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做错什么?”磐上直直地盯着浩二郎的脸。

  “难道你认为他们有罪?”

  “当然。”

  “他们犯了什么罪?”

  “我不过想要追求终极的美,而他们阻挡了我,居然把追求美感的人当作跟踪狂。”

  “这就是你的动机吗?”

  “你根本不懂。”

  “你打心底厌恶你的父亲,但又因为超越不了他而觉得懊恼。像小孩子闹脾气,这就是你真正的动机吧?”

  “你想说什么……”

  “你以为人活着可以完全没有抱怨吗?”

  “抱怨?如果你以为这就是我的动机,那我可就伤脑筋了。我追逐更崇高的理想。”磐上转过脸,张望工作室内自己的作品。

  “杀害橘氏夫妻是崇高的行为吗?”

  “我不想和不懂的人谈论这件事。”磐上遥望远方似的半眯着眼,语气不屑。不想谈论,这是浩二郎当刑警时常听到的回答。会说这句话的,通常都是内心有很多想法,而且亟欲在别人面前高谈阔论的人。至少浩二郎在侦讯室里遇到的嫌犯都是这样的。

  沾染犯罪恶习之人,通常在年幼时期,心中就已埋下种子。而播撒犯罪种子的人,通常是家人。当然,家人并不会直接诱发他们犯罪,只是预先撒下种子。包括溺爱导致过度保护、忽视、家庭暴力、性侵害、权力霸凌等行为都会成为犯罪的种子。他们十分渴望别人能理解这些种子如何在他们心中生根、长枝,直到犯下罪行。在说故事的渴望让他们的胸口隐隐作痛之前,他们会说“我不想谈论”。这或许可视为他们预先布下的当自己不被理解还能自圆其说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已经不是刑警了,不需要分析动机,只想知道折磨我同伴的元凶是谁?”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你只是用美这个字来掩饰你的罪恶,你还不懂吗,磐上敦是个污秽之人。”

  “你说我污秽?”磐上睁大眼睛瞪着浩二郎。

  “没错,懦弱又令人作呕。”

  “令人作呕?”

  “你十年前留下的怪异螺旋,丑陋至极。这次的素描画也有画出,可见你很喜欢这个图案。但它乱七八糟,无法辨识。”

  “闭嘴,你这个外行人,明明连它的意义都不懂。”

  “这么丑陋的图案,不懂也罢。”浩二郎刻意露出冷笑。

  “那是神圣的文字。是在感性丰沛的时代中,东巴族想象的‘血’之形象。你看,它长得很像双螺旋。”

  “那只是妄想。”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不想懂。”

  “你不是问我动机吗?磐上淳三郎,表面伟大的父亲,其实是个色情狂。他贪求女人到连我都搞不清楚我现在有几个兄弟姐妹。我妈就是因为这才变得疯疯癫癫的。可是你看世间的人怎么看他?在日本画界,磐上淳三郎换越多女人,身价越是水涨船高。世间的人都瞎了眼,只看他镀金的外表。我父亲真正污秽的部分,是他的血液。他曾大言不惭地对我说,不是只有从纯粹中提炼出来的东西才叫美,有些纯粹的美必须从污浊中诞生。你看看我,我继承了这种人的血液,因此,我下定决心,告诉自己一定要从纯粹美好的东西中创造出极致的美。佳菜子小姐对我来说,就是极致的美。”

  “所以你缠着佳菜不放?”

  “一开始我只想请她当我的模特而已。我有好好地跟她父母解释。没想到那两个人只凭我的外表就认定我是跟踪狂,根本没看见我的本质。”磐上两眼无神地看着浩二郎。

  “你搞错了。”

  “什么?”

  “你视障碍为敌人,但没有障碍真的就是好事?”

  “我只是排除阻碍我的人而已。”浩二郎想起磐上对他父亲说的话,他会排除妨碍他的人。他真的无法忍受眼前出现障碍。

  “你太孩子气了。”浩二郎叹气。

  “是纯粹。”

  “听好了,障碍不全然是坏事,有时甚至会带来助益。”

  “怎么可能?”

  “我对绘画一窍不通,就像你说的是外行人,但我看你挂在门口的那幅静物画,却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魅力。它表现出西画和日本画的冲突,我觉得很有意思。你能画出这样的画,全因为你把淳三郎这片高墙视为你最大的阻碍,否则你永远只能当淳三郎的追随者。要将障碍视为助力或是敌视它,像小孩一样闹脾气,全在你一念之间。”

  “这种事,怎么可能……”他仿佛要接着说“办得到”,但又把话吞回去。

  这时,警车的鸣笛声逐渐清晰起来。

  “实相大哥,真的很抱歉。”永松把磐上铐上手铐后,对浩二郎低头。

  “哪里,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浩二郎没多说什么。被永松带走的磐上,走到门前停下脚步。

  “侦探先生。”磐上开口。

  “什么事?”

