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笔。

  对了,我有把和磐上的对话录下来。

  不,他说谎伪装自己,根本没有线索可以连接到他的身份。

  “你应该没有理由寻死。”佳菜子看着一脸讶异的磐上。

  “我感到绝望。”

  “为什么?你明明有画画的才能。”

  “十年前,你还是少女。但现在二十七岁的你已经被玷污了。我失去洗涤血液的机会,继续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既然你觉得我不再具有利用价值,那就放过我。”

  “找另一个替代你的人吗?我在法国等地花五年遍访,就是找不到与我契合的材料。你不了解你的优点。”

  佳菜子听到禽兽赞美自己的言语,感到反胃。“从十七岁开始,因为你做的事,我人生中所有的事都停滞不前。你打断了我的人生,你知道吗?”

  “够了。”磐上按下遥控按钮,设置在四个角落的喇叭播放出钢琴乐曲,是拉赫曼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音量十分惊人。“来,让我们许下永恒的爱的誓言。”

  音乐放得这么大声而不怕吵到邻居,意味着这里有多么偏僻。再这样下去真的会被杀掉。橘家的血脉就会断送在这个禽兽手上。

  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佳菜子冷静下来,再次环视房间。

  车钥匙放在桌上。

  对了,手机放在磐上车内的仪表板抽屉里。有没有办法跑回车子上?只要能把手机拿出车外,边跑边开机,打电话回事务所求救,他们应该可以用GPS定位出这里的位置。佳菜子思考有没有办法分散磐上的注意力。她想到一个方法,但必须磐上还保有一点对艺术的执着,否则无法成功。

  主动出击才有可能获救。

  佳菜子豁出去,伸手去拿某样东西。

  7

  桌上并排放着各种绘画工具,佳菜子把手伸向其中一个黑色容器。她迅速打开瓶盖,果然如她所料,是墨汁。

  “你要做什么?”

  “我梦想成为一名书法家。”

  “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我最喜欢墨汁的味道。”

  “我问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反正都要被你杀了,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死。我希望你来给我的绝望陪葬。”

  “还不都一样。反正我再也没办法拿毛笔了,不能写毛笔字了。啊,这味道真香。”佳菜子把脸凑近墨汁,努力装出着迷的样子。她不知道什么样的表情才是超出常规的。不过现在有模板,那就是磐上说话时一连串的表情。

  “我承认书法有书法的美。我也知道书写者的灵魂就蕴藏在微妙的运笔中。”

  “你不可能明白,你说谎。”佳菜子紧握墨汁容器,尽可能地压抑感情说出这句话。

  “别小看我,日本画也包含书法的要素。以前的人甚至提倡‘书画一致论’。”

  “吴道子?”佳菜子说出中国唐代书画家的名字。吴道子主张书画同源,认为两者笔法共通。

  “你很清楚。没错,我认为书法和绘画在本质上拥有相同的内涵。”

  “这不过是牵强附会。”

  “牵强附会?”

  “你不可能真的了解。”

  “真会说大话。我和你不同,至少我是日本画画家。”

  “那又如何?”

  “你只是一个外行人。”

  “吴道子说书法和绘画都是人格的表现,作品会直接呈现画者的人格,你应该知道这点。”

  “人格吗?照你的说法,好像暗示我缺乏谈论书画的人格。”

  “是的,你没资格谈论美感。”

  “也许你说得没错。”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嗤笑道。

  现在一定要让他保持亢奋,否则计划就不会成功。佳菜子对着一副事不关己的磐上重复道:“你没资格谈论美感。”

  “这我可无法下定论。”磐上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直视佳菜子,大言不惭地说。他的眼眸闪烁出一股莫名恶心的光芒。佳菜子看到他眼中发出怪异的光彩,确信磐上就是杀死双亲的凶手。她终于醒悟,怪自己太天真,难怪一直有一种与现实脱节的感觉。杀人对眼前的人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如果没办法顺利脱逃,自己一定会没命。佳菜子想到这里,持墨瓶的手指不禁微微颤抖。

  “但美感和人格毫无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

  “现实就是如此。”

  “你弄错了,不是这样的。”

  “我亲眼见到,世间如何赞赏那位代表日本的日本画画家。”

  “你说磐上老师?”

