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杨玑又垂下头去,那道令我恶寒冰冷的视线不再,稍稍好受

了一点,想了一想,唱了一句。

“常记溪亭日暮…”前面李建成已经大声叫起好来,我一分神,差点就忘了下面

的词,定一定神,接着唱下去。“

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

误入藕花深入

争渡 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昨夜风疏雨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 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

一曲既罢,堂上一片彩声。

我盈盈起身谢礼,只是不敢向杨玑那个方向看去。

不忍看,不敢看,不愿看…李世民再有盖世功业也罢,我已经不再有半分尊敬他。

“好一句‘绿肥红瘦’!”李元吉笑道:“二哥,这是我新纳的杨氏,你看颜色比这位于

姬如何?”

于姬?说我哪?我呸…听着象虞姬,真是%¥#…#

“杨妃国色天香,哪是区区歌伎能比啊…”李世民谈笑自若。

我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杨玑是怎么到了李元吉的手上。其实知道了又如何,她终究是已经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了,我只是旁观者,完全无能为力…

李元吉向杨玑笑道:“秦王殿下夸你呢,你不去向殿下敬杯酒吗?”

杨玑柔顺地应声,就手端起案上一杯酒,向这边走来,到了席前蹲跪下,声音柔腻地说:

“殿下过誉了,贱妾实不敢当,请殿下饮一杯罢。”

她面上没有表情,白玉似的一双手捧着酒盏,手微微有些抖,看上去情态动人之极。

八月十六,东宫夜宴秦王,酒中置鸠毒,秦王呕血垂危…

我心中忽然想起了那一段,可恨我不知今日是几月初几,但总是夏天不会错…这一杯,

可不是要命的毒酒吧…心中瞬间转了十个念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阻止他喝。古语说,宴无好

宴,会无好会,更何况这哥三个已经恨不得把对方吃了,这杯敬酒绝不简单。

李世民接过酒来,深深的看了杨玑一眼,她眼睫颤动,头垂下去。

该不该让他喝?

若这杯是毒酒,我和跟来的庞玉等人必也不能幸免…死虽然也没有什么可怕…

我终于忍不住伸手过去拉一把他的袖子。他斜睨我一眼,我给他使眼色。老谋深算如你,

怎么能把这杯酒就喝了,难不成因为是杨玑端上来,你便不设提防之心了?

杨玑也看到了我拉他的动作,也向我飞了一眼过来,绝不是妩媚温柔的眼神,分明的怨毒

和冰冷,看得我脊梁如浸冰水,全身发僵。

就这么一闪神间,李世民抬手把那酒一仰而尽。

酒杯向案上一放,抹一把唇边的酒渍,大声道:“好酒。”

话犹未完,他面色一变,一口血喷了出来,向后跌倒,溅得我和案前的杨玑身上点点殷红

惊人。

已经顾不得思考,我扑上去硬掰开他的嘴,抠得他向外呕吐,这宴前没吃得什么东西,酒

气混着血液一齐向呕出,一股浊臭的味道扑面。这时节庞玉与另一个人已经抢上前来,我叫道:

“背上秦王殿下,快出东宫。”

庞玉应变好生快,一把扯起李世民背在身上,向门口便冲,李建成与李元吉离席而来,只

是未得应变,趁他拦截的话还未出口,包围的人没涌上来,一口气冲出了宫殿,在青石的御道上

撒开步子向前直奔!前头不知何时多了一人,帮忙开道好生神勇,东宫的大门已闩,门口守卫不

众,旁一人高喊:“秦王暴病,快快让路!”话音未落,一脚将那儿臂般粗的门闩踹断,冲

出了东宫。

我紧紧跟着,从没有跑过这样快。后面的人声喧嚣,李建成已经反应过来,正调派人手要

把我们拦截住,有人在后喊:“秦王有病请回东宫救治——”,正向我们包抄过来。

“已经出不去了!“庞玉站定脚,我气喘吁吁地收不住脚,险些撞在前面那人背上,一时

间气促讲不了话,挤出一句:“那去…内宫!皇上总不会不救秦王!”

庞玉拔脚向另一个方向奔,远远即看到巍峨的门楼,门上悬一匾,上书大字在灯火飘摇中

明明暗暗。

玄武门!

刚奔到近前,即被兵卫拦住,凭你说得急迫,无命是不让进入的!我探一把李世民,只觉

得他额上冰冷沁出一层薄汗,刚才还轻轻的呻吟,现在却一声不闻,呼吸微弱,再耽搁一下,不

必李建成追上来手起刀落,他也要一命归西!

