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啊?小姐从哪里得来的?唔,还很新鲜呢。”
原以为是小宛买来挂在那里,竟不是。我握着花,有点疑惑,但是花实在鲜美可爱,不舍
得放下。
到了下午睡醒,精神好了许多,小宛说姚立生来过了一次,但是没有叫醒我,又走了。
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小宛在后面为我梳头时,我对着铜镜说,她眼尖看到了,回答:“没有什么事吧?我看他
的样子,可能只是因为我们回来了,他调派完人手,顺便过来看看小姐的吧——这样梳行吗?”
我点点头。
铜镜打磨得再光滑,照出来的人总是朦朦胧胧的。我看不清镜中自己的脸色,但是手背上
已经枯瘦,白而薄的皮包裹着骨,看来有点半透明,不健康,似瓷做的。脸上是不是也这样?本
想问小宛,却知道她一定会拣好听的宽心的来说,不问也罢。
屋里一股淡淡的花香,那一小束白花插在花瓶里,天气炎热,却不见一点萎残之状,看着
就叫人心里宁静欢喜。不知哪里来的——兴许是马车的窗钉不小心挂住了别人的花束吧…
小宛取出一团雪白晶亮的东西,抖开看,是一个小小的网络,用雪白的冰晶珠儿线编就,
网眼细密精致,手工着实了得:“小姐看看行不行?杨姑娘赠的珠子,没有孔洞可穿,一时之间
也想不好要怎么镶,先用这个——”一边说,一边把那宝珠装进小网,一提线,便收束了网口,
提了起来:“装上,小姐戴戴看。”
呵…这种珠子,戴在身上合适吗?珠光宝气的,什么场合戴得出去?况且,如此扎眼的
东西,保不好是旧隋宫中之物,若被有心人认了出来,怕不好。就算没有,被人见财起意,也不
好吧?不过小宛如此积极张罗,这络子打得也确实可爱,在屋里戴给自己看,也不要紧的。
我一向不喜欢带环佩之属,小宛空有一手好手艺,无处施展,只好绣些衣边滚花之类,实
在屈才。这会儿她高兴起来,将宝珠帮我佩好,又拿出那半块青玉,用丝带穿过,打了个十分灵
秀的结子,也一并给我戴上。还有天蓝色的锦绣如意斜纹花荷包一个,下面垂着银白丝穗五缕,
精致难言;一对小巧的粉色水晶比目鱼佩,晶莹剔透。我看着她弄,有点怕起来,不是吧…别
把我哥送的那一个珠宝箱都披挂到我身上…非压死我不可…
“真不错。”她退后一步打量我。
我微笑以对。能教她开心,戴便戴吧…只是看到那两样东西,想起杨玑,又惦记李瑞
宁…
顺从地让小宛看了一个遍,转一个身,忽然在看到门口时,整个人定住。
一个穿青衣的人影站在门口。
我定定地看着他清俊的眉眼,风尘满衣的模样,张口唤了一声:“哥——”
这一声出口,连他,带我,以及小宛,都愣住了。
我掩住了口,倒吸一口气,惊魂难定。
刚才?
我颤颤地松开掩口的手,睁大眼,看着哥眼中的震惊、喜悦、疑惑…
唇抖了抖,又唤一声:“哥~”
啊!
没错,没错,不是幻听,不是幻觉!我真的发出了声音!
“哥——”我又喊一声,下一刻,我落进他坚实的怀抱里,泪落不止…
不知道是为什么,不管是为了什么,这一刻,我好开心!我唤了哥,唤出了声,看到了他
的欣喜…
45.
哥抱着我没说话,我也不出声,眼泪滑出眼眶,落在哥的肩膀上,转瞬间消没在那青色的布料上,只留下一圈淡淡水渍。
极度的喜悦,反而不能抑制悲喜交集的情绪,抱紧再抱紧,心中想笑,可是止不住眼泪。
放开了手,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哥,荔枝很好吃,我都吃光了。”
哥露出疑惑的表情:“荔枝?”
不是哥送的?我有点想不透,如果不是哥,谁肯大费周章弄荔枝到长安来给我吃?如果是别的人送来的,又怎么能让掳我的人告诉我那是哥送的呢?我尽量拣要紧的说,把被掳后的情形向哥说了一遍,哥面色郑重,尤其关注后来送来荔枝的那人和夹在荔枝中的秘信。
说完那些,我急急补一句:“哥,别人要胁了你什么事?你已经办过了吗?如果没有,赶紧停止啊。”
“不要紧。”哥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你不要担心那些事,只要你平安,哥就什么都不怕。”
在心底叹气,还是把我当成无行为能力的小孩子,什么都不叫我知道,什么都不叫我参与,结果呢,我从那些绑票的手里跑出来,居然找不到自己家住哪里,只好去投奔红拂。虽然十分厌倦恐惧这时的黑暗政争,但是哥,我不能叫你卷进去。一直以来都是你在照顾保护我,我真的很…过意不去。其他的忙我或许帮不了,不会武功,不会谋划,但我知道一点这时的历史,可以叫你远离将倾的势力,决不会盲目地向前。
只是,要怎么样劝于迅听我的话,先离开此时的长安呢?难道告诉他,我是千年后的人,已经预知此时的长安黑暗凶险无比,你要暂避一时?不过,也不急,看李世民的模样,如果已经到了凶险到得政变的时候,他不会那样轻松写意的来红拂这里会杨玑吧。可以慢慢来,哥也不是笨人,我拣些要紧的情势说说,哥会明白。
哥轻声说:“想什么?看,瘦了一圈。小宛,叫他们把最好的补品都运来。”静默了一下又说:“小妹,什么时候恢复了声音啊?”