  “那个男人根本毫无品格可言。可是又如何,你应该看过他的代表作《缀文之女》吧?”

  佳菜子不知道画界泰斗磐上是一位怎样的画家,不过她在美术杂志封面上看过《缀文之女》这幅作品,里面画着一位梳着丸髻的女性,手肘撑在长方形的几案上,手持小楷沉思,表情引人遐想,似乎正斟酌字句写信给某人。特别是那位女性持小楷的手指非常纤细,令佳菜子印象深刻。

  “你觉得那幅画怎么样?”磐上用仿佛看穿人内心深处的视线盯着佳菜子。

  “我不记得了。”

  “骗人。”

  “真的。”

  “你脑中浮现出画中女子的手指。”

  “……不是,才不是……”听到磐上一针见血的指摘,佳菜子心头一惊。

  “世人都觉得那幅画很美,目光都被女子拿笔的手指吸引,你也是吧?”

  “我觉得很美,有什么不对吗?”

  “我说过了,那家伙品格低下。”

  “每个人在家里和在外面表现出来的样子,本来就不一样。你们是家人,或许比较容易看见私底下随便的模样……”

  “你说那家伙是家人?不要再说这些废话了。人格和艺术本来就没有关系,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你不能因为我杀害了你父母,就说我没资格谈论美感。圣人君子的美反而陈腐,缺乏独创性,无趣。话就说到这里了。”

  “我还以为你对美的爱恋会更执着些,真遗憾。”佳菜子盯着墨汁容器说。

  “什么?”磐上身体前倾,车钥匙就在他前面。

  “我最爱墨汁乌黑的色泽。”

  “什么?”佳菜子起身用双手握着墨汁容器,像握枪一样伸向前方,矛头指向一张图,正是磐上画的想象两人结合后所生下的孩子。

  “住手,你要做什么,别动我的画!”

  “这种烂画!”

  “这可是我死前最后一幅作品!”

  佳菜子举高晃动的墨汁,接着紧捏瓶身,顺势往下挥。黑色液体越过桌子,喷洒在脸庞带着稚气的仿佳菜子的画作上。画布溅满黑色飞沫。

  “开什么玩笑!”

  磐上急忙冲到画布旁边。佳菜子照着先前的盘算,赶紧拿起车钥匙,一溜烟往出口跑去。

  “我的作品……”

  佳菜子无视磐上的哀叹,打开门冲到外面。

  她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接着转动钥匙,引擎立刻发动。总之要尽量远离磐上的地盘。她将自动变速器打到D挡,接着松开手刹并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车子往前滑行时,佳菜子左手伸进仪表盘抽屉,摸到手机吊饰的娃娃,觉得它比平时可爱百倍。她顺着手机吊饰抓住了手机。

  然而,前方竟是死路。佳菜子惊吓地闭上眼睛,急踩刹车,然后她左手紧握手机,右手操作方向盘,赶紧回转。大概是单手操作不熟悉的车子,再加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手机上,她没意识到前方有异,再度猛踩油门时,前挡风玻璃似乎撞到了什么。

  她用右手确定车门有上锁,接着提心吊胆地张开了眼睛。

  “啊!”

  前挡风玻璃一片鲜红。难道是那个人?佳菜子直打哆嗦,全身僵硬,前挡风玻璃下方缓缓伸出一双手。那双鲜红色的手掌紧紧抓住雨刷。

  8

  “我是磐上。”磐上淳三郎接起电话,不悦地说。浩二郎先打去淳三郎家中,但不巧对方外出。浩二郎连续打了不知几家画廊的电话,终于在位于东山的某间画廊逮到他。

  “唐突地请教您这个问题,请原谅我的无理,因为这件事非常严重,关系到人命。请告诉我令公子磐上敦先生人在什么地方。”浩二郎表明自己的职业后立刻问道。他怕心里着急讲太快,刻意放慢速度。

  “侦探找敦做什么?而且,你说关系到人命,恐怕言重了。”

  “敦带走了一位女性。”

  “带走女人?”

