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我毕竟曾经为我深爱的人做过一些事,曾经得到他不明真相的衷心感激。他是那样一个孤苦伶仃然而倔犟聪慧的孩子,我曾在心底发誓会一生一世地守着他,填平他童年的伤口。

但我未能做到。

如今他再也不会愿意见到我。

想到可能与沈曹永不再见令我心痛如绞。

然而如果这样可以换得子俊的归来,如果让子俊活着的代价只能是我与沈曹的分手,我愿意。

可是子俊,子俊他现在在哪里呢?

在这个被泪水浸透的夜晚,我对沈曹的爱有多深,对子俊的想念和负疚便有多么强烈。

想到与子俊的十年相爱,他的不设防的笑容,他一惯的慌张和鲁莽,我泣不成声。

连梦中也在哭泣。

对面的人依稀是张爱玲。

我问她:“我照你说的,毁掉了时间大神,可是我也毁掉了自己的爱情。我爱他,可是为什么我会做一些伤害他的事。我明知道自己会激怒他的,明知道我们会因此分手,明知道我自己不舍得离开他,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是我不管,我太孤独太悲哀,不能不找一个人与我分享。

有个声音回答我:“这是命运。”

这是命运。谁?谁的声音?是张爱玲?是时间大神?还是我自己的心,以及我潜藏在心底的巨大悲哀?

“就像我也明知道爱上胡兰成是一种灾难,明知道我们的婚姻不会长久,但我还是嫁给了他。你曾经问我会不会后悔?现在我告诉你,不会。因为,爱只是爱本身,爱既是过程,也是结果。只要爱过,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你更希望和沈曹在一起,还是更渴望裴子俊回来?”

“我希望子俊回来。”我毫不犹豫地回答,“生命是高于一切的。虽然有人说爱情比生命更重要,但是如果没有生命为载体,爱情又是什么呢?”

“如果不是时间大神,你根本不会认识沈曹,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选择。现在你毁掉了时间大神,也许你的生活会回到原先的轨迹里去,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会不会回到我身边

“您可以说得更清楚些吗?到底裴子俊会不会回到我身边?”

“你还是这样……”张爱玲忽然笑了,“又来了,你仍然总是希望预知将来的结局。但是,你会因为预知结局而改变自己的心意吗?”

我踟蹰,患得患失。哦我实在是个贪心的小女人。

度日如年。沈曹在太阳落山时打电话给我:“我已经答应房东明天交还公寓钥匙,今天是最后一晚,你要不要来向张爱玲告别?”

我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告别?真正要告别的不是梦中的张爱玲,而是现实里,明明相爱却不得不分开的我们。

当年张爱玲诀别胡兰成时,也是这般地椎心裂腑么?

那时他们事实上已经分开很久了,逃亡前夕,胡兰成悄悄地回来过一次,他们分屋而眠。晨露未稀,鸡鸣未已,胡兰成俯身向睡中的张爱玲告别,她伸了两手搂住他的脖子,哽咽:“兰成。”但他忍心地掰开她的手,就此离去……

然而张爱玲说她不后悔。爱只是爱本身,爱既是过程,也是结果。她遇到他,爱上他,嫁给他,最终分开。即使结局并非白头偕老,又何尝不是一次才女与浪子的完美演出?

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她的境界,是早已达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孤清,然而有他懂得她,使她觉得明亮。即使那一星萤火不能取暖吧,但她终也曾经历过、得到过了。

我终于再一次走进常德公寓。

没有了时间大神的公寓房间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居家房间了。家俱都已经搬空,连那盆水仙花也搬走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在一个显眼的位置里摆着那台老旧的留声机,唱的,仍然是我第一次见到时间大神时的那支歌:“我等着你回来,我要等你回来,为什么还不来,我等着你回来……”

原来早在我第一次启用时间大神时,就已经注定今天我会充分理会这支歌的精神。

我在等待子俊归来。

沈曹换了一张唱片,对我伸出手:“跳支舞吧。”

我一愣,看着他。他下腰做了个邀请的动作,说:“只是一支舞。”

留声机里奏出华尔兹的鼓点,我走上前,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我们慢慢地舞,慢慢地舞,轻快的华尔兹曲调,被放慢了节奏来跳,让音乐和舞步隔成两个时空。

心在音乐中一点点地融化,这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支舞吧?告别之舞。

“锦盒,我有裴子俊的消息。”

“什么?”我愣住,停下了脚步。

沈曹哀伤地看着我,明明在笑,可是眼中满是绝望和痛惜:“锦盒,你心中最重要的人,仍然是裴子俊,是吗?”