  “你刚才说这画很有魅力和冲突,说得头头是道,确实不像个门外汉会做的评论。不过,如果你不嫌弃,这幅劣作就交给你处理。”语毕,磐上走出门外。

  “敦,你一句话都别说。你身上带着病。”淳三郎站在雄高旁边,对着坐上警车的儿子大喊。

  “病?”浩二郎走到目送红色警示灯远去的淳三郎身边。

  “那小子脑部受过伤。”

  “脑部受伤?”

  “没错。十年前那桩案件,我隐约知情,所以才让他去欧洲留学。但他的言行举止依旧很不正常,最后我只好把他送去法国的医院诊断。后来才知道他脑中掌管价值判断的额叶受损。这个病使他往往重视自身的快乐大于对善恶的判断。”

  “他的快乐来源就是美吧?”

  “应该是。”

  “为了美甚至不惜杀人?”

  “我儿子没有正常的担负责任的能力。”

  “磐上先生,难道你也希望把你儿子排除……”

  浩二郎无话可说。

  两天后,永松来到回忆侦探社。他带消息过来,因为磐上敦的脑部核磁共振检查报告结果出来了。病名是腹内侧前额叶皮质损伤引起的“高阶脑功能障碍”,判定他有责任能力的可能性不大。

  他们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住进饭津家诊所的佳菜子。因为,无论如何,只要磐上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天,佳菜子的内心就无法获得平静。

  “实相大哥,磐上的画你要怎么处理?”雄高问。

  “我想等现场采证结束后再来拿。”

  “那人画的东西令人好不舒服。”由美颤声道。

  “他的画有股难以言喻的魅力。我希望有一天,佳菜能够将他的画当作一般的画作欣赏,我相信那天一定会到来。”

  回忆确实有难受的时候。但不管辛苦也好,悲伤也好,层层堆叠起来,就是人生。

  浩二郎对自己如此低语。

  · 翻开日历见五或十就要去收钱,故称“五十日”。

  · 和纸的规格,横二十五公分,竖三十五公分。

  · “揍”一般口语是“naguru”。

  · 此为忽那的日文念法。

  · 与有恶、坏之意的“悪し”(ashi)同音。

  · 与有好、善之意的“良し”同音。

  · 唱出有一定格律的口语诗,搭配三味线伴奏的日本表演。题材以歌咏男女爱情居多。

  · 西式船舶尚未引进前,在日本使用于渔业或移动用的木造船统称。

  · 祝贺渔船满载而归的旗帜,现多用于装饰。

  · 流行于中世纪末期到明治时期的大型木造日式帆船。

  · 此处原文为伊予的方言。

  · 小纲又忍不住使用方言。

  · 膳盘,装一人份餐点的高脚托盘,移动方便,也可多张拼凑变成简易桌子。通常置于榻榻米上使用。

第四章 :少女椿的梦想

  1

  一之濑由美带橘佳菜子去K大医院。

  由于佳菜子刚经历生死攸关的时刻,实相浩二郎指示由美先带她去饭津家诊所住院一阵子,待她心情缓和后,慎重起见再去大医院做精密检查。浩二郎判断,佳菜子的过度换气症才刚发作过,最好先去饭津家医师那里休养。一方面,饭津家医师比较了解她的个性;另一方面,他希望佳菜子待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中午前,佳菜子就会做完所有检查,下午两点过后就能听取报告。两人先在一楼的咖啡店吃些轻食,等待检查结果出炉。

  “今天早上看到你的脸,总算放心了。”由美在自助式餐厅大口咬下刚端来的总汇三明治。

  “害你操心,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已经没事了。”佳菜子露出开朗的表情。

  “磐上敦已经向警方坦承十年前的事件了。昨天在浩二郎大哥底下做事的刑警来事务所跟我们报告了这件事。”

  由美没告诉她磐上有“高阶脑功能障碍”,判定有无责任能力仍是未知数。

  “这样啊。”

  两人将糖浆倒进装着冰红茶的玻璃杯,用吸管搅拌。冰块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听说他自己承认是他怂恿朋友假扮成凶手,然后再杀死朋友,营造成自杀的样子。他还说,他觉得最后大概瞒不过警方,所以才假装去欧洲学画深造,其实是要逃跑。要是当时警察办案时更慎重一点就好了。”

  “实相大哥一直觉得凶手另有其人。”

  “只有浩二郎大哥最可靠。”由美自吹自擂似的说。

  “对了,警察侦讯你的时候,好像讲蛮久的。”

  “对啊,好累。”

  “这难免。你也挺勇敢,撑了那么久。”由美瞄到佳菜子纤细的后颈上有一道瘀青。

  “其实我很害怕,不过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来救我。”

  “你相信?”