追兵已至,突然一人在门旁喊:“秦王性命要紧,快开门!”

兵卫们手中的枪戟收了回去,宫门向内打开,我们直冲进门内!

庞玉问那在前开路的人:“去哪里?”

那人急奔,丢下一句:“西宫!”

我已经到了极限,胸口痛得象要裂开一样,腿只是机械地向前跑,全不能思考,冲进一所

宫殿,庞玉把李世放在地席上,大声唤去请御医!我跪在那儿,只是喘气说不了话,向一个宫人

虚弱地招招手,那宫人小心地过来,我道:“打水来!”

清水转眼送到,我向前挣扎着爬了几步,拉扯庞玉的衣裳,他回转头来看我,我气噎地

道:“给…他灌水!”

庞玉绝非浪得虚名之辈,我话一出口,他立即反应过来,这边撬开李世民的嘴,捧起水来

便向下灌!一大桶水连洒带灌,下了半桶,我道:“翻过他身体,把水控出来。”

等水混着血浊之物吐得差不多,我道:“再灌!”

旁边那当前开道之人又回转了过来,身后跟着四十上下的几个人,有人说道:“当班御医

来了,快让开!”

庞玉和我向后退让,御医上去又把脉又扎针,忽然外面脚步急促纷杂,一群侍卫涌进殿

中,穿明黄的一人大步而进,高声道:“秦王如何了?”

殿中人,只要能动弹的,忽喇喇跪了一地:“吾皇万岁!”

李渊来了!

心中一松,如果史实无误,李世民不会被杯毒酒害死…

说不上来刚才为何拼命想救他…我浑身松下来,如虚脱一样,全身骨头好象都散了架,

精神倦得很,勉强跟庞玉一起跪倒,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头重得很,身子不由自主向前栽

倒…

49.

睁开眼时天已大亮,我揉着被阳光刺痛的眼皮,浑不知今世何世,身在何方。试着动一下

手脚,酸痛得我叫出声来。

“醒过来了?”有人说:“要喝水吗?”

不说不觉得,一说真渴得厉害,顾不上看是谁在说话,先抢过端到面前的碗来,咕咚咕咚

喝了个见底,抹抹顺着嘴角流下来的水滴,把碗向回一递,说道:“多谢。”

“不客气。”那人把碗接了过去。

他背过身去把碗放下时,我打量他,身形不矮,样子不熟,打扮不俗…突然想起昨天夜

里惊险万状的时候,在前开路那人的声音,好象便是这人。

“请问…”我弄不清他身份,只好问:“你怎么称呼?”

他回过身来,笑着拱拱手:“在下李道宗。”

又姓李,是谁啊?没听说过。

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只好胡乱点个头算回礼,他说:“舍弟月田,与小妹瑞宁,都与于姑

娘是旧识,我也早听说过姑娘。”

啊?也是李唐的亲贵了。

小心翼翼地问道:“秦王殿下…”

他肃容道:“御医们已经诊治过,没有生命之忧。说来昨夜惊险,还多亏了姑娘应变

快…”

我打断他:“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笑笑:“昨天陛下一到,四下里的人都顾着秦王,我看姑娘似乎是虚脱而昏厥了,才将

姑娘先带到舍下来,姑娘真是累坏了,足睡到这时才醒。”

他的笑容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但想到他是李瑞宁的哥哥,便也释然了。猛然想起瑞宁

来,惴惴不安问:“请问李公子,瑞宁她现在可好?”

他面色一僵,低声说:“瑞宁已经不在了,于姑娘还不知道?“

我愣在那里。

瑞宁?

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那块不曾离身的青玉,我恨我的无力感,已经预见到她向在一条什么样

的路上走着,也知道那条路最终通到的地方只一有一个,可是我却没法拉住她,阻止她…其

实,杀她的真的只是李密吗?瑞宁她早已经死了,在她来向我辞行的那一天,把青玉放下的时

候,她已经知道了这一天在不远处等着她的…这条路,是李唐要她走的,杀她的,决不止李密

一个人…

为什么我要知道,我要记得,我根本无力改变她的悲剧。

想起在市集的第一次相见,她刁蛮的样子…

请我喝冰的时候,那副又要讨好又要掩饰的样子…

在酒楼里听我唱曲时流泪的样子…

在床前与我告别时绝望的平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