我低下头,不能回答。

沈曹继续说:“我知道你关心他,所以我通过各种关系打听他们的消息,你放心,他没有事,只是被雪崩阻在山上了,通讯系统也摔坏了,所以暂时与总部失去了联络。直升机救援队已经找到他们,很快就有消息来了。”

有铃声响起,沈曹走到窗台边,取过一台手提卫星电话,只听了一句,立刻递给我:“果然来了,你来听。”

我一时不能反应过来,只茫然地接过,怎么也没有想到,彼端传来,竟是子俊的声音:“锦盒,锦盒,是你吗?”

“子俊!”我大叫起来,泪水夺眶而出:“子俊,你在哪里?”

“我还在神山上,刚和直升飞机救援队接上头,明天就可以下山了。我已经决定中断旅行,我下了山就订机票回上海,锦盒,我想见你!”

“我也想见你……”忽然,无比的委屈涌上心头,我哽咽起来。

音乐仍在空中徊响

子俊小心翼翼地问:“锦盒,你哭了?别哭,别哭。你放心,我一定会安全回到你身边的。你不是还答应过我,等我从神山下来,你要告诉我答案吗?等不到你的答案,我绝对不会放弃的。”

“是的。是的。”我哭泣着,“子俊,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遵守。”

“那么,你愿意了吗?你愿意嫁给我吗?”

那边传来“咝咝”声,是信号受到干扰,依稀听到有人提醒子俊要中断通讯,但是子俊不肯,还在大叫:“锦盒,锦盒,回答我!”

我仿佛可以看得到鲁莽的子俊躲过救援人员抢着说电话的样子,不禁含泪笑了,大声说:“子俊,我答应你,等你下山,我们就结婚。我答应!”

电话到此中断了。而我仍拿着已经没了信号的卫星电话呆若木鸡,眼泪汩汩地流下来,不能自抑。

沈曹走过来,轻轻问:“锦盒,你已经决定了?”

我点头,绝望地点着头,不能回答。

沈曹,沈曹,我们要分开了。谢谢你替我找回子俊,我即将嫁作他的新娘,我同你,就此缘尽!

沈曹伸出双臂,轻轻抱住我:“来,我们的舞还没跳完呢。做事不可以这样有始无终的。我不想将来回忆的时候,连支完整的舞都没能同你跳过。”

他笑着,可是比哭更令我心碎。

女人可以幽怨,然而男人必须隐忍。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比我更难过。

我流着泪,看着这个我一生中最爱的男人,音乐仍在空中徊响,我们重新握起手来,坚持跳完这最后一支舞。

最后一支舞。当歌阑人散,我的爱,也就走到了终点。

明天,子俊将归来,我将回到自己原先的生活轨迹中,结婚,生子,与沈曹永不再见。

华尔兹在空气中浮荡,心是大年夜里守岁时的最后一根红烛,欢天喜地地,一寸寸地灰了。

而年终于还是要过去,新的辰光无可阻挡地来了。

我们双手交握,却仍然好像隔着什么,是两块石头碰撞在一起。

我伏在他的怀中,欲哭无泪,不知道是为了子俊的安全而欢喜,还是为了我同沈曹的诀别而哀伤。

“沈曹,我谈了十几年恋爱,只有一个男友,也许是我潜意识里不甘心吧,想多一次选择。谢谢你给了我这个选择的机会。”

“我却是谈了十几次恋爱,从没有试过专一地对待一个人。我很想主动地坚决地追求一次,我也要谢谢你,给了我这个专一的理由。”

眼泪忍了又忍,却还是无休无止地流下来。沈曹,他每一句话都能够这样深切地打动我的心。

然而我与他,只能分开,永不再见。永不再见。

有什么比心甘情愿地与自己最爱的男人说再见更让人悲痛欲绝的呢?

