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点,待会儿就交给杉山先生的女儿来说明吧。”

  六心门转头看向身旁的沙也香。他对沙也香微微点头确认后,又继续说:“哎呀,我想当时的日本人大概没有体力或力气去做那样的事。反倒是对日本人记恨在心的进驻军……唉,反正类似的事件很多,时有耳闻。总之,我当时是为了告诉大家黑市的存在是必要的,才写了那篇文章。准确来说,应该是少年殴打美兵的暴力事件。”六心门当时想表达,人民的生活有一餐没一餐,而政府无法提供稳定的食物来源,但黑市做得到。

  “当然啦,少部分人士借此大赚一笔,最后甚至变成大企业家。有人批评这些人捞尽油水,但绝大部分在黑市做生意的人,都是为了营生。政府只听麦克阿瑟的指挥,根本不了解人民的痛苦,所以我认为对民众而言,黑市的存在反而是一种救济。”六心门喝着酒,再三强调他的想法。

  “你和理查杉山之后一直有联络吗?”由美问六心门。

  “关于这点,我可能要从我的故事说起。”六心门端正坐姿,“我从小就喜欢说故事,是个好善疾恶、直肠子的人。”

  他印象中当时的大人们用尽各种方法,教导小孩正义必胜的道理。十八岁的时候,他罹患肋膜炎,不用当兵。由于他从小就梦想能进报社工作,认为报社就是正义的代言人,于是想尽办法进到里面当送稿件的小弟。他进入《船场日报》工作,据说那是一份与纤维产业相关的专业报,但对社会议题着力甚大。

  “当时我看到那些报社的前辈,因为被迫写些战意高昂的报道而感到苦恼不已。老实说,私底下大家都反对战争。”他捻着胡须一副不甘心地说,当时根本没人敢反抗。“当战败的消息传来,你知道我们第一件事情是做什么吗?”六心门看着由美。

  “如果是我的话,大概是唱歌吧。”

  “唱歌啊,也不错。”

  “不唱歌,不然做什么?”

  “天空,抬头看天空啊。”

  “天空?”

  “看到晴朗的天空就很开心了。只要想到,以后不用再看到B29的机影或躲避烧夷弹的攻击,就觉得这样的天空特别湛蓝,特别漂亮。我们讨厌军国主义,对体制也非常不满意。美国彻底破坏了体制,即使如此,我们也不欢迎他们。当时我们就是抱着这种莫名所以的心情,抬头望着天空。”

  “想必您五味杂陈。”浩二郎发出低吟。

  “没错,五味杂陈。看到那样的天空,我开始厌倦剑拔弩张的生活。”

  “可是,做新闻记者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也是在做些剑拔弩张的报道?”由美双手捧起茶杯。

  “你说得没错。我们只想采访耸动的消息,对血腥事件的嗅觉特别灵敏。干这行啊,业障太多,罪孽深重啊。”六心门摇摇头,把白发往后拨。

  “业障吗?”由美轻轻叹口气。

  “总之,这就是新闻记者的天性,没事就到街上闲晃,找找看有什么材料。我当时也和大家一样,四处挖掘有趣的消息,那时已经有报纸肯刊登我的报道。不过,当时纸也缺,都是小型报尺寸,记者同行之间竞争也很激烈啊。”

  六心门蹲点的地方在大阪车站周边。

  “你有听过‘行路死亡人’吗?就是横死街头的人。那景象我永远忘不了。”

  昭和二十年三月十三日,从深夜到黎明,九十几架B29投下的烧夷弹将大阪北部御堂筋一带炸得满目疮痍。经过二十多次的空袭,大阪市内有三成化为焦土。大阪车站前挤满了伤者和遗体。没多久,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但车站周边人车杂沓,完全感受不到吊唁死者的氛围。接着,战败后的八月,死伤人数更是不断攀升。

  “真的很悲哀啊。里面有撤退的伤兵,也有和我母亲年纪一样大的老婆婆。”

  六心门希望通过报纸刊登已确认身份和姓名的人的消息。

  “但车站来来往往的人实在太多了。后来外面来了一批卖发糕、番薯的小贩朝车站内探头探脑。他们的目标是那些从内地来的陆军、海军退伍的阿兵哥们,因为他们有钱。结果没想到,连一些平民百姓也跟着排起队伍。大家肚子都饿扁了。”

