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刚刚从一大片油菜花田间钻过,金黄色的海浪翻涌之间,几座黑瓦白墙的徽州宅子坐落在青山绿水之间,若隐若现。

  卧铺晃晃荡荡的,历史系学生林弥川昨晚睡得并不好,早早地就起来,趴在小桌子上研究《中国通史》的小作业:试从民族特性、机构设置等方面分析,元朝将领叛乱多于其他王朝的原因。

  罗嘉拍拍她的肩膀:“出来玩嘛,不要这么用功了。”

  罗嘉是艺术系学生,趁着小长假来江西写生,而弥川就顺便跟着好友一起来踏青了。

  “我们出来写生,住宿条件都很艰苦的。”临走前罗嘉这样警告过弥川。

  不过弥川完全不怕,因为住得再差也比随时没命好啊……要知道她前两次出行,一次去张家界,一次去西安,哪次不是差点把小命送了?所以这一次弥川感到分外的轻松。

  “各位乘客,景德镇车站到了。”

  两个女生收拾了行李下车,看见一群背着画架的学生经过,正叽叽喳喳地在说话。

  “婺源人好多,取个景都难!”

  “早知道就去瑶里了……”

  出门打了车,两人异常默契地说:“去瑶里吧?”

  出租车疾驰在景德镇的街道上。如今这座小城如同任何一座现代化的普通城市,街道、行人、交通信号灯……唯有路边的青花瓷路灯灯罩彰显出了一种不同的文化积淀。

  大多数人都知道“China”的意思是瓷器,却少有人知,“China”的发音来自于景德镇的古名“昌南”二字。

  这个有着绵长历史的小镇,因瓷器而驰名,宋朝皇帝赐字“光致茂美,四方则效”,其便极荣耀地随着皇帝当年的年号,叫做了“景德”。

  司机很健谈:“你们从上海来?”

  “是啊。”

  “现在油菜花长得正好呢!而且瑶里啊,遍地都是古瓷窑,要是眼光好,还能淘到古董呢!”

  瑶里,古称“窑里”,隶属浮梁古县,如今是一个安宁且美妙的小村落,一条小溪将村落分为两处,溪畔有水车哗啦啦地转动着。

  春色三分,一分流水,一分浮渡,还有一分,或许便是柔和的心境。弥川和罗嘉随意地走在小镇的路上,小淘仔从一路颠簸中醒了过来,小小的前爪捧着玉米肠,在口袋里探头探脑。

  虽然都在徽州,可是与挤满游客的婺源不同,瑶里小镇略有些闭塞,游人极少。她们沿着小村落里的那条蜿蜒溪流走了很久,最后在一座徽式宅院前停下了脚步。

  黑瓦白墙,庭院深深,门锁亦是紧落的,却见旁边挂着一块牌子:浮梁瓷局住宿。

  “就住这里吧?”罗嘉兴奋地停下脚步,“从这里取景,画出来的画一定完美!”

  林弥川同学纯粹是来打酱油的,自然没什么意见,于是她们敲了敲门。

  等了许久,厚实的漆木门背后终于有声音传来。

  一个年轻人站到弥川面前。

  因为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长相,却听到他不甚标准的普通话:“什么事?”

  “我们想住宿。”

  年轻人侧过了身,示意她们进院。

  借着此刻柔和的光线,她们看到了他的五官——竟是异常明秀的少年,叫人想起徽剧中的小生,唇红齿白,俊俏标致,惊艳之间,仿佛擦落了锈渍,碎慢了时光。而那双黑幽的双眼,像是有魔力一般,将周围的一切光亮、岁月都吸纳其中了。

  弥川最先回过神,她暗中碰了碰还在呆滞着的好友,笑眯眯地问:“老板,浮梁瓷局是什么意思啊?”

  “我家祖上一直是烧窑的。浮梁瓷局是古代专门为皇室服务的烧制瓷器的机构。”年轻的老板淡淡地解释。

  旅行果然能增长见闻。弥川跟着老板,穿过青草蔓生的庭院,她注意到庭院的中央摆着长长的木桌椅,上边放置着各色模具和釉彩颜料。

  老板的手上还粘着红色的颜料,弥川大感好奇:“老板,这是在干什么?”