我摇摇头,向他微笑,可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在眼眶里打转:“刚刚。你进来之前,小宛帮我梳洗时,我还讲不出来呢,不信可以问小宛嘛。可是一看到哥你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地,就冲口叫出来了,自己都吓了一跳呢。”小宛在一旁连连点头,说道:“确是如此。我也吓了一跳呢,现在还觉得象做梦似的。”
不错,象做梦,绚丽的,感动的,美好的梦。不管明天前路怎样,今天我还是满心欢喜,不失去声音,不会知道不能讲话的痛苦。想说的话,要说的话,都不能表达。
“哥,”我心情极好地说:“带我出门去逛逛行不行?我到长安已经这么久,还都没有出过门,没看过长安的繁华景象呢。”
本以为哥会不答应,所以声音放得分外娇柔带撒娇的味道,没料到哥居然宠溺地笑笑,说道:“好,就去。不过,多加件衣服,快天黑了,晚上风凉——想去哪里逛?”
我高兴之极,站起来,一指窗外:“我要去上林苑!”
哥愣住,一字一字地说:“上林苑?”
我有点糊涂,难道不叫上林苑?“或者去平康里?反正是教坊,叫什么名字我不大清楚。”
哥忽然微笑,声音低沉,象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说话的腔调变得十分古怪:“小妹,来,跟哥说说,谁告诉你上林苑那地方的?是不是姚立生?”
啊…姚立生?呵呵,突然想起他欠我许久的一箭之仇了,不错不错,此时不报更待何时:“是姚护法告诉我的啊,他说那里十分热闹有趣呢!哥,我一定要去看一下啦!你要不是带我去,改天我自己偷偷地溜去哦!”
哥拍拍我的肩:“行,去也可以,不过,换一身男装方便些。而且,不要多说话,也不许喝那些姑娘给的酒,要听我说的话。”
我高兴地连连点头!
哇塞!我就要去见识唐时鼎盛的乐舞了!早听说长安这里的教坊红粉英杰济济一时,真叫我心想往之!现在居然梦想成真!
在哥的紧迫盯人之下,我喝了两份足量的补汤,又吃了一点不知什么做的点心,才得出门。我坐的车,哥骑的马,走了大约有半个多钟头那么久,停了下来,哥说道:“前面人多,车不好进去,下车来走过去。”
街上并不象我以前住的岳城一样,到天黑便行人稀少,店铺通通落扇打烊,相反,两旁灯火通明,店家热情的招徕生意,街上人来人 往,当然不能跟现代的夜景相比,也绝不象先前经过的小城的晚上一样黑灯瞎火一团死寂。
哥看我兴奋的左看右看,大掌挽着我:“先说好了,不要离开我身侧,否则不带你去。”
“晓得啦哥。”我不和他计较这些,只管左顾右盼。
小宛没有跟来,倒有其他两个人,面生的很,应该也是哥的手下了,相貌虽是一般,但双目有神,一看就是武功高深的样子。我穿了件天蓝的文士衫袍,腰缠锦带,头上束着书生髻,绾一根白玉的短簪,幸而是瘦,个子也不矮,称上是翩翩少年貌。
又转过一条街头,眼前蓦然一亮,长街上人头济济,接踵摩肩的,好生热闹!两旁的楼宇各有特色,挑梁画栋,高顶飞檐,粉墙明瓦,好生别致!更好看的是上面悬的流彩宫灯,各式花型各种材质,轻纱的油纸的琉璃制的,上面隐隐画得花树红荷或美人图形,还写得有字。每幢楼上都有不少宫灯,由上到下,从左到右挂满了,映得街上一片通明彩影!