  在“胜前无欲”“奢侈是敌”的标语下,大家都缩衣节食度日,除了忍耐还是忍耐。大家能支撑到这个地步,都是源于对大日本帝国屹立不倒的信任。因为爱国,才能战胜食欲的诱惑。但这个国家不仅打败仗,连食物配给都不足。不管民众怎么要求,政府总是摆出一副物资不足、无可奈何的态度,于是车站前的马路开始升起热腾腾、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蒸汽。

  “转眼间,不只大阪车站,包括阿倍野、鹤桥、天王寺,小吃摊一个接着一个开。一天到晚在喊物资不足的,大概只有政府。那里真的什么吃的都有,饭团、炒内脏、杂炊、关东煮什么的,要什么有什么。还有人卖清酒、烧酒。”六心门说,这些摊贩不只卖吃的,还卖衣服、日用品,市场规模一下子扩大到五六十摊。

  由美回想起祖母说过,听见电视播放《苹果之歌》,肚子不知为什么就饿起来了。

  “《苹果之歌》……”

  “哦,这位小姐这么年轻,居然知道这首歌。”

  “我祖母说她每次听到这首歌就会怀念过往,然后肚子会饿。”

  “你祖母多大年纪了?”六心门问道。

  “今年应该七十九岁了。”

  “战争结束那年,她大概十五六岁吧,难怪会和食欲产生连接。”说完,六心门面露微笑,“《苹果之歌》是战争结束那年十月,由松竹制作的电影《微风》中演女主角的并木路子在里面唱的歌曲。这首歌爆红的时间大概是昭和二十一年春天,刚好在黑市快退场之前,我猜你祖母应该是在那时听到这首歌的。”

  “原来是这样啊。”这是主角梦想成为明星的励志故事,和初次挑战演电影的并木路子本人形象重叠,带给观众无限希望。六心门给由美如此描述电影内容,但她听不懂,她无法把战争刚结束的时代背景、歌手的励志故事和《苹果之歌》联系在一起。

  “我也是一听到那首歌就肚子饿。”

  “我觉得音乐不是用耳朵听的,而是用内心深处去感受。”杉山沙也香瞄了六心门一眼,转头对由美说,“这点我有同感。”由美点头。由美回想起雄高负责的案子“折纸鹤的女人”。《啊,上野车站》这首歌的旋律和歌词恐怕是委托人田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我们的委托人也是从泉大津运送番薯和青葱等食物到黑市以物易物。”浩二郎说。

  “从泉大津啊。还有人从更远的地方来呢。”

  “从更远的地方?”

  “因为有人在后面控制啊。卖的人也很辛苦,一个比一个住得远。”

  “有这种事?”

  “我刚说这是昭和几年的事情啊?”

  “昭和二十一年春天。”

  “刚好是取缔最严格的时期啊。”

  “这样啊。”

  “取缔很早就开始了。战争结束那年的九月底,有的黑市规模甚至达到一百摊上下。既然是黑市,一定会有人接管。这些人收取保护费,势力越来越壮大。不过也因为他们太过醒目,当局开始盯上他们。”

  有谁忍心责备那些为了多活一天大排长龙买食物的人?就这样,民众的需求逐渐高涨,使得黑市的交易更加活络。那些在背后操控的人并非直接把违法进货的物品拿出来卖,而是利用一些容易引人同情的弱势者,像乡下姑娘、战争寡妇、儿子被抓去当兵的母亲等,叫她们摆摊卖这些物品。

  “他们暗中操作的技巧越高明,取缔就越困难,到最后双方没完没了。”

  黑市的取缔一天比一天严格。造成黑市生意兴隆最大的原因是粮食不足,但最该负起这个责任的政府所采取的策略却是拜托占领军提供物资。但占领军的回应是:“看到黑市以及农村私盘交易如此猖狂,实在无法想象你们缺乏粮食。”结果,占领军反而回过头来要求政府动用警察的力量,严格取缔黑市交易。