  “对,虽然我真的一度觉得大势已去。最后还是选择相信。”

  “相信浩二郎大哥?”

  “相信……侦探社所有人。”佳菜子对由美绽开笑颜。

  “我看是浩二郎大哥。”由美抬头挺胸。

  “由美姐什么时候认识实相大哥的?”

  “第一次见面是我还在医院工作的时候。”

  “我记得没错的话,由美姐以前工作的地方,应该就是这家医院对吧?”

  “没错。”

  “实相大哥哪里不舒服吗?”

  “身体不舒服的,不是浩二郎大哥……”不知为何,由美说不出三千代的名字。

  “啊,是三千代姐?”

  “嗯,因为酒精依赖,把身体搞坏了。”浩二郎来医院,照顾因为酒精依赖住院的妻子三千代。

  “所以实相大哥来照顾她?”

  “没想到给他看到我凶巴巴的模样。”

  由美像是要打断佳菜子的话似的,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由美的学妹被院内重量级的教授性骚扰,她向护理长告状,但护理长似乎屈服于权威,没有给她正面回应。不仅如此,护理长甚至居中协调,希望这件事能用金钱解决。由美知道这件事后,怒不可遏。

  她直接找护理长谈判,坚持教授应该向学妹赔罪。

  “当我和护理长剑拔弩张的时候,正好被浩二郎大哥看见。”

  “由美姐当时一定很可怕。”佳菜子露齿笑了一下。

  “因为……我一向疾恶如仇,没办法。”

  “后来呢?”佳菜子用吸管喝冰红茶。

  “后来,被害者自己慢慢屈服了。”

  “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也许为了钱,也许她未婚又年轻,觉得丢脸,害怕事情被传出去。”

  “怎么会这样?”

  “而且,她还对我说:‘这又不关你的事,你气什么?’”由美第一次跟浩二郎说话,是她去病房帮三千代打点滴的时候。

  “他问我,刚才看你和护理长起争执,还好吗?”

  “确实很像实相大哥会说的话。”佳菜子眼睛发亮地看着由美。

  她过去脸上常有的胆怯神情已不复见。由美心想,说不定佳菜子就是那种越挫越勇的女人。她在医疗现场看过许多年轻护理师历经许多残酷的考验后越来越坚强。

  “我心想这人真是爱管闲事,不过他的眼神和一般人不同。”

  “眼神?”

  “浩二郎大哥的眼神,该怎么说,也不是同情,我说不上来。老套地说就是很温暖,感觉这人不只是好奇问问而已。”

  “我也有同感。我那时想,刑警先生明明来做笔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是啊,只是一个刑警。但这就是他会做的事。”由美说到浩二郎时,眼睛看着远方。随即,她回过神来,急忙窥看佳菜子的表情,但她似乎没有特别的反应。由美发现自己又开始自我意识过剩。“看看我,一副好像自己很厉害的样子。不过我和磐上四目交接的时候,却没看穿他的企图,这表示我的功力还差得远。”

  “这不是由美姐的错。是我……我觉得很抱歉。”佳菜子低喃。

  “抱歉?有什么好抱歉的?”

  “因为,实相大哥也好,由美姐也好,还有本乡哥,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大家的包袱一样。”佳菜子低头,轻咬嘴唇。

  “佳菜你说什么呀?我才夸你勇敢。浩二郎大哥也希望你身体赶快复原,尽快归队。”

  “我想过自己也是侦探社的一员,必须有点表现,但仍一事无成。”

  “那就努力工作当作报答不就好了?”

  “由美姐……”

  “我想不管怎样,浩二郎大哥一定希望能守护着佳菜,看着你成长。他就是这样的人。”由美脑中浮现浩二郎的笑容。

  “由美姐有护理师的资格,为什么想来回忆侦探社工作?”

  “因为我以为每个女生都和我一样会对性骚扰感到愤怒。”

  “其他人不会吗?”