突然红灯区三个字浮上脑子,忍不住想笑。这可称得上古时的霓虹灯了吧!只是更含蓄更柔和。而且教坊与红灯区也决不可相提并论,多的是品洁艺高的艺伎,自重身份,只肯献艺而决不以身陪客。一些闲书上写得多了,有些姑娘自撑门户,巧思纷呈,晚晚换不同的歌舞娱宾,清唱浅酌酬客,雅道得很,与现代比呢,倒象是演艺明星的作派。
“哥,那灯好好看!”我笑着指左首一盏灯,轻纱制,上面绘着美人图样,远看不清,似是三个美人站在一处,或坐或站持着乐器。上面饰以彩珠纱带,样子别致,做工精巧,实在引人。
“喜欢这灯?”哥说:“好,那便进这家。”
院门并不大,抬头看一眼头上的牌匾,叫做三花苑。
“是不是三个美人撑局面啊?”我轻声问。
哥笑得温和:“聪明。”然后做个噤声的手势。
我怏怏的闭口,没搞错吧,这么兴奋的时候不让人说话。要知道我闷了多少天了耶,好不容易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怎么着也得说个过瘾啊,万一哪个鬼怪小妖再看我不顺眼,让我不能开口了,可如何是好?
一个穿粉色纱衣的女人迎上来,年纪暧昧,看不出到底是多大,姿色有些渐褪,但声音和姿态仍然轻盈动人:“几位公子好,快请里面坐。芝兰,茗兰,快招呼客人,倒好茶,上点心!”一面让我们向里进。院子里花香脂粉香浓郁,扑面而来的暖香,让人全身都为之一松,腰步都有些慢下来似的。
果然是温柔乡。
那女子自说叫做四娘,我忍不住地想,不知是不是姓吕…厅里陈设不见得华贵,但是满满当当,一片锦绣香软,我左右看时,那四娘冲我说:“两位公子可有相知?”
眼光倒真好,看得出后面那两个身份似是居于我们之下,所以只管招呼我和哥两个人。
哥只笑着不语,我抢着说:“我们就是来找相知的,请你们拔尖儿的姑娘来看看啊。”
四娘笑着站在一边,我看看她,她仍是笑着没动。哥慢慢的伸出手,掌心里亮亮的一片金叶子。
四娘眼一亮——决不是虚话,都说见钱眼亮,她的眼睛真的一亮,笑得更欢畅,一面拿过金叶子,吩附小丫头们好生伺候,自己告罪先退了下去。
看看哥,我笑得贼兮兮地:“嗳,哥,你很熟行情嘛…常来坐啊?”
哥笑着点一下我的鼻:“小丫头,好生坐着,别多话,叫人看出来你是女子,就不是你来看人家,倒成了人家要看你了。”
“那三个美人,不知道哪个更好看呢?”我小声说。
“你想的挺好啊,头一次来,就想人家的院主来会你?”哥低声说我:“不砸个千儿八百的银子,面儿都见不着一个。”
“笑我?哼,我是头一次来,恐怕有人不是啊…怎么着,面子不好使,搬出身家来给她们看看啊…怕她们不马上跑来!”
哥不理我,端起茶来抿了一口,眼睛看着壁上的书画:“我是来过这等地方,只不过,不是寻欢,是寻你。”
我一怔,笑容也从嘴角褪去了。
在烟花之地…寻找妹妹。
46.
看他有些黯然的脸色,我急急岔开话题:“哥,虽说我没有带钱在身上,可要叫她们头牌
出来见我们,那也一点儿不难。”
哥果然说道:“哦?倒要请教你的高明。”
看他有点笑意,我一心想叫他开心,叫过旁边的小丫头来问:“你们三花苑的名姑娘有什
么叫得响的技艺?”
那小丫头躬身说道:“小红姐姐擅琵琶,霞影姐姐歌艺名扬长安,思落姑娘的横笛敢称这
条街上的第一位呢,公子一试便知,三花苑决非浪得虚名。”
“是吗?”我笑笑,红拂姐说我的琵琶可以盖过教坊拔尖的两个人,倒是没有听过我拿手
的笛子。我说:“少年时也习过音律,不如这样,找一枝笛子来,我先抛砖引玉,请你们三位姑
娘指正。”
那丫头说道:“原来公子精于此道,便请稍待,婢子这便去取。”
于迅看我一眼:“你出来时可是答应过要听话。”
“嗳,没关系啦,瞧我的,不信她们不来。”
不一时笛子取来,只是普通竹笛,做得细巧,试一试音,有些偏细。向于迅微微一笑,轻
轻吹奏起来。
是那支唱响东西方的世界名曲《旅程》。
曲调变幻如风动云舞,摇影天际,细弱的声音,一时低低地沉下去,如落叶坠地,只有叹
息一声,蓦然间又拔高,象一线白烟折入云端,通曲音调都宛转而不低怜,淡淡的感慨而不流于
伤愁,柔软中透出坚韧与希冀之彩,幽幽如诉,象是少女的心事,又如秋叶的最后一舞,朴素的
音色中透出无法掩藏的瑰丽,那不象人力所能创造和演奏的曲调,直如天籁落入凡尘间,如目乍
见极光闪过天际,又如嗅到清甜的花香,让人神向往之。
我的气力不够,其它的曲子吹不来,只拣这首,这是我顶喜欢的一支,曾经吹给父亲听
过,他只摇摇头,说此曲能离人之魂,我身体弱,不要沉溺比较好。
慢慢的收曲,放下笛子,哥还好,只是双目也有些迷离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