  “后来大阪府警请求占领军的MP提供协助。确实有些卖家仗着东西好卖,常常漫天喊价。战争刚结束时,白米一升五十钱,同年九月却暴涨到四十元。农家们开始集资去搜购民间的自用米。说得好听点是保有米,其实就是囤积米。当时一块发糕要价五元吧,一般人在工厂工作一个月也才两三百元,实在不便宜。”

  换算成现在的金额,大概是两千五百元买一块发糕。

  “真的好贵。”由美不禁惊叹。

  “黑市是政府和占领军没有积极作为下的产物。可是人民又不得不以物易物,否则活不下去啊。靠取缔没有办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但是,警察反而加强取缔,对吧?”浩二郎说。

  由美看着浩二郎的侧脸,觉得他的眼神总是充满认真和热情。

  “那是一场大规模扫荡。我当时听到消息,他们一口气逮捕了九百五十人。”

  “这可不得了。”浩二郎皱眉。

  由美无法理解,但曾做过刑警的浩二郎知道,这样的逮捕人数非同小可。

  “当时,沙也香女士的父亲理查杉山就是替MP做通译的。”

  话题总算绕回理查杉山。

  “昭和二十一年七八月政府颁布废除令,几个黑市就这样消失了。我想当时杉山先生应该时常被找去帮忙,因为大阪车站周边的黑市规模十分惊人。”

  “您和杉山先生什么时候认识的?”浩二郎问道。由美来回看着浩二郎与六心门。

  “事情是这样的。”六心门准备进入正题前,又点了一瓶绍兴酒。

  昭和二十一年初,三名喝到满脸通红的美兵在大阪北部一间酒馆酒醉闹事。那是一家老板急就章用木板搭建的小店,里面已经被那几个彪形大汉破坏得乱七八糟,店里的几名男客早已被打趴在地上。老板拿这几个醉汉没辙,急忙报警。赶来现场的警察急忙制止,但因为语言不通,最后反而火上浇油。

  “我得知有人闹事,赶到现场看状况,心想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赶在其他家记者之前发稿刊登消息。”

  当他抵达这家店后,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轻率。

  “真的是将近两公尺高的彪形大汉,他们抓起店里的椅子、桌子、酒瓶乱摔。警察的脸也被打了好几拳,血流满面。没人阻止得了他们。”

  这时,一名就体格来说绝非对手的日本人赶到现场。他就是理查杉山。杉山用英文大声制止,其中一位美兵露出狰狞的笑容,摆出打拳击的姿势朝他逼近。

  “我心想他一定会被打惨,所以对他大喊:‘快跑!’”

  但杉山并没有打算逃跑。

  “美兵每一拳都挥空,根本碰不到他,就像跳独舞一样,结果美兵越来越火大。大概是美兵的动作太滑稽了,转眼间周遭开始出现围观人群。”

  大家都围过来看,没多久,MP的吉普车来了。MP把那名拳头空挥无数次的气喘吁吁的美兵带走了。

  “美兵被带走后,杉山先生和MP交谈,这才恍然大悟,这人是占领军军方的人。”

  六心门很想采访杉山。他想知道杉山身为日本人却又替占领军做事的心境,也想知道他对现在的日本有什么看法。

  “说得好听点是想知道杉山先生的想法,但老实说我心里打的主意是,只要接近杉山先生就可以打听到占领军内部的消息。”

  六心门假装自己也是现场受害的客人之一,以当面感谢杉山相助为借口接近他。

  “我想请他喝一杯,结果被拒绝了。于是我说,不然我们去别家店喝吧?”

  依然拒绝邀约的杉山反而让六心门对他越来越好奇。六心门实在很想和他谈谈,只好表明自己是为了采访才来这里。

  “我对占领军通译的工作很有兴趣,交换条件是我答应不写美兵闹事的报道。”

  “杉山先生答应了吗?”