  “应该说他绑架了一名女性。”

  “既然如此,那你应该去报警才对。”淳三郎冷淡地说。

  “我已经联络警方了。因为时间紧迫我就直说了。敦可能和十年前某桩杀人命案有关。而且他现在打算犯下更严重的罪行,所以请告诉我他可能逗留的地方。”

  “十年前……”浩二郎听淳三郎的语气,感觉他正在搜寻过去的记忆。

  他知道些什么——淳三郎的沉默给浩二郎这种感觉。

  “磐上先生!”

  “你是说敦涉嫌杀人?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人说话言不由衷的时候会有一种空洞感。现在磐上说话正给人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浩二郎觉得磐上父子之间存在着某种隔阂。

  “没有时间了。不赶快阻止他的话,敦又要犯下罪行。”

  “等等,你说‘又要犯下’就太过分了,传出去多难听。”

  “让我来阻止他。我是负责十年前那宗案件的刑警。”

  “你是刑警?”

  “是的,曾经是。正因如此我非要阻止他不可。”

  “我儿子敦和杀人命案无关。”

  “磐上先生,我们对敦的很多行为都无法理解。他绑架一名女性,却在我们这边留下指纹、声音,还有一幅画,我感觉不到他有任何想隐藏罪行的意图。”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在自暴自弃。”

  “……”

  “现在分秒必争啊。”

  “如果他带走的人是女性……”

  “如果是女性……”

  “我想应该会去他的工作室。但你确定是敦吗?”

  “他已经被人指认。”

  “真傻,怎么会那么傻?”淳三郎发出低声的吼叫。

  “工作室在哪里?”

  “工作室……”

  “到底在哪里?”为了斩断淳三郎心中的犹豫,浩二郎高声催促。

  “京田边市高船I町的一个废弃学校。门牌是京都府,不过靠近奈良县的生驹。”

  “感谢您的协助。”

  “喂……”淳三郎叫住正要挂断电话的浩二郎。

  “是。”

  “他从国外留学回来之后,我看得出他很努力,虽然还不成熟,但我对他有很高的期许。千万别让敦做出傻事。”

  “我会尽力。”浩二郎简短地说完便挂断电话。

  他立刻拜托茶川联络府警的永松,并指示事务所的三千代监视淳三郎的行踪。

  下午五点过后,刚好是国道一号线开始堵车的时间,但对由美骑的KATANA来说,完全没有影响。机车每变换车道,后座的浩二郎的身体就会跟着左右摇摆,像流水一样在车阵中穿梭。他们穿过高速公路和高架桥,在穿过木津川大桥后,附近大卡车开始变多。

  即使如此,由美仍毫不畏惧,丝毫没有减速。

  进入京田边市的住宅区后,从太秦回来的雄高打电话来。

  机车停在路肩后,浩二郎脱掉安全帽接电话。

  “实相大哥!”雄高发出沉痛的声音。浩二郎告知雄高他们正前往磐上的工作室。

  “我这边也一直持续追踪佳菜的电话,不过都没有回应。”

  “有件事要拜托雄高。”

  “什么事?”

  “三千代正在东山的画廊监视磐上淳三郎。”

  “他的父亲吗?”

  “我觉得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不单纯,我也说不上来,感觉不到温暖。你先联络三千代,和她交接。”

  “他们的父子关系会是这次事件的导火线吗?”

