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两!”对方瞪她一眼,似是怪她不识货。

于意怔得一下,说:“那卖给你,要不要?”

五分钟以后,于意抱着一个普通的竹笼,里面躺着她的宝贝鸟儿,离开了鸟市。

卖鸟笼的时候,她真的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等那摊主大喜地给她拿银子时,她才迷惘起来。

要银子?卖鸟笼要银子做什么…

想要自己一个人…心底有个声音说,自己一个人。不理会那些人和事,于迅也好,石傲也好,李唐也好…统共不想去理会。

是的,厌弃了那些人和事。

于迅所代表的,复杂诡谲的一切…

还有石傲…

她总是克制不住自己,总会去想,石傲的生,是多大的代价…以致于一看到他那张带着陌生神气的脸孔,她就止不住的心痛,追念…

身上没有钱,在寸土寸金的唐时长安,也是生活不下去的。

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她全无目标。

只是不想回去。

不想,再回去。

甚至是石傲,也不想见。

石傲,也不是石傲了…

漫无目的走在街上走,买了包点心,可是鸟儿们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她叹气,拎着点心继续向前。

远远看到有穿青衣的一行人过来,她心中突地一跳,避让在小店铺的门里,悄悄从门缝里向外看。

不错,是青衣门的服色。

止不心里那种厌恶的感觉,她待那些人走远,才小心翼翼地向相反的方向去。

天气反常的热了起来,才刚是阳春的天气,却是一身的汗。

于意在半梦半醒之间,叫得一声出来:“小洛——”

然后,她醒了过来。

在心底最深的一处,仍然是舍不得它们。多少可笑,这么久的唐时之旅,牵挂最深的,还是鸟儿。

它们的笑闹痴语,撒娇贪吃,一句一句的真情。

要说真的得到过,那么,得到过的,是它们的真情。

起来,拧一把巾子擦身上的汗。

有一些变化发生在身上。

于意不懂那是什么,也无人可以给解答。最重要是,她自己也并不想弄得清楚明白。她最想的,是回到那一切之前,它们仍然会笑会跳会吃会闹。

石傲也好,于迅也好,其他什么人都不过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她弄不懂他们,她也不想再弄懂他们。

打开窗子也是热风。

真真反常的天气。

热到人胸口发闷。

倒点水喝了,定定神,开始写字。

是的,写字,现在她靠写字为生。

很简单的生活,每隔两天的下午会有人来取她写的字,按字数付她酬劳。写些曲词,前些日子一时兴起,开始写《白蛇传》的唱本,坊间争相传抄诵唱。一时间,张文的名字红遍长安。

有些后悔,不该如此出了风头。

不过,她深居简出,因为瘦,穿着男装打扮,来往的人又少,并无人见疑。

而来取稿的教坊嬷嬷,也因为不想别人争了她家姑娘的先,并不透露张文是何人何样。

平淡的生活,她想要的生活。

对门的婆子一日来给她做两餐,浆洗衣裳,她付些许小钱,婆子已经十分感激。

因为不想太出名,字也不太用心写,杂七杂八凑上了一堆,居然仍然红得起来。不禁有些心虚。《白蛇传》因她而提早现世,后世某人或许正揪着胡子告她剽窃。

正写到许仙出外,白蛇共青鱼在家中,天热汤浴,暖玉香艳,一时间全是风花雪月的文字。

来来去去不过是红莲足共白藕臂,青丝如瀑肌如雪,玉人如仙俪影双双,一池香汤洗浴娇无力的两只妖精。

这样的文字,适合坊间弹唱,不得登大雅之堂。

写来心中也无甚知觉。

然后许仙悄悄回家,不作声,在轩外偷窥。

男人正是犯贱的骨头,妻不如妾,妾不如嫖,嫖不如偷…

如花似玉的老婆,天天看日日看殊无新鲜,一双眼只往青鱼身上瞟。脸不及白蛇丰满,身不及白蛇窕窈,可是看着,心中欲火顿起!

真真犯贱的许仙。

写足两张纸,扔下笔,纸压在一边吹干,自取了点心,掰得碎碎喂我的鸟儿。

这几日天热,鸟儿也厌食。

点心喂不进,我有些心慌,已经足一天没有吃过东西。

唤对门的婆子:“徐大姑,相烦你到集上买些水果来。”

徐婆子答应着,把篮子提上:“张相公想吃些什么果儿?”