  “他说,他和MP一起行动时,常惹来日本人的白眼,假如我能写篇以正视听的报道,就愿意接受采访。附带条件是必须匿名。”

  杉山说,他父亲是贸易商,娶了美国客户的女儿,之后生下了他。父亲希望他身心坚强,让他学习空手道。十三岁那年春天,他随着父母从神户赴美。之后他开始诉说与MP一起行动的心情。

  “他能识破美兵出拳的动作,是因为入伍前曾在美国的大学当过业余拳击手。他还笑说,因为学过空手道,熟练的速度比一般人快。”

  “原来如此,后来你们就认识了?”浩二郎再次询问,日本少年拯救遭美兵袭击的岛崎智代并造成一名美兵受伤的事件和六心门听杉山谈起的事件是否一致。

  “在那个纷纷扰扰的时代,我很少听到如此美谈。”

  “您的意思是,这是同一件事?”

  “我听到的是这样。你们听沙也香女士说吧,她应该会更清楚。”

  3

  “父亲不太喜欢提那件事。”沙也香说完,喝一口温热的乌龙茶。

  “令尊过世多久……”浩二郎赶紧拿起茶壶,把茶倒入空杯。

  “他去世十一年了。”

  “这样啊,享寿……”

  “八十岁。”

  沙也香出生于杉山三十五岁那年,也就是战争结束后五年。他们曾暂时回美国居住,直到沙也香念高中时,举家搬回日本,就住在现在神户的这个家。

  “我没有结婚,所以在日本和父亲一起生活了三十年。”

  “令堂呢?”

  “现在也住在一块儿。”

  “这次跟您提到那么久远的事,您一定吓了一跳?”浩二郎温和地看着沙也香。

  “是的。听六心门先生说,有一位专门寻找回忆的侦探要找我,问我意见如何。”沙也香面露微笑。

  “您和六心门先生什么时候认识的?”

  “父亲去世时,我通知六心门先生葬礼举行的时间。因为父亲慎重保管的通信录上有他的大名。”

  “我不知道杉山先生身体欠安,接到通知时吓了一大跳。”六心门接着沙也香的话说道。

  “二十四年前我退休的时候,我想把我的书《黑市的酸甜苦辣》——就是你们看的那本书,送一本给杉山先生。当时刚好有热心人士愿意帮我转送。后来我们就联络上了。当知道他在故乡神户和妻子、女儿住在一起后,我很高兴。不过我们的联络仅止于此,大概就是互相知道对方住在哪里、过得如何等。接到吊唁通知的三年前,我们联络过一次。”

  “没错,三年前。我们家收到一封国际邮件。”

  “国际邮件?”浩二郎复诵。

  “从密歇根州的沃伦寄来的。收件人是我父亲的名字。”

  “是令尊在为占领军当通译时认识的朋友吗?”

  浩二郎身体前倾。他急切的心情连一旁的由美也感受到了。

  “寄件人的名字没有出现在父亲的通信录上。”沙也香从包包中拿出一封国际邮件,摊开对折两回的信纸后,递给浩二郎。

  由美凑过来看着浩二郎手中的信纸。信纸上的英文字迹充满个人风格,对原本就英文不好的由美而言,简直就像天书。浩二郎也一样,对由美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们……”由美对沙也香露出苦笑。

  “没错,我的英文也不好。只知道寄件人是法兰克·A.穆伦。”浩二郎抱歉地说。

  “法兰克·A.穆伦是位二十三岁的男性。”沙也香不知是不是有点紧张,又喝了一口茶。

  “二十三岁,好年轻啊。”

  “那位年轻人写信来说,他父亲有事相托。”

  “有事相托?”

  “没错,写得十分恳切。”

  沙也香清咳几声,从浩二郎手上接过信纸,一边看着信,一边讲解内容。

  亲爱的理查杉山先生:

  您收到这封信时想必十分惊讶。但是有些事情我必须转达给您,有些事情也需要请教您。今年六月我即将启程前往日本,去京都的K大学留学,学习日本的传统文化。去日本留学,是我自幼的梦想。

  照道理,梦想就快实现,我应该高兴到浑身颤抖,但正好父亲罹病,现正住院接受治疗。幸好医生说他病情稳定,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卧病在床的父亲知道我打算放弃留学后,对我说千万别放弃实现多年梦想的机会。