  “不知道。总觉得他们父子感情不好。”

  浩二郎挂断电话,他一戴上安全帽,由美立刻发动机车前进。

  车流量越来越少,由美再次加快速度。就在右边的天空化为一片火红时,机车离开住宅区,沿着田园地带往南奔驰,上下坡度增加,连续经过好几条像产业道路般的小路。行驶路线稍微转为偏西,道路坡度越来越陡峭。茶田层层叠叠,附近天色逐渐昏暗,原本绿油油的景色逐渐变成墨绿。车子爬上坡道,道路豁然开朗,生驹山仿佛近在眼前。再稍微往前行驶,出现一幢大型木造建筑物。

  “浩二郎大哥,就是那里。”由美大喊。

  “好,我们直接骑进校园。”木制的校门早已腐朽,失去分隔作用。KATANA行驶在土地柔软的校园中。每当车子轮胎空转快要失去平衡时,由美立刻修正拉回,两人逐渐接近老旧校舍。

  但环视周遭,不见磐上的车。机车一停下,浩二郎立刻拔腿往前冲。他被松软的泥土绊住脚,但依然朝校舍玄关全力冲刺,冲进旧学校内。

  “佳菜!”

  没有人回应。浩二郎喊着佳菜子的名字,在走廊上奔跑,探查每一间教室。昏暗的教室中,随意摆着画架、画布、和纸、屏风。教室的隔间被拆掉,二楼的天花板也被打通。从挑高的天花板的采光窗投射进来的光线十分微弱。

  浩二郎靠着微弱的光线,屏气凝神寻找人的踪迹。但他没发现任何人的气息。

  难道已经——浩二郎甩开脑中的杂念,走遍工作室的每个角落,但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看见。他靠着手机的亮光重新搜索越来越昏暗的工作室,连桌下和屏风后面也不放过。

  “浩二郎大哥。”由美进入校舍。

  “刚才没有人出去吧?”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虽然天色越来越暗,但若有人经过,我不会漏看。”

  “我这里也是,一个人都没有。这就奇怪了。”浩二郎用手机的光照着走廊。走廊上清楚地印着浩二郎的脚印。

  “你看,只有我的脚印,这里很久都没人使用了。”

  “真的,从玄关到这里,只有我们两人的脚印。再往前就只剩浩二郎大哥的脚印。佳菜会不会不是被带到了这里?”

  “这里确实很像磐上会逗留的场所,但或许是他父亲猜错了。”

  “怎么办,浩二郎大哥,天已经要黑了。”

  “我先打电话给雄高,看磐上的父亲现在在做什么。”浩二郎按下雄高的手机号码。

  “佳菜她没事吧?”雄高一接起电话就立刻问道。

  “工作室一个人也没有,而且看起来好一阵子没人使用了。”

  “怎么会这样?”雄高沮丧地说。

  “你那边如何?”

  “永松刑警带着鉴识人员来事务所了。”

  “永松肯出击真是太好了,我们这边也要想办法跟上。淳三郎呢?”

  “我和大嫂换班了,现在正在跟踪他。”

  雄高开着事务所的轻型车,追在载着淳三郎的出租车后头。

  “这样啊,那你们现在在哪条路上?”

  “二十四号线往南,刚进入大久保。他从国道切出去,转了好几条路,我不太清楚目前确切的位置。左手边……刚经过大久保的陆上自卫队屯驻地。”

  “我知道了,你小心开,继续追。我会用手机的GPS确认位置和你会合。”

  浩二郎直觉,破解整个事件的关键掌握在磐上的父亲手上。

  “由美,磐上的父亲现在人在大久保,我们赶紧追上。”浩二郎边戴安全帽边说。

  9

  红色的手掌紧贴在玻璃窗上,一动也不动。

  从鲜血的量来看,磐上应该受伤不轻。佳菜子心想,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才行,至少先确认他受伤的状况。佳菜子想要按下电动窗的按钮,但即使按钮只离她三十公分远,她的手却完全不听使唤。

  她想,要先叫救护车。

  佳菜子想打开紧握在左手上的手机掀盖,但打不开。她想用手指抠住手机的掀盖,手指却滑开。她讶异手机怎么变得那么薄。为了确认,她把手机拿到眼前,但这时车内已经一片漆黑,一时什么都看不清楚。

  什么?

  她倒抽一口气。手机被折成两半,屏幕的部分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