嫩声音的,精灵似的小东西?

“小洛和小微?你认识他们?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现在怎么样?”我不自觉地身子前倾,急切追问。

“记起来了?怎么记得它们,不记得其他?”他的笑意加深:“它们过得可不及你这么自在。”

我知道自己不能让他的气势压倒,挺直了背脊:“我还记得其他。我记得我失去了孩子。你觉得我还该记得什么?”

这一句很显然击中了他的痛处,他的身体一颤,转开了头,不再象刚才那样逼视我。

这个时期的信息业这么发达吗?每个人都知道我失忆了,没有了孩子,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我以前怎么样,现在要怎么样,以后会怎么样,个个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先有于迅,后有这个人。

真有他们表现出的这么关心我吗?那么在崖底救我的,为什么是个陌生人而不是他们中哪一个?在镇上的两个多月,没有人干涉的生活,才真的让我觉得来到这时代不是一件苦差。现在看来全不是这样。小洛小微找了一具什么样的身体给我?除了苦恼没有其他。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他回过头来,声音似是由于情绪激动而不稳:“你真的忘了我是谁?”

我不语,只是看着他。

“我是石傲。”他低声说。

“小洛小微在哪里?”我追问一句。

“它们很好。想见它们,就跟我来。”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犹豫着是否要跟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走,小洛小微的消息对我太有吸引力,超过了对未知的恐惧。太多太多疑问,这里没有人能给我答案,只有找到他们,才有问明白一切的希望。包括于意,或者叫心梅,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她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石傲忽然撤身向后,眼神仍定在我身上,嘴唇张翕,无声地吐字——

等 我。

他消失在窗边,如随风而去般。

我跑到窗口,向外探出身子张望。阳光满眼,哪有那一抹黑色的身影?

小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姐,对街有卖酥糖的,我给你拿了两块。”

我回过头,小宛正拾阶而上,后面跟着茶庄的老板,托盘放着精致茶具,茶香四溢。

如之前的许多夜晚,我又失眠了。

我究意是谁?是我自己?还是于意?或者叫做心梅?于迅是谁,石傲又是谁?谁是那个夭亡的孩子的父亲,谁是害那孩子夭亡的凶手?一个一个问题浮现,令我头痛欲裂。

侍女的声音在帘子外面说:“小姐不舒服吗?要不要吃茶?”

“不必了,”我翻一个身,是有些口干舌燥:“且倒盅茶来。”

三个侍儿都起身过来,打帘子泡茶端托盘,纹丝不乱,称得上手脚麻利。

漱一口水,喝了一盏茶,不仅没有睡意,反而愈加精神了。

一个人睡觉倒有三个人在一边随时服侍我,究竟是娇宠还是监视,我真的不知道。一开始的心态是既来之且安之,看他们会怎么样,但现在我越来越沉不住气。

重重迷雾,我看不到一点儿光亮。

小洛小微,在什么地方?

“小姐可是睡不着?要不再瞧会儿书?”小宛说。

我心里有些烦燥,小宛从早到晚没有一刻不在身旁,着实殷勤,可是也有些让人不耐烦。

“你们去睡吧,在这里吵我也睡不着。”

她们三个应了声,可是站着并不动。

“去睡吧。”我又说一句。

勉强答应着,在外间又躺了下来,但是听呼吸声也知道没有一个睡着的。

总有点又回到过去的感觉,特别看护也是这个样子,生怕转个身我就病发断气一样。我现在又不是重症濒死,不必这样小心吧。

脑子里又不断地浮起各种各样的猜疑,天啊,这里每一个人都是不能信任的,我该怎么办?

堵气扯起被子蒙头大睡,不再想了!

“小姐今天醒得真早。”小宛帮我梳髻,咬着梳子仍能说清楚话,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