  但我心中仍迟疑不决,所以只回他“我知道了”,暂时不做决定。父亲看到我的态度,或许是猜到我心中的想法,他对我说,希望我去日本见一个人。他说,这件事情非常重要,攸关我祖父的好友爱德华·H.史坦巴哈一生的清誉。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直到父亲身体状况转好时,才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一九四六年春天,祖父身为占领军宪兵,留驻日本大阪。

  祖父说,他对京都这个城市多少还有点认识,但对大阪则十分陌生,刚调去那里时心里有些忐忑。他来到日本后,看到那些用纸和木头搭建的房子几乎都被烧夷弹烧毁,不管被调到哪儿,眼前所见都一样惨不忍睹,心情十分沮丧。正因如此,总是和他一起行动的搭档、长他一岁的爱德华,对祖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伙伴。

  当时,祖父他们的任务就是支援日本警察取缔违法市场,但这个问题非常棘手。在美军内部,传出有警察和管理市场的头头私下交易,导致违法摆摊的案件层出不穷,永远取缔不完,警方无法完全杜绝黑市交易。

  祖父他们和辖区警察一同前往视察,但表面上看不出他们有私下交易的关系,市场的头头见到祖父他们也是毕恭毕敬地鞠躬,表现出通情达理的模样。但是,店铺依然摆满违法商品,市场买卖仍然活络。前来买东西的人络绎不绝,物价不停上涨,似乎没有极限。

  最后他们决定,除了按部就班地一件件举发、取缔之外,别无他法。那天,祖父他们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开着吉普车,走在通往大阪车站的河堤边上。

  为何要走河堤边?因为即使在河堤这么狭小的地方都有人摆摊。开车的祖父发现前方有一名推着手推车的少年迎面而来。那名少年身形矮小孱弱,有气无力地推着手推车。市场头头有时会让年幼的孩子当挡箭牌,叫他们贩卖管制品。

  不过,祖父他们并不打算为了这点小事停下来,他们想待会儿吉普车和少年擦身而过时,用目测的方式检查他的货物就可以了。接着,吉普车稍微靠边开,和少年擦身而过。这时,少年的手推车车轮滑出河堤,瘦弱的少年无力阻止,手推车就这样往河川的方向滚落。

  祖父急忙停下吉普车。

  车子还没完全停妥,坐在副驾驶座的爱德华早已冲下车,沿着河堤斜坡往下冲。祖父也跟在他后头追了上去,但斜坡上只见翻倒的手推车,不见少年踪影。两人再往河川走去。爱德华大喊:“在那里!”他走下斜坡,看见那名少年浮在水面上。

  爱德华立刻抱起那名少年,把他抬到较为平坦的草丛上。爱德华拍他的脸颊,没有反应,心想少年恐怕是跌倒撞到头顺势滚到河川里了。解开他身上国民服的扣子后,爱德华吓了一跳,原来他救的人不是少年,而是少女。爱德华犹豫了一下,开始对少女施行人工呼吸。当他嘴对嘴吹气时,少女立刻恢复意识。

  大概是少女误会了,开始大吼大叫,然后昏了过去。

  霎时间,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一名穿开领上衣的少年用木刀敲打爱德华的头部。

  爱德华反射性地从少女身上跳开,栽了一个筋斗,倒在草丛中。听说流了大量鲜血。祖父本想抓住少年,但爱德华不知为何抓住了他的手臂。祖父判断爱德华的意思是,与其逮捕暴力犯,不如赶快带他去看医生。于是祖父把爱德华扶到吉普车上,开车前往有军医留守的新大阪饭店。

  日本警察听到风声后,立刻赶去现场。祖父也一同前去。当然,没有人认为凶手还在现场,赶去那里是为了做现场采证。

  但让人跌破眼镜的是,在血迹斑斑的现场,那位日本人居然闭着双眼,正襟危坐地待在原地。

  祖父跟警察说,他就是打伤爱德华的凶手。少年立刻被带走,接受侦讯。祖父作为证人以及身为宪兵的一员,参与整个侦讯的过程。

  当时的通译就是您,理查杉山军曹。

  祖父看到少年的脸庞非常稚嫩。少年自报姓名叫Kodyuna Toshiige,年龄十五岁。他很快就招认,说自己拿宪兵队员的木刀殴打对方。他接着说,他没有逃离现场,而是在原地等我祖父他们回来。至于动机,这位少年主张,他看到美兵想要污辱日本女性,无法坐视不管。