我们到底未能跳完那支舞。

疼痛使我寸步难言,没了尾巴的人鱼公主踩在刀尖上舞蹈的痛楚不过如此。

我紧紧地抱着他,泪水渗进他的外套里,多少年后,当往事随风消散,这外套,依然会记住我曾经的伤痛。

沈曹,沈曹,我是真地爱你!

尾 声

尾声

小说到这里就完了。

可是故事又好像没有完。

在草稿里,本来应该还有一个不短的结尾,写到顾锦盒母亲的死——顾夫人是因为自己得了绝症,才会痛快地答应离婚的,她此前说过:“我嫁进顾家几十年,已经累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都已经疲倦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安安静静地度过余下的日子,再不想争什么了。”

这其实已是临终遗言。

可想而知当她知道自己不久人世时的悲痛彷徨,那该是她最渴望亲人援手的时候,可是同一时间,与她同甘共苦三十年的丈夫并没有半句安慰温存,相反,他向她提出离婚,陷她于无助之地。

她的病,未必完全没有转机,可是她却选择了放弃,放弃婚姻,放弃生命。

可以说,是顾先生间接地杀死了太太。至少,也是促进了她的死亡!

小说的结尾,是顾锦盒与裴子俊在母亲的墓前永结同心,相许终生——

母亲的碑,由女儿顾锦盒敬立,与丈夫无关,与顾家无关。

父亲跪在母亲的坟前面容呆滞,他的头发原已星星,而今更是一夜白头。早知道亡妻已经命不久长,为何不坚持到她生命最后一刻,让她无憾地离去呢?

他太急着扮演小人,白白让自己辛苦经营了一世的好丈夫好父亲形象功亏一篑,输得可能比母亲更加惨重。

我仿佛看到母亲的冷笑。不,也许她会去得很安心,她终于又可以与外婆在一起,自那里寻得永远的安慰和保护。

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去到那里与她们汇合。

那个地方,人人都会去,包括父亲。但是我们祖孙三代女人,将不会理会他。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情人。

子俊在母亲的坟前执子侄之礼,我知道,这三个头磕下去,我们也便尘埃落定。

世上有很多女人都会怀着一段逝去的爱的记忆,嫁给另一个她爱的男人。

母亲说过,爱一个人九十九分,而让他爱你一百分,这才是真正的美满婚姻。不可能完全平等,也不可以爱得太尽。

她一直希望我能嫁给子俊。

也许这只是藉口,其实我的心早已允了,在知道他安全下落神山的时候,我已经答应与他永结同心。

“子俊,”我忽然开口问:“你最爱的女人是不是我?”

“当然。”他一刻也不迟疑地回答,“不仅最爱,而且惟一。”

这个问题,我曾提醒自己永远不可以提问沈曹,因为他即使回答,我也不会相信。

可是现在我却问了子俊。

他答是。我相信。他说是,就一定是。

他并且说:“锦盒,我一生一世都会这样爱你,照顾你,到老,到死。”

我抬起头,看天上有燕子双双飞过,他肯给我最真的答案,而我相信他的真心,也许,这便够了。

这便是大结局了。

本该有更详细的备述,但是我一向认为,文人飞扬自己的一支笔,往往会误窥天机,枉招天谴。曾不只一次试过自己的生活依照刚刚写就的故事而发生改变,因此每每提笔,颇觉忌惮。

虽然我的每一部小说里都几乎提到死亡,爱情与生命,一向是我小说的两大主题,可是写到小说主人公亲人的去世,还是会让我觉得不情愿。这本来该是一段煽情的细节,然而我觉得难以落笔。

故事毕竟只是故事,一个虚构的故事,我实不愿因为虚构而给自己的生活带来阴影。所以,宁可草草收尾,而不肯勉强自己做刻意的逼真形容。

并非我偷懒,想天下为人儿女者必会体谅我的苦衷。

西岭雪叩谢知己!

西岭雪二零零三年十月于西安西航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