  “她们只是嘴巴上讲讲,发发牢骚而已。工会也不行动,事情被掀开后,只有我一个人站出来。”由美似乎觉得用吸管喝太慢,直接拿起玻璃杯张口将冰红茶一饮而尽,“……结果就被大家排挤。”

  随着医疗技术高速发展,现今的医疗在处理疾病时,大多会编组团队。毕竟,团队合作是降低犯错最好的方法。面对需要高端的医疗技术处理的重症患者,或是面临困难的局面时,扰乱团体合作秩序的人必定不受欢迎。由美就这样被排除在医疗团队之外。

  “病患生的病是重是轻,我很清楚。谁的医术高,谁的医术低,包括医生和护理师对我有什么偏见,我也都很清楚。撇开这些不谈,没有成就感也是一个问题。”

  “我懂,由美姐想要学习更高级的技术。”

  “机会被剥夺,便逐渐失去干劲……”在这样的状态下,由美听闻浩二郎有成立回忆侦探社的想法。由美一开始不能理解浩二郎,但在不断照顾病患的过程中,她逐渐了解到回忆对人生有多么重要。

  被宣告余命的人,对着小孩、孙子、朋友热切地聊着自己走过的岁月足迹,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希望在死期来临之前,自己能成为大家,或谁都好,成为他们的回忆。即使这个人的人生平淡无奇。

  由美过了三十岁才体悟,其实人生不分平凡和精彩。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的,无可取代。

  “每个人都希望能成为别人的回忆。当我深刻了解这点后,就觉得把寻找回忆当成工作也不赖。”

  “我也这样想。不过……”

  “不过会想说,怎么可能真的把它做成一门生意呢?这全靠浩二郎大哥的品格。”

  “由美姐很喜欢回忆侦探社吧?”

  “我喜欢这里的人。嗯,不,应该说,我喜欢这份工作。”

  由美脑中闪过浩二郎的脸,赶紧换个说法。

  “说到工作,因为我的关系,害你取消和那位通译的女儿见面。”

  由美从战争结束时担任新闻记者的六心门彰那里,得知曾任MP(美国宪兵)通译的理查杉山的消息。理查杉山已经去世,但他还有一个独生女住在神户。

  “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和那个叫沙也香的女性见面。”

  “真的?”

  “上次六心门先生有事不能前来,今天晚上凑巧他有空,也会一同出席。所以延后反而更好,你不要想太多。”

  晚上七点,他们和沙也香约在神户元町的一家中华料理店见面。由美一想到和期盼已久的人见面,以及和浩二郎一起走在夜晚神户的街道上,不禁心跳加速。

  2

  由美搭地铁来到京都车站,在JR京都线的月台和浩二郎碰面。两人搭上通往姬路的新快速列车,在三之宫车站换乘普通列车,坐到元町车站下车。从车站步行七八分钟,他们便来到相约的地点——中华料理店“酒国”。从中华街的主要道路一转进小巷,就看到店家在门口摆着一大口瓮,似乎用来取代招牌,拿来做装饰。

  “嘿,你们二位,这边哟。”只见过一次面,却像长年好友一样打招呼的六心门对由美和浩二郎招手。他的头发和胡须已全花白,声如洪钟,感觉不出是八十四岁的人。由美看他脸颊红润,虽戴着厚镜片,但眼神朝气蓬勃。

  “耽误您宝贵的时间。”浩二郎鞠躬,走向圆桌。由美跟在浩二郎后头,有礼貌地道谢,但耳边不断回荡着六心门刚才说的“你们二位”。

  “这位是理查杉山的女儿,杉山沙也香。”

  “你好,我是杉山。”听六心门这么介绍,沙也香起身致意。她五官轮廓深,但看起来仍接近日本人的脸。年纪五十五岁上下,一头短发非常适合。

  “我对这种严肃的场合最没辙了,来,先吃饭再说。”六心门叫服务生可以上刚才点好的桌菜。

  吃完饭,浩二郎开门见山地询问六心门当时事件的始末。

  首先,必须确认日本少年殴打进驻军美兵死伤事件的详细情形。浩二郎说,假设拯救岛崎智代的少年真的打死美兵,必遭到严惩。这件事情关系到少年是否还活着。

  “前阵子杉山先生已经去世了,没办法听他亲口说。不过我记得,那一带确实发生过许多事件。有暴力事件,也有杀人事件。只是我当时听杉山先生说,那名美兵并没有死。都怪我当时年少,血气方刚,书里面写的内容其实过于夸大了。”喝了不少老酒的六心门,脸上不见醉意。

  “那么,日本少年打死美兵是事实吗?”浩二郎进一步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