  警察很快决定要将少年移送法办,这时头包着绷带的爱德华现身了。爱德华对杉山军曹说,这名少年什么也没做,希望能立刻释放他。爱德华知道杉山军曹除了能解决语言上的问题,还能理解日本人的心情,避免与日本警察发生不必要的摩擦,所以请求将此事全权交由他处理。

  为什么爱德华要做出袒护少年的证词?祖父多次询问爱德华,但是爱德华始终不愿说出真相。一九四九年,两人回到母国后恢复平民身份,各自拥有自己的事业。

  祖父开了一家保全公司,他的友人爱德华则是继承家业,经营一家贸易公司。九年后,祖父被爱德华叫到他的病床边。爱德华自从在日本受伤后,一直为其后遗症所苦。这个伤也是导致他的身体逐渐不听使唤的原因之一。祖父去探病时,看到友人痛苦的模样,气到浑身颤抖。当然,他生气的对象是那名日本少年。为什么当时要袒护那名少年?假如当时没有袒护他,那名少年应该会受到严格的制裁。

  祖父再次提出疑问。这时爱德华用虚弱的声音说:

  “他只是想保护自己国家的少女而已,不是他的错。”

  祖父心想,可是爱德华想要拯救溺水的少女啊,若要说没错,爱德华更是无辜。

  祖父愤愤不平地离开病房。

  半年后,爱德华身亡。

  直到最后,祖父都无法得知爱德华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件事祖父一直难以释怀,这使得他对日本这个国家一直存有芥蒂。

  我不曾和祖父说过话。

  我对日本文化感兴趣,大多来自父亲的影响。父亲的书房有介绍武士道相关的书籍、时代剧的录像带。让我有机会接触这些东西的人也是父亲。他特别强调,武士道的书是爱德华送给祖父的。但我不懂,父亲听闻祖父过去那段难受的经历后,为什么仍对日本如此友善?而且,既然父亲希望我去日本留学,为何又告诉我这段过去?

  当我这么问父亲时,他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中的女生开心地笑着,身上穿着像是大学毕业的毕业服。父亲说,这是爱德华的未婚妻年轻时候的照片。我心想,即使给我看照片又如何,我又不认识她。

  我问,这张照片和父亲是亲日派这件事又有何干?

  我父亲说,当初他问祖父那件事的始末时,祖父也是拿出这张照片给他看。祖父说,爱德华前往日本赴任时,不时地将这张照片放在胸口口袋。

  祖父不停地摇头说:“那名日本少女长得像她啊。”

  祖父只说了这句话。

  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爱德华把溺水少女当作自己的未婚妻?但这又意味着什么?父亲没有多做说明,只说后来他对日本这个国家产生浓厚兴趣并被其深奥的文化所吸引,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那位持木刀少年的影响。父亲希望我去日本时拜访杉山先生,他想知道那位少年后来过得如何。这是他的心愿。

  父亲查出杉山先生的地址。然后,我才寄出这封信。

  非常希望能和您见面,当面请教关于爱德华事件一事。

  4

  由美和浩二郎搭上接近末班的普通车。车内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喝醉酒的上班族坐没坐相地瘫在座位上。他们坐在靠近门边的座位上,每当停车时,夏夜的热风就会吹进车厢来。

  “六心门先生从通译理查杉山先生口中听到的暴力事件,应该就是智代女士遭遇的事件没错吧?”由美用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对浩二郎说。

  “老实说,我吓了一大跳。”

  “因为没想到会是同一件事?还是……”

  “都有。一方面佩服你的敏锐,居然找到六心门先生。不过这么说来,智代女士不是被袭击,而是被营救。”浩二郎盯着对面的车窗说。

  “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但当时每个人看到外国人都吓得要死,没办法。”

  由美的祖母回想当时,也觉得怕得要命。之后,祖母的外国人过敏症一直没有改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帮助智代女士的那名少年该怎么接受这个事实?”

  “他为什么不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