我愣一下:“随意买些吧,不拘什么。”一面拿一吊钱给她。

她笑眯眯地答应着去了。

大热天里,差着人家去买东西,我心里总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凡是买小东西,余下的钱我一概是不要的。所以徐婆子倒是乐得给我跑这样的腿子。

古时的人力真真廉价。要搁到两千年后去,这么一点钱哪里够雇个短工?

窗外一棵矮树,不知是甚什么名字。然后是一段矮墙。

两间小屋子,一间睡觉,一间写字。

我满足于目前的生活。

值得一夸,唐时长安的治安是真不错。

再写得几行字,白蛇看出许仙有二心,叫青鱼回西湖去暂住避端午。

后来的文中,多写是青白二蛇。

其实,青青是只鱼。

一只活在西湖底的青鱼,与白蛇偶遇,两个寂寞的妖,倘徉人间。

白蛇遇到秀色可餐的许仙,青鱼却是一直寂寞着。

不一时水果买了回来,我用冷水浸泡一下,切开那仍青涩的果子给鸟儿吃,仍然是不吃。

字也写得够了,我索性放下笔,提着笼子出门。

离我租住的房子不远处,便有家小小的药铺,一个半老的大夫坐堂。

大半年前,找他给我看过鸟儿。店小没什么生意,我又苦苦曲求,他便拿着架子给看了,然后居然给开了张方子,说是沾了瘴秽,一剂药,泡泡汤就好。

我将信将疑的试了,果然鸟儿便醒了过来。

从此成了此馆的常客。

不爱叫也来问,不吃食也来问,后来老大夫被我烦得多了,也习以为常。给我起号叫做鸟痴。

踏进店中,老大夫不待我开口,自己便问:“你家的鸟大爷又贵体违和了?”

“嗯,不吃食。”我坐下。

他把鸟儿接过去左看右看左翻右翻,说道:“天太热了,冬食未化一时转不过来也是有的,且弄点草脯之类化食给它们硬塞点。”

他面前一小茶壶,说完话便端起来喝一口。我来得多了,早知那壶里是酒不是茶。

闲话两句,诊金也是不付的,他把棋盘子端得出来,不得已,陪他杀了两盘。

风尘中卧虎藏龙。

这个不落力张罗生意的困顿郎中,只怕便是一个。

说说笑笑,我也喝了他两口酒,闲吟道:“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

闲将往事思量过。

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 (关汉卿—四块玉)

“好!说得好!”他眼一瞪:“再干一口!”

“酒却是不能再喝了,再喝回不去。”我抱着鸟笼起身,向他告辞出门。

天快擦黑。

长安的夜生活要开始了。

“奴家住箭桥双茶坊巷口,朱门铜钉镶虎口,门前一对双石狮…”有细细的人声向我接近。

好耳熟,不是我写的《白蛇传》开初么?

“哎呀——”

一个人撞到了我的背上。

我向前跌了一步,好在没倒,鸟笼也没脱手,身后撞我的女子叫得倒响,好象是我撞了她,且撞得很重一样地叫法。

我不得已回头,问道:“姑娘没事么?”

她正拾起地上一册书,虽然天色不亮了,我也看得出,那是半本精印的《白蛇传》。

原来…是一个我的小书迷。

“我没事,公子也不要紧吧?”她先紧张地看看书,并无破损,才抬头对我说话。

暮色中,我微微怔了一下。

有些…似曾相识的一张俏脸。

眼睛很亮,红唇娇俏似樱桃,头上系着绿色丝带,梳着小辫。

她也略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

聒噪的漫画美少女!

水慕原的侍婢水荷小姑娘是也!

2.

我早忘了,曾经遇见过这样的一对主仆。

可爱聒噪的水荷,隐隐然君子之风的水慕原…

她只是睁着眼看我,我回身就走。

说是胆小也好,说是怕事也罢,我现在…不想和复杂的人事,扯上关系。

我怕了,怕了那些人,怕了那些事。

路不远,我推开自己小院的门,徐婆子已经做好了晚饭。

我食不下咽。

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是想着,好象是在不久之前,那江,那水,那船,那人,那笛声。还有,在病中,水慕原不顾政治黑暗,不顾立场,来医我。

心里知道那是在不久之前,再久也没有三年五年,可是,想来却觉得恍如在梦中。

水荷?在长安做什么呢?水慕原也还在么?

照郎中说的,给鸟儿硬填了点子药和食物,添了水,把它们挂在窗边。

点起灯来,继续写我的字。

虽然是剽窃,但文字是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