  “给瓷器上彩釉。”年轻人微微笑了笑,将她们带到一间厢房边,示意她们就在这间住下来。

  弥川不小心与他的手臂擦过。那个瞬间,她看见了一个极美的古村落。

  桃花瓣儿打着圈儿落在溪流上,水车咕噜噜地转动着,河边有妇人敲洗衣物的啪啪声,失了牙口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坐在旁边。陌生的少女坐在浮桥上,手上却没有闲着,她拿着毛笔,正在往一件小小的锁状物事上描摹勾勒着什么。水光将她的表情映衬得愈发专注,也愈发柔美。

  真美……弥川有些感叹,一抬头,看见了老板脖子上戴着的那条项链——挂坠是定情锁的形状,材质非玉非金,还真是特别。

  年轻的老板大约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是瓷制的同心锁。”

  “罗嘉,你怎么啦?”收拾完东西,弥川冲还在发呆的好友挥挥手,“帅哥已经走了,回神啦!”

  一直患有“被帅哥吸引症”的罗嘉拿手捂住脸,双颊有掩不住的赭红:“没什么啊。”

  弥川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清清嗓子:“可惜帅哥老板已经有女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罗嘉一惊。

  “呃……”一时间说漏了嘴,弥川有些懊恼,她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可以“读取”别人的回忆吧。

  “我猜的,这么帅的老板,肯定有女朋友。”她随口就说,“中午了,我饿了!”

  小淘仔一听,咕的一声跳进弥川的口袋,乌溜溜的眼睛四处转着。

  罗嘉背上了画架:“好啊,吃完我就去写生了。”

  她们随便找了家小酒店,炒了两个菜,每人还要了一杯甘醇甜美的桂花酿。虽是家常小炒,却异常鲜美。吃饱喝足后,罗嘉找了个地方开始写生,而弥川就带着小淘仔开始在村落里瞎逛。

  她沿着小河一路往南走,避开三三两两的游客,不知不觉爬上了一座小山。从山上往下眺望,整个村落尽在眼底,黑瓦白墙的小屋与蜿蜒辗转的溪流,构成了一幅天成的水墨山水。

  每当看见美景,为什么总是想起安清夜呢?弥川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客栈老板的声音慵懒低沉,仿佛刚刚睡醒。

  电话接通的瞬间,她又不晓得说什么好,只能呵呵了几声:“嗨,下午好。”

  那边被打断了午睡的人有些恼怒:“嗯?下午好?”

  “没什么,我在外边旅游呢!”弥川干笑,“打搅你午睡了?那我挂了!”

  “你——”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晒着,弥川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就在她的脚边,还有一堆烟灰色墙砖,已经爬上了层层青苔。她随手拨开几块砖,竟意外地发现泥土里还插着几片碎瓷。

  难道这里便是废弃的古窑场?

  她小心地扒开瓷器周围的泥土,那块碎瓷只有小半个手掌大,从形状来看,大约原本是一只小小的酒盏,倒也晶莹剔透。弥川触碰到它的瞬间,眼前仿佛有熊熊火光闪现,脑海里也出现了痛苦的尖叫声,鼻尖甚至嗅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

  弥川忙不迭地放开它,许久才回过神:优雅的弧度,蛋白石一般的淡然色泽,哪怕已经裂成了碎片,还是这样美……然而其中怎会掩藏着这样残酷的一幕?这片碎瓷器究竟有什么古怪?

  弥川从包里找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小心地将瓷片捡起来,然后细细地擦拭掉上边的碎土。一翻转,却见瓷器底部清晰地印着两个字:枢府。

  “枢府……?”弥川一边往回走,一边琢磨这两个字,这是一种瓷器的名称吗?

  于是她掏出手机开始百度。

  “枢密府是元朝的军事机关。枢府瓷,顾名思义,是专供枢密府使用的瓷器。色白微青,好似鹅卵色泽,元代景德镇窑始烧……枢府瓷器皿底部印有对称的‘枢府’二字款。”

  回到住处已是傍晚,老板正在庭院里忙活。

  弥川自作主张,搬了把小竹凳坐在老板身旁。

  他正在给一块屏风上勾线,几丝黑发落在额角,说不出的恬静,美得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这是一种诡异的掌控力……不知道为什么,弥川很希望打破它。

  “老板,怎么称呼啊?”

  “昊仲南。”年轻人依旧不曾抬头。

  “我叫林弥川。”弥川笑眯眯地问,“您对瓷器很有研究吧?”

  “住在浮梁县的人,谁不会制瓷?”昊仲南声音冷淡。

  “呃,那你知道枢府瓷吗?”弥川脱口而出。

  昊仲南慢条斯理地抬起头,那双瞳孔黑得可怕,却淡淡地笑了笑:“元朝的瓷器,世人只记住青花瓷,问起枢府瓷的,倒是少有。”

  “为什么?”